魔域边界, 宁安城。

  城楼上首,一个男人正坐在无数魔修头颅铸成的人头宝座上,见到郁逞来了, 也只是随意掀了掀眼皮。

  郁逞轻吸了一口气,眉头皱紧。

  果然是肃烊。

  当年他联合谈墨费尽心思才设置了陷阱, 引君入瓮,把肃烊推入了绝对无人生还的炼魂谷里。

  之后才乘势成功当上了魔尊, 一统魔域, 屠尽残党。

  没想到肃烊还有复活的一日。

  郁逞自手心放出一道魔气,附在手心的剑上, 直到见到那魔气,殷徐照才愕然开口,“你不是楚栩云?”

  郁逞没心思答他,死死盯着眼前的肃烊。

  现在他修为早已不似当年,可要对付肃烊, 郁逞却不知自己有几分胜算。

  他能感觉到肃烊身上魔气大增,今非昔比,极有可能是在炼魂谷吸收了大量了死人煞气,突破成为邪仙。

  人仙之分, 犹如云泥之别。

  此刻他竟然想的是, 幸好阿栩不在。

  当年阿栩去魔域除魔救下他性命, 并未和肃烊交过手, 阿栩不一定能打赢,他还要飞升呢, 绝不能意外死在这种地方。

  肃烊一眼看出他身上魔气, 眉宇轻挑,嗤笑一声, “我当是谁,原来是当年那害我落入炼魂谷的小混账,不过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我也不会突破得如此之快。”

  殷徐照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披着楚栩云脸的人竟是郁逞。

  “完了,狗郁逞,我跟你实在是犯冲,你好端端的假扮楚栩云做什么!”殷徐照绝望地抱住脑袋,“没有楚栩云,咱们都得死在这里!”

  在他心里,只要楚栩云来了一定可以把肃烊除掉,楚栩云已是此间最强的存在,区区一个肃烊根本不够楚栩云杀的。

  可怎么偏偏带错了人,他竟然把郁逞带来了。

  殷徐照转念一想,其实让肃烊把郁逞杀了倒也不错,反正他本来就是想要除掉郁逞才复活肃烊的。

  郁逞一死,楚栩云不就是他的了?

  似是发觉了殷徐照心中所想,郁逞冷笑一声,“你跑吧,我与阿栩有一道同生共死的天道婚契,想逃就趁现在。”

  假的,但他死也要拉着殷徐照垫背。

  “你说什么?”殷徐照脚下陡然一滞,他猛地回头看向郁逞,“这么恶毒的誓你也让他发,你个疯子!”

  郁逞轻嗤了声,不再理会他,专注与肃烊交手。

  肃烊好像并不急着杀他,而是在观察什么,不过郁逞却已经使出八成力气。

  “你不能死!”殷徐照忽地闪身挡在郁逞面前,咬牙切齿道,“我拖住他,你回去找楚栩云。”

  他话音落下,浑身散发一道朦胧水雾,半晌,水雾散去,殷徐照已然化作一条身形庞大的白龙,将郁逞严严实实地遮挡住。

  这畜生倒是对阿栩一往情深,不过,他不会回去找阿栩。

  他有魔蛊在身,引出魔蛊之后,与肃烊同归于尽还是可以的。

  “上去挡住他的魔气,我来动手杀他!”郁逞一脚将白龙踢到肃烊面前,借着殷徐照庞大的身躯,于间隙内甩出一记冷剑。

  肃烊游刃有余地一拳打在殷徐照的腹部,他猛地吐出一大滩鲜血,连妖形都无法维持,彻底晕死过去。

  而郁逞的剑,也被肃烊轻而易举地用指尖抵住。

  “太弱,我死去这些年,难道修真界就没再出什么强者?”他分外无聊似的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用魔气将郁逞逼退,仿佛教导徒弟一般,淡声道,“你不擅长剑法,还是像从前一样用刀吧。”

  郁逞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长剑攥得更紧,这是阿栩的千劫尽,是宗门大比临行前阿栩给他的。

  他没有带刀,天时地利人和也一个不占。

  可有这把剑,至少能感觉阿栩还在身边。

  郁逞偏头看向已经昏死的殷徐照,暗骂一声废物。

  罢了,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也必须把肃烊的性命断送在此。

  “剑法,我倒是擅长一些。”

  郁逞回过头看向来人,竟然是纪怜洲。

  “纪怜洲,你怎么在这。”郁逞得以片刻喘息,抬眸看向纪怜洲的背影,脑海再次浮现那封信的内容,心尖刺痛。

  纪怜洲同样不解,“此地乃回三圣宗必经之路,我还想问问你怎么会在这。”

  郁逞没回他的话,举起剑来指向肃烊,

  “纪怜洲,肃烊阴险狡诈手段残忍,你既是剑仙就也出一臂之力。”

  纪怜洲登时如临大敌,立刻将腰间长剑抽出来,“他就是肃烊?可肃烊不是已经死了?”

  “那条蠢龙将他复活,肃烊吸收炼魂谷太多煞气,如今实力大增,已成邪仙,你有多少把握?”

  纪怜洲还没开口,肃烊一道魔气打来,他硬吃了一记魔气,竟险些吐出血来,心下道了一句糟糕,“只有三成,这魔头复活之后,非你我二人合力能杀,若阿栩在此兴许有一线生机。”

  听完他的话,郁逞逐渐死心,闭了闭眼,淡声道,“只有三成,阿栩来了恐怕也无用。”

  “我还在这,你们竟闲聊起来,未免太过心大。”肃烊拄着下巴,笑意沉沉,随手放出一道魔气。

  郁逞竭力扬剑,堪堪挡下对方的魔气,整个人却被那磅礴魔气震飞数米,狠狠砸在身后的城楼大门上。

  肋骨断了几根,郁逞方抬起眼,肃烊的手已经掐在了他的喉咙上。

  “你身上有一道魔蛊。”

  郁逞一剑捅在他心口,肃烊却不痛不痒般,依旧笑着道,“这道魔蛊,我很熟悉。”

  他短暂愣了一瞬,便听肃烊懒漫开口,含着些许笑意,“当初有个女人为我生下一个孩子,我在那孩子身上种下一只魔蛊,本想待魔蛊成熟之后拿来修炼,没想到那女人带着孩子跑了。”

  郁逞眼眸微微睁大,呼吸也慢下来。

  “想来,你就是那个孩子?”

  肃烊大笑了两声,饶有兴致地将郁逞甩在地上,“不愧是我的血脉,亲手把生父推入炼魂谷,你的本事不小,魔蛊也被你饲喂得成熟了,为父真是生了个好孩子啊。”

  郁逞厌恶至极地自他脸上挪开眼,他早有猜测自己的生父是个魔修,只是没想到会是肃烊。

  如果早知道,他会让肃烊死得更惨。

  “郁逞,别再与他废话。”纪怜洲伸手将他扶起,“当务之急是怎么将他除掉。”

  郁逞自然是知道办法的,只是这办法,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

  良久,他抿了抿唇,低声道,

  “既然阿栩想要飞升,那我便替他完成这件未竟之事。”

  纪怜洲攥着剑的手陡然一顿,转头看向他,“什么意思?”

  “如果我死了,阿栩便再也没有孽债。自然是用这身不值钱的血肉,送阿栩飞升。”郁逞平静开口,用长剑割破自己的手腕,他已经想好一切,“我身上有一只魔蛊,用我浑身的血饲喂这只魔蛊,说不定可有一战之力,只是此战过后,我会和魔蛊一起魂飞魄散。”

  纪怜洲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猛然伸手将他按倒在地,“你疯了?”

  郁逞漠然答他,显然已经下定决心,“我没疯。”

  阿栩想要的,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他也一定要摘下来。

  一条烂命而已,他这条命本就是阿栩救下来的,如今只是到了该偿还的时候。

  “阿栩的信真是白让你看了!”纪怜洲咬牙看向他,强忍住想给他一剑的冲动,“什么孽债,你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你说阿栩曾与你许下承诺,待你及冠之后,会跟你成亲,这就是阿栩信中所说的未竟之事!”

  郁逞倏然怔住,耳边嘈杂的声音尽数消失,只剩一道贯穿脑海的嗡鸣。

  他有些不敢相信,颤抖而语无伦次地问,“可、可阿栩不是不记得此事了?”

  纪怜洲说过的,说阿栩根本不会记得像他这样不重要的人,连他的人都忘记,又怎会记得那句承诺。

  “他怎么可能会忘?”纪怜洲恨铁不成钢地将他拽到身后,避开了肃烊的魔气,又痛心疾首道,“阿栩记性是差些,眼光是烂些,性格是怪了些,但他不是傻子,这样重要的事怎么会忘?世上没人逼得了他,跟你成亲,是因为他早已钟情你多年!”

  郁逞浑身颤抖,脑海内尽皆是纪怜洲落在耳畔的话语。

  阿栩早已钟情他多年?

  可为什么他看不出来,阿栩真的早就喜欢他?

  忽然间,他猛然想起什么来,颤着指探向胸口,那里搁着一个小小的丹药瓶,是楚栩云先前安慰他时给他的,里面装的是他最爱吃的桑果糖。

  一刹那,心口仿佛飞出了一只翩然蝴蝶,蝶翅扇动的微风让郁逞险些落下眼泪。

  他在太清宗时无人在意,后又犯了错被赶走,与楚栩云加起来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他自认比不得朝夕相处的李焚鹤,比不得自幼同行的纪怜洲,甚至比不得那条处处缠人的妖龙。

  他以为像他这样不重要的人,根本不会被楚栩云记住。

  他以为当初的约定或许只是楚栩云一时善意的谎言。

  回元丹的药瓶里不是丹药,而是太清仙宗山下果脯铺子里的桑果糖,平日几乎没有人买,只有他最爱吃,为何恰巧楚栩云送给了他最喜欢的糖?

  下定决心要把楚栩云掳回魔宫那天,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一切可以这么轻松,从没想过,为何恰巧楚栩云走神失察,被他用一根缚仙红绳轻而易举地绑回了魔宫?

  藏在桌下的画像不是李焚鹤也不是纪怜洲,上面画的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恰巧那是他画的,是十三岁那年他立在窗外,用指尖偷偷描摹楚栩云的眉眼,画在画纸上抱着日夜入睡的画像。

  那么多的巧合,那么多蛛丝马迹,全被心中名为自卑的巨石压下。

  不敢想,不敢深思,唯恐猜错,万劫不复。

  ——“怜洲,我只说最后一次。”

  ——“我自愿留下。”

  ——“待你及冠之后,若还属意于我。”

  ——“回来找我,我跟你成亲。”

  怎么没能早点发现,怎么会这么蠢。

  楚栩云早就给过答案,

  他说他是自愿留下。

  从一开始楚栩云就不是被他掳走,而是满心欢喜,专程来跟他成亲的。

  “我不能死……”郁逞回过神来,蹒跚着起身,拾起地上的剑,虎口早已不知何时被魔气震裂,他已经握不稳剑了,仍强逼自己攥紧剑柄,喃喃自语,“我还不能死……”

  纪怜洲见他终于明白,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你当然不能死,阿栩一定还在等你回去。”

  郁逞现在只觉得纪怜洲的每一个字都无比动听,从前他怎么没有发觉纪怜洲如此人品高尚,善解人意?

  “你们叙旧完了,可否让我多说一句。”肃烊好整以暇地看着郁逞,淡声道,“还是尽快把魔蛊召出来吧,我实在要等烦了,没有魔蛊,再来十个剑仙也打不过我的。”

  肃烊果然是在等待他催动魔蛊,郁逞从一开始便发现肃烊迟迟不对自己下死手,必定是在等待他体内那只已经成熟的魔蛊,想要把魔蛊吞吃入腹修为更上一层楼,不过郁逞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怎么能死呢?

  他必须回去问清楚,阿栩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

  见他无动于衷,肃烊叹了口气,颇为为难似的道,“我只告诫你最后一句,你如果再不召出魔蛊,我下一道魔气将会让你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你自己掂量清楚。”

  随着他话音脱口,天地间倏忽蒙上一层厚重雷云,紧随其后便是狂风暴雨,风雨经掠之地无不一片黑暗。

  郁逞心头一紧,知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可偏偏这时候他绝不能死。

  眼下只能和纪怜洲联手以命相搏,是死是生在此一举。

  “死脑筋。”

  等了半晌,肃烊失去兴致,冷嗤一声,“那你就去死吧。”

  手心的剑倏然被魔气缠绕,郁逞僵硬地立在原地,发现脚下不知何时也被魔气缠住动弹不得,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杀意十足的魔气朝自己袭来。

  他心如死灰地闭上眼,分明才刚刚得知真相,竟然就这么死了,黄泉之下他都饶不了自己。

  许久过去,魂魄撕裂的彻骨痛楚并未传来,似乎有光照耀下来,眼前一片温柔的嫩红。

  郁逞困惑地睁开眼。

  天地风雨皆去,云光大开。

  他的面前,是一柄剑,将所有魔气尽数震散。

  剑尖渐次渡上一层凛冽寒意,郁逞怔滞片刻,瞳孔倏然放大,沿着那幽蓝的剑身一寸寸朝上看去,对上了一道饱含怒气的眼眸。

  衣诀纷飞,眉间含雪,仿若天界流落凡间的谪仙。

  在他脚下,郁逞浑身血污,狼狈不堪,好似七年前他们在魔域初遇的那一幕重现。

  “阿栩。”

  郁逞恍惚了一瞬,踉跄着起身,几乎以为自己是死前的幻觉。

  直到触碰到楚栩云的衣角,他才惊觉眼前人真实存在。

  阿栩来了,阿栩竟然真的来了。

  他至少可以告诉阿栩,阿栩的心意他全都明白了。

  可对上楚栩云愤怒的目光,那眼神让郁逞喉咙里的话顿然噎住。

  是啊,阿栩定然会生气他不告而别却来自寻死路,都是他的错,他不该这么晚才醒悟,他才是真正蠢透了的那个人。

  郁逞眼眶红透,他张了张口,想要解释,“阿栩,我……”

  还未说完,便被冷声打断。

  “早上出门前,为何没有留饭?”

  楚栩云抿紧唇,直勾勾盯着他,无比愤慨地指指点点起来,“你知不知道太清宗的饭有多么难吃?”

  郁逞去参加宗门大比这七天,足足七天呐,他七天都没吃过一顿好饭,梦里都在想着郁逞的美餐流口水,就等今天早起能吃到。

  结果大餐竟和郁逞一起不翼而飞,叫他一通好找,好不容易看到天有异象才找过来。

  郁逞太坏了,以前每天早上都会给他做的,成亲之后就偷懒了,坏人!

  “我要吃饭!”

  郁逞:……

  对不起,阿栩,这次我真的忘了。

  能不能先看一眼对面那个邪仙,我们在打架,可能会死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