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青枣>第57章、小藜,我来接你回家。

三月,山上桃花已然绽放,浅粉与嫣红在林间雾气中争相斗艳。

药香飘过翠绿竹林,方形石桌旁煨着陶罐,咕嘟咕嘟的药汁在其中沸腾。

陈藜芦坐在檐下的竹编椅里,盯着不远处在亲自熬药的徐天南背影,眉眼染了温柔。最近自小为人瞧病的陈大夫难得成为了病人,而他的主治医师不是别人正是徐天南,自从那晚应下会好好配合治疗的承诺,徐天南比之前还要对陈藜芦上心。

几乎每天徐天南都会为陈藜芦诊脉,连带着徐湘莲也三天两头地往他的院落跑。

如此一天两副中药与西药地灌下去,陈藜芦失眠的症状尽管稍稍有所缓解,但与他深入骨髓的病情相比始终是杯水车薪。

几缕金黄像调皮的孩童爬上手腕带了温暖,陈藜芦睫毛微颤,抬头瞧向屋檐外的天空,过于灿烂的阳光旋即闯入浅褐色瞳眸中,他下意识眯起眼睛。

昨晚看天气预报说今日是近半个月来最后的晴天了,夜里会有一场连绵多日的阴雨到来打扰人们踏青赏春的雅兴,所以即使眼眶被灼烧得酸涩发痛,陈藜芦依然想再好好看看这少有的艳阳。

陶罐底部与药炉摩擦,小火慢炖出的草药混合,熬成了浓郁的苦涩汤汁。

陈藜芦闻声望去,看到院子里徐天南正在用手帕拿起陶罐,将里面的中药倒入碗中,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端来给他。

“学长,吃药时间到!”

看着眼前碗里的苦药汤,陈藜芦自嘲地笑笑。

医者不自医,说的或许就是他吧?

“学长,今天的药有些苦。我给你拿了蜜枣,喝完药,吃点蜜枣缓缓嘴里的苦味。”说着,徐天南坐到陈藜芦对面的椅子上,将一碟子暗红色的蜜枣推上前。

陈藜芦无奈,“拿我当小孩子吗?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会怕一碗汤药?”说完,他拿起药碗,仰头一口一口将黑色的药汁灌下。过程中,陈藜芦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好像尝遍人生疾苦的麻木。

徐天南眼眸一眨不眨地望向陈藜芦,他始终沉默不语,唯有目光中的担忧与依赖如扯不断的蛛丝。

陈藜芦一直不让他将自己的身体情况告诉旁人,于是他自告奋勇地担任起对方的主治医师。

经过认真诊断,徐天南才发现陈藜芦的身体早已亏空得像被风沙侵蚀的土地没有一丝生机,且不说常人能观察到的情绪异常从而导致肝气郁滞,陈藜芦其他的五脏六腑也多多少少都有损伤,其中最严重的是脾肺的精气虚亏。

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徐天南不知道陈藜芦在何时染上的忧思,却明白这么多年所有的痛苦是陈藜芦一个人撑过的。陈藜芦的心思永远比任何人缜密,他永远在为别人设身处地,或许是因此才会得了忧郁症。

要将陈藜芦的身体调理到正常,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徐天南只希望在以后的日子,他能顺利治好陈藜芦的病。

一碗药下去,陈藜芦微微蹙眉,他吃了一块蜜枣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茉莉花茶漱口,葱段白玉似的手指被青花瓷的茶杯衬得修长纤细,一看便知是大家族里被好生伺候的主儿,像朵娇贵的西府海棠。

放下茶杯,陈藜芦问道:“今日的药里是不是加了丹参?大约12g。”

徐天南眼眸微动,颔首回道:“没错,丹参有清心除烦的功效,搭配牛膝、茯苓等可以治疗学长您脾虚的症状。最近我看到学长你舌质暗淡红,苔薄白,而且脉细涩,所以在原来的药方上做了调整。”顿了顿,徐天南又似乎在发誓道:“学长,相信我,我一定会尽全力为你治好病的。”

陈藜芦嘴角弯起,表情欣慰,“天南,我当然相信你,你很优秀。”

或许是想到了什么,陈藜芦的神色带了几分忧虑,他望向徐天南,“天南…你是不是快毕业了?毕业后,有什么计划吗?”

陈藜芦原本希望徐天南到家里的悬壶仁堂工作,与江郁金一起相互帮忙,却觉得自己的要求唐突不太尊重人,才改了口。

“计划?”徐天南思索几秒,关于未来他并未认真想过,不过他早决定好陈藜芦在哪里他便在哪里。

抬起眼眸,徐天南认真地注视着陈藜芦,回道:“我打算去悬壶仁堂。”

陈藜芦愣住,他以为徐天南会回到湖南老家的医馆。

坐直了身子,陈藜芦再一次问道:“你确定吗?我看徐爷爷的意思是想让你回来湖南。”

徐天南眉眼弯起,笑得灿烂,“家里有我爸还有湘莲,不缺我一个。我啊,要一直跟着学长你,直到把你的病治好。”

“.…..”陈藜芦忽然失神。

他们彼此都明白“治病”只是徐天南想留在陈藜芦身边的托词,却无人道破。

不久,陈藜芦收敛神色,嗓音温和地开口:“谢谢你,天南。”说完,他露出一抹让人心安的笑,“放心吧,我会是一个听话的病人,会努力配合徐医生您~”

望向陈藜芦仿佛藏了鎏金的眸子,星星点点的光亮宛如夜色下一整片的海,徐天南痴痴点头,他没忍住握住了陈藜芦微凉的手指,用掌心捂热,低声道:“学长,要陪我出去走走吗?宁乡的荷叶烧鸡很好吃,陪我去尝尝吧?”

瞥了眼徐天南握住自己的手,陈藜芦低垂的眉眼像默许小宠物向自己撒娇,他反问:“荷叶烧鸡?”之前只在纪录片里看到过做法,于是陈藜芦想了想应道:“好啊,反正闲来无事。”

得了应允,徐天南立刻起身向院外走去,“我去开车!”

“天南…”陈藜芦连忙把人叫住,徐天南停下转过头,“怎么了,学长?”

“湘莲在家,把他也带上吧。”

徐天南笑着点头,“嗯!”

乡村盘山公路,香槟色路虎揽胜平稳地行驶在其间。徐天南开车技术娴熟,坐在副驾驶的陈藜芦放心地将目光移到车窗外的山峦景色上,此刻清晨已过,山里的雾气随之消散,露出葱茏翠微以及渲染在其间的大片花田,空气中隐约能闻到清香。

两人的身后,徐湘莲充当着导游,小声为陈藜芦介绍路边的风景特色,看到比较熟悉的村落,他还会说上几句特色风俗。

徐天南偶尔插科打诨,一路下来,三个人你一句我一言,不至于无聊。

不过两个小时,车子停在一户农家院前。徐天南应该是与对方相识,很是自然地领着陈藜芦与徐湘莲走进了大门,还一边吆喝道:“连叔,我来咯!在干么子?”

陈藜芦向周边瞧去,四四方方的院子依山傍水,面积在民户里不算小,光是房屋面前的空地甚至能容纳将近十辆轿车。院子中央的两边种满了紫藤花的枝条,再过两个月应该能看到开花。

凉亭、木桌、石山、僻静院落,陶冶情操的摆设应有尽有,陈藜芦视线扫过,心里忽然羡慕。

过去在继承家中的医馆前,他曾幻想过在南方靠近海边的地方开一家小民宿,每天除了迎来送往,只过自己的小日子。然而事与愿违,当爷爷他们知道陈丹玄擅自跑去美国学习心肺专业后,他顺理成章地接替了家族的事业,每天的生活都离不开看病医治,再没有时间去想开民宿的事情。

“是小南不咯?来啦!”说话间,走来的是一位年过四十的男人,对方穿着普通的蓝色马褂外面搭了一件棉马甲,模样老实朴素。

徐天南走上前,为对方介绍陈藜芦,“连叔,这位是我大学的学长,陈藜芦。”徐天南又看向陈藜芦,“学长,这是连叔,咱们今天来的栀远庄园就是他的,别看连叔之前的职业不是厨师,但他做的湘菜一直远近闻名!”

被称为连叔的男人笑了两声,“什么远近闻名?自己家里人爱吃,平常胡乱炒几个菜罢了!”

陈藜芦眉眼弯起,“连叔,打扰您了。”

“欸~有啥打扰的,来,进来吧!你们嫂子都把菜摆好了!”

时间近午时,几人互相认识后顺着石子路向暖和的内厅走去。

徐湘莲跟在陈藜芦身后,闻着对方身清凉的草药香,又想到平日里看到徐天南认真煎药的模样,他眼底不禁露出几分沉重。

趁着徐天南在与连叔说话,徐湘莲走上前与陈藜芦并排,“你的病好了吗?”

陈藜芦正观察周围充满新中式风格的庄园,听到徐湘莲的问题怔了一瞬,他低头看向正抬眼瞧向自己的少年,对方被刘海挡住的白色眼瞳带着几分摄人心魄,长大后或许会是个冷面心狠的美人。

抿了抿嘴,陈藜芦笑得轻松:“嗯,小病而已,快好了。”

徐湘莲皱眉,上下细细打量了陈藜芦一番,另一只漆黑的眸子不断在陈藜芦身上梭巡,狐疑道:“是吗?我怎么看你不像快好的样子?反倒越来越严重了。”

陈藜芦脚步顿住,对徐湘莲的态度带了几分认真,“怎么看出来我的病严重了?”

与徐湘莲深邃眼瞳对视的片刻,陈藜芦突然觉得徐家爷爷有意栽培徐湘莲的决定是正确的,如此细微的洞察力已经使很多年轻中医望尘莫及,于是陈藜芦不怕病症会被知晓,决定像对待徐天南一样,以自己为教案让徐湘莲练手。

徐湘莲顺势停在原地,他看了一会儿陈藜芦,随后握住了陈藜芦手腕,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上。一边诊脉,他一边观察陈藜芦,“能把舌头伸出来吗?我想看一下。”

“好啊。”陈藜芦乖乖地伸出舌头,待到收回,徐湘莲不再握住他的手腕。

两人一边向前走,徐湘莲一边说:“情志不畅、肝失疏泄,是气机郁结导致,气结不舒,郁久化热,火扰心神,所以最近你的失眠虽然缓解,但是睡眠质量并不好,对不对?”

陈藜芦眼底闪过惊喜,他没否认,抬手按住徐湘莲的头顶轻轻揉动,“想不到你的天赋这么高,我相信如果徐爷爷再认真教导你几年,你一定会成气候。”

徐湘莲微微蹙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心神失养,睡眠会越来越差。我不相信表哥没有为你进行针对性的治疗,可治疗后病情还会加重的唯一原因只有你自己的心病…你是郁症吗?”

陈藜芦盯着徐湘莲,半晌,他眨眨眼,低头看脚下的路,“没错,是郁症,而且最近我做噩梦的次数的确增多了。你很厉害,湘莲。”

“怎么会有心病?你的执念是什么?钱、权,还是…情?”

陈藜芦眼底晦涩地瞥向徐湘莲,从对方黑亮清澈的眸子里他头一次感觉到徐湘莲不同于其他十多岁少年的冷静与心思细腻。陈藜芦没打算隐瞒,却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简单回道:“是情…”

“.…..”徐湘莲沉默不语。

陈藜芦眼睛弯起,“看来以后天南的医术还要向你多学习,至于我病情加重的事情,暂时保密好吗?”

徐湘莲想问为什么,他凝视着陈藜芦的眼眸,恍惚觉得那双总是情绪淡淡的眼睛像夏日破裂的樱桃透着悲伤,最终他闭了口点头算是同意了对方的请求。

陈藜芦抬手搂住徐湘莲的肩膀,“好了,走吧,去吃饭。”

因为一早打过招呼,餐桌上早就摆好了许多菜品,除了内质鲜嫩、汁水横流的荷叶烧鸡,连家夫妇还准备了酸辣海参、梅干菜蒸香猪肉,还有莲藕烧排骨各种色香味俱全的美味。

眼前装盘精致的菜肴无不透出主人的用心,陈藜芦明白一定是徐天南特意嘱咐安排的。

待到开饭,陈藜芦与连家夫妻闲聊起来,不一会儿,他面前的餐碟中的菜堆成了小山,是徐天南和徐湘莲为他夹的,两人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像极了保护他的侍卫。

陈藜芦苦笑,随后将面前的菜全部吃掉了。

饭桌上,因为陈藜芦在喝药,徐天南需要开车,徐湘莲又没成年,连叔很可惜地说:“你们来得匆忙,不能喝上自家酿的糯米酒。小陈,等下次你来,一定要尝尝你嫂子的酿酒手艺!”

陈藜芦举起面前的茶杯,“好,连叔,咱们说好了!下次我一定还来找您,这次先以茶代酒,感谢您的招待。”

男人笑得爽朗,“好!”说着,他端起盛满精酿的白瓷酒杯,仰头一口饮尽。

酒过三巡,午饭结束,几人围坐在一起看着院中的风景聊了一会儿,陈藜芦便与徐家兄弟离开了。

临走前,连叔特意拍拍陈藜芦的肩膀,“小陈,我很喜欢你。说定了,下次来湖南,一定要与我痛快喝上一场!”

应该是受到热气的熏染或者男人的盛情款待,陈藜芦原本苍白的脸上多了两坨浅红,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他笑着用力点头,“嗯!您与嫂子有时间也去京城逛逛,到时候我一定好好招待!”都是场面话,不过陈藜芦说得极其真诚。

坐进车里,徐天南摇下车窗,“连叔,我们走啦!”车子应声驶离,带起一阵风。

透过副驾驶后视镜,陈藜芦瞧向还站在庄园门前的连家夫妻,心里一阵感慨,脸上笑意浅浅,他没由来地低喃:“下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会见面了。”

徐天南意味不明地瞧向陈藜芦,笃定般回道:“很快的,学长,端午节我们再回来,家里一定很热闹。”

陈藜芦听着徐天南的话不由摇头笑笑,“这是你家,自然可以随时回来,我不行。”

徐天南抿住嘴半天没有说话,车厢陷入安静,徐湘莲同样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对,他望向窗外的眼睛阴晴不定。

不久,徐天南声音压低,说道:“只要你想,这里可以成为你的家。”

陈藜芦心中大撼,他转头定定地瞪着在专注开车的徐天南,不久嗤笑道:“天南,别随意开玩笑。”

再次望向车外的山景,陈藜芦叹口气嘟囔了一句“下次再来吧~”

没有人知道,陈藜芦口中的“下次”到底是什么时候。

车开到徐家宅院时临近傍晚,一进院里,主事的管家走上前对陈藜芦说:“陈先生,有位先生找您,现在正与老爷子在正厅议事。”

徐天南与徐湘莲眉头倏然皱紧,接着同时看向陈藜芦,陈藜芦则依旧保持不冷不淡的表情,然而他的心脏在听到消息的刹那便莫名不安地跳动了几下。

没问来人是谁,陈藜芦谢过管家,向正厅走去,徐天南与徐湘莲跟随在他身后。

陈藜芦双手不由紧握,他盯着脚下的路,暖色的夕阳映在他眼底依旧化不开眸中朦胧的忧愁。

越向正厅走,陈藜芦的心跳越快。

即将到达的地方与即将见到的人成了潘多拉的魔盒,魔盒尚有选择是否开启的机会,陈藜芦却明白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利,前面不管等待他的是谁,他都必须去见一见。

绕过照壁,脚步迈向会客厅,陈藜芦抿紧嘴抬眼,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站在屋檐的阴影下。

对方似乎感受到他的到来,回身,嘴角带着如过去般若有似无的笑意,狭长的眸子隐去了凉薄。

男人唇瓣轻启,温润沙哑的声音如洪钟撞向陈藜芦,“小藜,我来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