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青枣>第40章、我怕弄脏

徐天南望着眼前瘦到皮包骨的男人迈着怯懦的步伐向自己走来,喉咙处仿佛堵了一块棉花,让他呼吸困难、说不出话。

陈藜芦头上盖着白色的毛巾,他透过发丝与毛巾的缝隙悄悄去看怔愣的徐天南,然后站定在对方身前,举止中略带局促。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接触“医院”之外的地方了,所以尽管此刻他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却依然坐立难安,好像那间一直囚禁他的地下小黑屋才是真正属于他的藏身洞穴。

陈藜芦低下头,没有徐天南的发话他不敢随便乱动,便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被水泡得发白的脚背,保持沉默。

徐天南凝视着陈藜芦,垂落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几次后,他强行压下要抱住陈藜芦的冲动,扯起嘴角走上前。

抬手覆在盖住陈藜芦头顶的毛巾上,徐天南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学长,头发要吹干才能睡觉。”

陈藜芦没回答,任凭徐天南拉着他回到浴室,用吹风机为他吹发。

过程中,两人谁也没开口说话,密密麻麻的安静伴随吹风机的轰鸣与暖风包围了他们,让陈藜芦原本不安的心难得恢复了几秒的安稳。

他不敢去看镜子,又不想让徐天南发现自己的异样,于是始终将目光落在镜中的徐天南身上,这也是自相识后,陈藜芦第一次如此细致地观察徐天南。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陈藜芦总觉得徐天南好像哭了。青年皱紧的眉头仿佛在乞求,深邃的眼眸带着悲戚,发红的眼尾都充满了哀恸。

陈藜芦心口不太舒服,他静静感受着徐天南温柔拂过发丝的手指,微微歪头,视线中带着不解。他想开口安慰“别哭”,却没有张开嘴的力气,只能无奈瞧着在为自己吹头发的男人眼眶渐红。

不久,吹风机的呼呼声停止,徐天南拉着陈藜芦向卧室走去。

床上用品已经被整理好,换上了新的四件套,徐天南站在床边对陈藜芦小声道:“学长,你先睡,有事情叫我。”

说完,徐天南打算去客厅缓一缓自己的情绪,可是走了几步后他察觉到异样。转过头,徐天南看着手足无措立在床尾的陈藜芦,蹙眉问道:“学长,怎么了?”

陈藜芦视线转向徐天南,又低头瞧了瞧干净整洁的床被,曾经不染尘埃的双眼多了大片的灰暗,他怯怯地问道:“我能睡在地上吗?”

因为声音太小,徐天南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凑近了问道:“什么?”

陈藜芦抿紧嘴,伸出一根手指悄悄指向木地板,“这里,我能睡这里吗?给我一个毯子就行。”

徐天南瞳孔猛地一缩,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脸色不比陈藜芦好看到哪里,苍白的唇瓣颤抖着一张一合,话也说不利索,“为…为什么?学长,为什么?”

徐天南忍不住握上陈藜芦的双臂,让对方被迫望向自己。然而,当他与陈藜芦坏掉的右眼对视的瞬间,四肢仿佛在一瞬间被刀砍掉,失去了知觉,胸口的激动也悄然无踪。

浑身血液倒流,徐天南眼底的悲伤浓郁到几乎将人溺毙,却依然固执地与陈藜芦那双油尽灯枯般的眸子对望,好像在自我惩罚。

陈藜芦迷惘地看向徐天南眼中显出的根根红血丝,然后垂下脑袋,过了好一会儿,才无悲无喜地吐出一句:“因为…我怕弄脏。”

他是腐朽的雕像,是烂掉的石榴,是淤泥中的垃圾,即便一张白净干洁的床单也不配拥有。

“.…..”

满室的静谧成了深渊,将徐天南一口吞噬。

他哑然良久,心脏似乎停跳了一秒,接着每一次的起跳皆能耗费他大半的心力维持身体的稳定。

怕弄脏?脏……?

都是干净的,怎么会脏呢?

除非,陈藜芦说的是自己脏。

张大的双眼一瞬不瞬,徐天南抓住陈藜芦肩膀的手越收越紧,终于他不受控制地将人扯进自己怀中。他双臂紧紧抱住陈藜芦的头,喑哑的嗓音带着无能为力的痛苦与濒临的崩溃,“不脏,学长,你一点都不脏。”

可话语好像在此刻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无论多么深情的、美好的词语都显得干巴巴。

将脸埋在陈藜芦颈侧,大颗的泪珠从徐天南的眼眶中流出滴砸在陈藜芦的皮肤上,激得陈藜芦睫毛跟着颤抖。

“学长,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让我喜欢你吧,求你了,陈藜芦……”

这是徐天南第一次叫陈藜芦的全名,没有过去想象中的甜蜜场景,萦绕在唇齿的三个字宛如砒霜淬满剧毒,让说出和听到的两个人都苦得牙龈发痛。

陈藜芦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抱住他的人在抽泣,抱住他的手臂同样在发抖。

听见耳边徐天南的哭声,陈藜芦也想流泪,可他好像丧失了哭泣的能力,不管多么努力,眼眶都感受不到一丝湿润。

他想,自己应该是彻底坏掉了。

陈藜芦机械地抬起手,学着自己以前的样子轻拍徐天南的后背给予对方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慰。不过,陈藜芦又忽然不能理解为什么徐天南要哭,听到徐天南说喜欢自己,他竟然本能地产生排斥。

“喜欢”这个词太可怕了,他曾经相信“喜欢”,相信“爱”,但是他得到了什么?得到了家人的厌恶,爱人的背叛,以及恶魔的侵犯。

所以,他怎么能再次相信徐天南口中的“喜欢”呢?

于是,面对徐天南的乞求,陈藜芦做不出任何回应。

卧室成了荒凉的坟冢,葬了两个人或炽热或冷却的感情。

时间一分一秒跳动,徐天南哭了多久,陈藜芦就抱了他多久,在那句“陈藜芦”之后,两个人再也没说一句话。大约又过了十多分钟,徐天南才慢慢放开陈藜芦。

陈藜芦用视物模糊的右眼看向鼻头哭得发红、表情委屈的徐天南,恍惚间想起儿时他在老宅养过的小土狗。

眸光微动,陈藜芦用微凉的手指轻轻拂掉挂在徐天南脸上的泪珠,张了张嘴,“不要哭。”

为他这样一个人哭,不值得。

徐天南眉眼低垂,一只手捉住陈藜芦为他揩去眼泪的手,贪恋地用脸颊蹭对方掌心,说话间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字一句道:“对不起……”

沉重的一句道歉宛如山崩,砸得陈藜芦顿时呼吸不畅。他缓了许久,失去神采的眼瞳漆黑幽幽,才摇头开口道:“没有…”

没有谁对不起他,他也早就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了。

陈藜芦知道如果自己不变得“正常”些,徐天南不会放心,于是他装作困乏,乖巧地问道:“可以睡觉了吗?我不会吵的。”

徐天南咬紧嘴唇,一滴泪顺着鼻尖垂落,他点点头,“可以。”随后他将原本洁白如新的床单换成了深灰色,没有一丝活力与希望,唯有无边的压抑。

陈藜芦没有再拒绝,吃过助眠的药物后他躺到床上,在小夜灯的陪伴下,困难重重地进入了睡梦。

徐天南握住陈藜芦的手,坐在床边陪了他很长时间,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的模样带着忠诚。

直到确认陈藜芦进入了深度睡眠,也没出现做噩梦的症状,徐天南缓缓起身,关上门离开了卧室。

站在客厅里,徐天南适才在陈藜芦身边显出的柔和全然不见,变为了浓烈的怒意与阴鸷。他抬起一双布满戾气的眼眸,拿出手机给南坤谨打去电话。

他对南坤谨详细描述了陈藜芦的情况,也将陈藜芦不正常的心理表现简洁明了地总结出来,“创伤后应激障碍、自我厌弃、神经衰弱、被害妄想症……”

作为研究心理学的高材生,徐天南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将得心应手的医学知识用在他爱慕的人身上。

当一个个医学术语被说出来时,电话两边的人气压都明显降低。

沉默许久,南坤谨开口:“我知道了,最近先麻烦你照顾他。至于清秋医院,放心吧,快收网了。”

“好。”

简明扼要地回了一个字,徐天南挂断电话疲惫地瘫坐到沙发上。他盯着天花板,脑中不断回忆起陈藜芦那句“怕弄脏”,很快,他的眼眶变得酸胀。

“……妈的!!”

一声沙哑的咒骂,徐天南忿恨地将拳头捶向身下的沙发垫,像在生气别人,又像在恼怒自己。



京城一家隐蔽性极好的会所里,南坤谨放下手机瞥向茶几上的牛皮纸袋,狭长的眸子冰冷不带丝毫温度,旋即他嘴角勾起抹残忍的弧度。

抽出其中几张照片,里面的场景全是发生在清秋书院里的种种罪行,而能得到这些有力的证据,还多亏了那个死去的小姑娘。

如果不是李梦在利用面粉粉尘制造爆炸前潜去监控室,把大部分的监控内容存到了U盘里,又一直将U盘握在手中,或许他还不能行动得如此快。

想起被火烧得惨烈的女孩儿,南坤谨忍不住唏嘘,过了一会儿,他沉声呼出口气,然后拿上档案袋离开了包厢。

几天后,一切看似风平浪静时,京城甚至是全国都随着一则消息的爆出变得炸裂、动荡不安。

新闻里,女播报员的嗓音清晰又机械:“据悉,清秋医院已在此前残害了包括未成年人在内的200余人,其中被猥亵的女生男生更是不计其数,恶劣行径令人发指。”

“有关机关下令严厉彻查“清秋医院”相关事件,争取将其后部势力一网打尽。”

“根据调查,清秋医院在火灾中遇难的现任院长——曹赤辛,被证实为日本人。其原名池田藤,曾作为中日间中医药友好交流团队一员多次赴华参加国际交流活动……”

看着手机屏幕里一条条蹦出来的消息,陈丹玄大脑爆炸般嗡嗡作响。

清秋医院,不是他把小藜送进去的医院吗?

怎么会……当初,他明明听母亲和爷爷说是一家正规的医院啊!

小藜呢?他现在在哪儿?有没有被欺负?有没有在大火中受伤?

办公室里,陈丹玄坐立难安。很快,他脱下白色医褂,抓起西装外套向外跑去,却在门口撞到前来给他送午饭的张欣雅。

“诶,丹玄,你着急忙慌去做什么?”

陈丹玄没心情好好解释,只留下一句,“小雅,你今天先回去吧!我出门办点事!”

车子堵在三环,陈丹玄不停按喇叭催促前方的车队,但是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头脑发涨,顺着长蛇般的车流,眼前不断闪过躺在他怀中撒娇的陈藜芦、几分钟前看到的清秋医院的新闻、还有新闻中医院火灾的照片。

焦躁如虫子啃食着陈丹玄的骨髓,他左手手肘撑在门上,不安地用嘴唇去蹭食指骨节,眼神惶恐不定。

望向远处没有尽头的公路,陈丹玄突然感觉自己好像从很久之前就做了一件错事,一件不管他多么努力都再也无法挽回的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