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青枣>第38章、一生的潮湿

火光冲天,燎烧了整个夜空亮如白昼,白色的热气与浓烟升腾变成巨大的蒸笼将冰冷的天与地完全覆盖,模糊了视线。

一簇簇火苗飞溅到陈藜芦睁大的眼中,他剧烈颤抖的瞳孔紧紧盯着被火蛇吞噬的房屋,僵硬的身体像被烧成焦炭的枯木,双腿则是变黑的枝丫逐渐失去水分凄惨地坠落到干裂的大地。

鼻息间全是呛人的烟雾,望向面前轰然倒塌的屋舍,陈藜芦失力般重重地跪了下去。他仿佛感觉不到膝盖疼痛,怔愣、茫然又惶恐地看着远处的废墟,脑袋里全部是李梦对他说的 “我…脏了……”

陈藜芦不知道没有他陪伴的时间里,李梦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李梦会做出这样极端的选择?

陈藜芦身后,姚远咳嗽了两声,他劫后余生地瞟向面前的大火,眼神中还带着心有余悸。

刚刚如果晚一秒钟,或许他和陈藜芦都会葬身火海。

将视线移到跪在他脚边的男人身上,姚远的目光中糅杂了许多许多复杂的情绪,有可怜、有遗憾、有同情、也有一丝的感激。

他明白,如果不是陈藜芦,或许自己不会很快获得自由,所以在临跑出门前,他拉走了还妄想去拯救李梦的陈藜芦。

瞧见陈藜芦呆滞的模样,姚远或许是动了恻隐之心,他轻拍陈藜芦的肩膀,“起来吧……”

陈藜芦没有反应,依然跪在地上直愣愣地望着前方。他感觉自己好像正被一层厚重的墙壁隔绝,目之所及全是刺眼的红色火星,一点点灼烧着他脆弱的神经,耳旁风声的喧嚣同样只增不减,掩盖了由远及近的尖锐警报。

诺大的场地里站满了穿着蓝白条纹的少年少女或者深色安保服、白色大褂的人,大家都在庆幸逃出生天,于是此刻的清秋医院没有了医生、病患、教官之分,每个人都成了奋力求生的凡夫俗子。

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寒冷被突如其来的火灾驱散殆尽,一片嘈杂声中,唯有陈藜芦如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安静地呆滞地注视着还在燃烧的房子。火光在他一眨不眨的漆黑眼球中狡猾跳跃,他右眼放大的瞳孔被火苗渐渐烧成了一面破碎的镜子。

忽然,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控制了陈藜芦的所有动作。他先愣了几秒,然后像被人踩了一脚在苟延残喘的弱小虫子,挣扎着站起来,用一种晦涩难懂的眼神盯着那团浓烈的火。

姚远注意到陈藜芦的动作,不明白对方要做什么。下一秒,他便看到陈藜芦大步迈开跑向了还在熊熊燃烧的建筑屋顶。

没有一丝犹豫,姚远目眦欲裂,立马大步追上前将陈藜芦扑倒在地压住,怒吼道:“你疯了!”

拼了命要救下陈藜芦不是因为姚远心善,而是在此之前他答应过李梦要让陈藜芦活下去。作为获得自由的报答,他必须遵守与李梦的承诺,因此他也一早就清楚李梦的“计划”。

然而陈藜芦开始变得不受控制,他像疯子一样不断在姚远的压制下剧烈挣扎,大吼着要冲进炽热的火焰中。

鲜红刺眼的火成了通往希冀的大门,不断吞噬引诱着陈藜芦。

他要把李梦救出来,他一定要把她从地狱带走!

“你放开我!放开我!小梦还在里面!她还在里面!”

“陈藜芦,你冷静下来!”姚远庆幸自己身形与陈藜芦差不多还能把人压制,不然他敢肯定如果自己稍稍松手,陈藜芦会马上葬身火海。

双手尽力向前伸去,指尖在土地上抓出道道恐怖的痕迹,陈藜芦哑声哀求,“放开我,我答应了小梦要带她离开,你放开我吧!”

“不可能!陈藜芦,你清醒点吧!李梦死了,死了!你懂不懂!”姚远咬紧牙关,脸色涨红。

“.…..”

陈藜芦突然没了动静,接着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坠落到地面混成了泥。

几秒后,伴随火焰燎烧、钢筋水泥倒塌的噼里啪啦声,男人崩溃的呐喊在凄冷的夜中响起,像被利剑刺中的飞鸟绝望地仰天悲鸣。

“啊——!!!”




清秋医院的大门被狠狠踹开,旋即警笛声、消防警报、救护车尖鸣……许许多多的嘈杂一股脑地涌入了这处与世隔绝的地方,撞碎了清秋医院最后的静谧。

南坤谨与徐天南跑进大门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陈藜芦像条疯狗似的被人按在地上嘶吼。

那样落魄的、枯瘦的、癫狂的陈藜芦令他们脚步顿住,如遭雷劈般怔在原地。

三个月,陈藜芦被陈家人当作精神病关在所谓的“医院”里整整三个月!

从开始的聚会失约到后来的失踪,陈藜芦已经失去联系三周,他们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忍不住找去了陈家,但是陈家人却全部拒口不谈陈藜芦。

至于陈丹玄则一直以工作很忙为由搪塞他们,同样拒绝与他们见面。

到了这时,他们总算意识到陈藜芦一定发生了什么。不过,尽管觉得奇怪,他们却以为陈藜芦不是被关在郊区老宅禁闭又或者被送出了国,根本没有想到他们查出来的真相是陈藜芦正在一家臭名昭著的“戒同所”里被迫治病!

作为受过高层知识教育的人,南坤谨与徐天南不敢相信陈家人真的可以将自己的亲儿子送进戒同所。

徐天南双眼通红,从瞳孔蔓延的血丝在火光的映照下更显得可怕。他率先反应过来,跑向还在挣扎着要冲进火海中的陈藜芦,南坤谨紧随其后。

脚步声、高呼声交织响起,一片混乱。

穿着灭火制服的消防人员将水枪快速夹起,阀门打开,雪白的水柱在高压下冲向大火像一条游龙开始与无数的火苗缠斗。大楼入口处,另一批消防人员也全副武装,准备进入现场查看是否还有人员生还。

陈藜芦十指抠向地面,他嗓子已经喊得发哑,眼前是过去与李梦相处的场景,每一帧都仿佛锤子猛烈地敲打着他的心脏。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才能把小梦带出来!

“学长!”

“藜芦!”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藜芦猛然呆愣。

姚远同样顺势停下动作,当他感受到身下人不再挣扎时,犹豫着松了手,发现陈藜芦不再向前跑,终于松口气。

陈藜芦惊惧地瞪圆双眼,接着他如迟暮的老人机械地转过头,目光与两双被哀伤与痛惜填满的眼眸相遇。

多久了?他多久没有见到他们了?

眼底的迷茫一闪而过,陈藜芦生怕自己出现幻觉,于是抬起带着尘土的枯瘦手指小心翼翼地覆上身侧徐天南早已泪流满面的脸颊,直到温热从指尖流进体内,陈藜芦才明白一切是真的。

“呵……”

陈藜芦露出一抹凄凉的笑,眼中的泪越来越多,成串地涌出来。

看着陈藜芦试探的动作还有对方消瘦青白的面容,徐天南抿紧嘴用力将陈藜芦搂在怀中,不住地哭泣着道歉,“对不起,学长!我们来晚了,是我们来晚了,对不起!”

南坤谨的表情更显出痛苦,尤其在看到自己的好友被折磨成眼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后,他心脏疼到四肢颤抖。

肥大单薄的条纹病号服,许久未修剪的头发,呆滞的表情……一切都在告诉着南坤谨,陈藜芦几个月来经历了什么非人的遭遇。

陈藜芦,他的朋友,不应该是眼前的模样!这个人是天之骄子!是京城为人称赞的陈医生!更是让国际都尊敬的中医学传承人!却仅仅因为喜欢同性,被家人、被世人挂上“恶心”的标签,于是过往的所有成就烟消云散,他像犯人一样被悄无声息地关进了违法戒同所里,更成为了莫须有的“病人”!

陈家人到底凭什么囚禁陈藜芦!?

忍住鼻尖的酸胀,南坤谨暗自攥紧拳,撇过眼瞧向远处涌来炽热灼气的火灾现场。他腮帮绷起,幽暗的眸子映出不远处在吞吐一切的红色,周身的寒意堪比深冬凛冽的冷风,阴森至极。



听着耳边传来的道歉,陈藜芦没什么反应,他趴在徐天南肩膀,看到一名消防员在奔跑大喊:“快看看里面还有没有伤员!”

一句话让陈藜芦回神,他从徐天南怀中退出来,攥紧徐天南的衣服,卑微地乞求道:“天南,你帮帮我好不好!里面有个女孩儿,她才15岁,你让他们帮我把她救出来,好不好!求你了!”

泪水在陈藜芦脸上交织成一道道蜘蛛网般的裂痕,看得徐天南胸口被生生挖出一个大洞,里面冷风流窜。

他忙不迭点头,“好,学长,你别害怕,我们会帮你,会帮你!我们先去医院好不好?”

徐天南摸到陈藜芦衣服下突出的肋骨,不禁担心对方的身体。

陈藜芦摇头,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不行,小梦还没出来,我要等她。她不能和那个人在一起,她一定会很害怕。”

徐天南与陈藜芦不清楚陈藜芦口中的“小梦”与“那个人”分别是谁,不过任谁看,此时的陈藜芦都很不正常。

他像一条经常被人虐待的家畜,一点风吹草动也能把他吓得瑟瑟发抖,然后露出布满恐惧的眼睛,惶恐地向四周张望。

陈藜芦的变化使徐天南心里的自责达到顶点,他不禁想如果当初他能够勇敢一点,能够早一点与陈藜芦告白是不是一切便不会发生了?

但是,尽管到现在,他也没有信心能够打败陈丹玄。那是对血缘、对时光的畏惧,陈藜芦喜欢了陈丹玄十多年,徐天南不相信自己可以凭借一腔热血能将血浓于水的感情打败。

眼神悲戚,徐天南疼惜地望向陈藜芦。

哭泣的家属、救火的人员,每个人匆匆跑过,编织成油画的背景板。火红油画的中间,唯有三个人一动不动地跪坐、半蹲,站立,神情是惊惶、绝望,凝重。

两个小时后,大火被扑灭,陈藜芦披着徐天南的大衣跪坐在冰冷的地上,仍旧强撑着等待消防人员清理完现场。

又一个多小时过去,地上铺了白布的死者排了一整排,周围气氛沉重哀恸,无助的哭喊凄厉如鬼叫,将原本的清秋医院变成了乱葬岗。

陈藜芦不敢松懈,心脏的跳动一声大过一声,他像等待闸刀落下的罪犯,眼睛始终盯着从焦黑倾斜的门洞中钻出来的消防人员,期待在废墟中见到他想见到的人。

直到两具一起被抬出来的尸体出现,陈藜芦身体不再颤抖,踉跄着站起来。

徐天南扶着陈藜芦,与南坤谨一起顺势望去。

看尸体的身形可以判断应该是一名大人一名孩子,但因为烧伤严重,他们裸露出的大片肌肤早已被烧破,露出的血管、神经与内脏粘连在一起,看上去恶心吓人。

陈藜芦一步一步走上前,脚步停在身形娇小的尸体旁边。

掀开白布,陈藜芦一眼认出了李梦,然而此时的李梦却不再是笑意盈盈的少女模样。她原本白皙漂亮的脸被火烧毁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也被火灾引起的浓烟熏黑,两双细瘦的手臂与破碎的病号服粘连在一起,血肉模糊。

没有人知道李梦在死亡的前几分钟经历了什么,可是身为医生的陈藜芦很清楚——先是强烈的灼烧感,接着是全身撕裂般的疼痛,眼球、肌肉的缩水,直至血管神经暴露,生不如死,最后像一个冰块一样,慢慢融化、死亡。

陈藜芦扑通一声跌落在李梦的尸体旁边,徐天南想去扶他,被南坤谨止住,两人对视一眼,随后一起看向陈藜芦。

身形消瘦如草芥的男人小心地伸出手想将死去的女孩儿抱在怀里,但他又觉得李梦像脆弱的瓷娃娃容不得触碰一下,于是只能用发抖的手指轻轻抹去李梦脸上的乌黑,谨慎的样子仿佛在对待一件珍宝,动作中带着小心翼翼。

他一辈子救人无数,却从来没有经历过身边人真正死在自己眼前。

陈藜芦更从未想过,自己第一个眼睁睁看着死去的人是他用尽力气保护的女孩儿,还是曾经眉眼弯起对他说要与他考同一所大学的女孩儿。

原来,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神医”。

高度紧张的精神像一根绷紧的弦遽然断裂,陈藜芦低头瞧着李梦的尸体嗤嗤地笑出来,笑声越来越大,不知不觉成了嚎啕大哭。

陈藜芦仰头望天,张大的嘴巴又哭又喊,“啊啊啊!!!”嘶哑的嗓音带着绝望与悲愤。

为什么!明明差一点他们就能出去了,为什么总是差一点?

陈藜芦无妄地看向头顶的漆黑,没有一丝月色的夜空像巨大的幕布渐渐向他压来。

又哭又笑许久,陈藜芦的脑袋无力低垂,他凝视着双眼紧闭的女孩儿,扯起嘴角悄声道:“小梦,我们终于…自由了。”

说完,陈藜芦倒向一旁彻底晕了过去。

仿佛一场又长又恐怖的噩梦,八十三天,这漫长且短暂的时光终究化为了一生的潮湿,让陈藜芦再也无法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