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愈冷静地擦了擦手。
他出了门，瞄到卧房里的妈妈支起了上半身，满脸担忧地往外面看。他有些怕她掉下来，赶快进去让她躺下去。妈妈握紧他的手，那干枯的手掌在此刻发挥了巨大的力气。
“别去！不要开门！”她紧紧看着他。
她害怕遇到上次的事情，儿子和丈夫在客厅打架，声音噼里啪啦，拳拳到肉，而她像一个残废，从床上掉下来，还没有爬到门口，还没有支撑起身体打开那扇门，那些声音就戛然而止了，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声，仿佛就在她耳边。
她艰难地拉开门，见到儿子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听到开门动静，他扭过头，看到她也坐在地上，本来冷漠到要将周围所有活物溅伤的目光瞬间染上了慌张。
他跑过来，要将她扶到床上。她目光紧紧盯着儿子，他的脸上并没有伤，那衣服下面呢？
“你伤到哪里？”
他说没有受伤。但她知道他撒谎时候不自然的小动作。
她重新躺到床上，那些被忽略的疼痛终于再次被她感受到了，她感到她身体里的骨头都在一根根折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但她表情没有变化，只是关切地看着儿子。
儿子对她安慰地笑笑，随后转身去拿湿布擦拭她弄脏的手臂。
……
“别开门！”
妈妈惊恐地说道。
我当然不会那样傻乎乎地开门。裴愈放轻声音，轻轻拍了怕她的手背，“我不开门，我会报警。妈妈，给我你的手机。”
她茫然眨了眨眼。手机？
她整天废人似的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是个有思想的生物都会受不住寂寞。而她平日的消遣就是一部手机，裴愈特意给她买的智能手机，只要打开某个视频软件，里面就有数不清的有意思的视频，不过她不能多看，因为那些鲜艳的画面会晃得她眼睛疼。
她没有跟裴愈提过这件事，对于她的病，他无能为力，说再多也只是让他内心更加痛苦而已。
裴愈的手机在上次摔坏了，至今还没有修好，维修费用超出他的预算，他还没有想好维修还是重新买一个手机。但要赶快下定决心了，因为他必须要跟家里的妈妈维持联系。
拿到妈妈的手机，裴愈拨打了报警电话。
外面的敲门声越演越大，而敲门的人说出来的话也越发不客气。声音经由手机传进了警方联络人的耳朵里。在裴愈说出地址后，对面的人说已经在出警了，请他保持现状，千万不要开门。
裴愈看那扇门不太结实，移了一个柜子在后面。而门外的人听到动静，叫嚣道：“姓裴的小鬼！是不是你！你爸爸欠我钱……”
裴愈坐在柜子上，脊背放松地弯了下来。
他庆幸有人找上门的时候，他正在家里。但又仔细想了想，正是因为他在家里才找上门来吧。因为钱都在他身上，而他妈妈这种重病缠身的人才是人人所顾忌的。
……过了四十多分钟，警察到来后，这个危机被暂时解决了。
因为追债情有可原，警察也不能对外面的人怎么样，只能警告对方不要扰民。
裴愈闭上眼睛，听到外面的人带着点狡猾的语气对警察说：“警官，你这可误会我了。现在八点不到，我就是选择这个时间上门的。这家人里面也就一个高中生可以主事，我特意等他回来，等他们吃完晚饭了才敲门。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
裴愈揉了揉眉心，跳下来的时候，后脑钝钝的疼。
他推开柜子，打开门，外面的男人被他过于冷漠的神色吓了一跳，随后又挺起胸膛道：“你也听到了，什么时候还我钱？”
裴愈冷冷道：“谁欠你的，就找谁要。我一个未成年人没有义务给一个活着的继父还他的赌债。”
“你看他什么态度。”男人对两个警察说：“他爸欠了我钱，不该还吗？”
女警无语道：“那是他爸欠的，你逼迫一个高中生还好意思跟我们说？”
“那他爸躲着我啊！”
“那你也不能找一个未成年的麻烦！”
两个警察再次警告了男人一番，男人不甘心地离开了。
等警察也走了，对面的邻居小心打开门，拿着一个模样有点丑陋但很红的苹果递过来：“小裴，吃苹果，很甜。”
裴愈眨了一下眼睛，“谢谢。”
他接过苹果，然后拿出兜里的烂手机，使劲看清上面的屏幕。
“阿姨，我给你转一下这个月的钱。”
“小裴啊，我的工钱不着急结。”
裴愈上学顾不上他妈，就把钥匙给了邻居家，她中午会回来给自己丈夫煮饭，顺便给他妈妈煮一份。
邻居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听阿姨一句劝，这种赌债千万不能替你爸还，有一就有二的，一旦他意识到有人托底就一发不可收拾啦！”
“我知道。谢谢。”
对门里突然传出咳嗽声，邻居一惊，赶快回家了。
裴愈拿着苹果也回到家里。他想着邻居眼里的同情，对方家里也困难，有一个生病每月要花费一把药钱的老公，却也能对他们家生出同情。
这点同情转变成的善意微不足道，仅仅是一个苹果。
不过，也能带来生活里的一点甜，不是么？
裴愈进了厨房，将苹果切成容易入口的苹果块，插上牙签，端给妈妈吃。
“甜吗？”
“很甜。”她眼里有些湿意，插起一块苹果凑近裴愈的唇边，“小愈，你也吃。”
裴愈张口，咀嚼了许久，眼里似乎也有泪光。
……
夜深了。
星星在眨眼睛。
课程结束，姜小鱼两手脏兮兮地回来了。
孟芳平和孟栖都没有上楼，都在客厅里等着他回来。
王婶竟然也没有离开，屋里开着电视，她的目光却停留在那盘苹果上面。
姜小鱼没有注意到她，伸着两只手，嘻嘻笑要往孟芳平身上扑。孟芳平感到有些惊喜，他的玩闹总是乐意先跟孟栖玩，等轮到他，对方就变得正经乖巧起来。他有时也会感到遗憾。这次居然先闹他了。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孟栖扔掉了手机，那游戏正激烈着，每个人都打来打去，他却不管了，任由它落在沙发上。他斜看着他们俩。
孟芳平两只手都抓住了姜小鱼的手腕，那手腕细细的，骨头很突出，他摇一摇，上面两只脏兮兮的手便没骨头似的软软地晃来晃去。
“咦，好脏，手都不洗。”
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在姜小鱼脸上，那脸上多出了两撇黑乎乎的胡须，出去时还没有，回来后就有了。
他笑着说：“小花猫。”
姜小鱼咬着下嘴唇笑，他每次画素描都会把手弄得脏兮兮的，但这次，他没有在林家清洗干净再回来。
“因为今天饼干阿姨请假回家了，我不用洗完手再去吃宵夜了。”
他竟然将那位擅长做烤饼干的阿姨称作“饼干阿姨”。
孟芳平目中流露出笑意。
他松开手，“快去洗洗吧。你想吃什么宵夜？”
姜小鱼举着两只脏手思考，这时王婶笑眯眯地说：“小鱼啊，要不要吃苹果？”
姜小鱼先看了看她，才看了看那桌上的苹果，每一个都又大又红，精挑细选，不是漂亮的都摆不上桌。
他不是很想吃苹果。
摇摇头：“我不想吃。”
王婶：“那……”
“那你想吃什么？”孟栖笑着问道。
“我想吃——烧烤！”姜小鱼大声宣布道。
于是，三个人就准备出门去吃烧烤了。
姜小鱼被赶去洗手了，孟栖捡起自己的手机，他发现自己在挂机的状态，队伍居然还赢了，不过队友在频道里骂他，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被举报了。
他摸着鼻子笑了笑，然后退出了游戏。
客厅里没有人说话，只有电视机里的人在说话。
王婶的脸上露出了焦灼之色。
孟芳平在手机上看大众点评哪家烧烤店评分高，等决定好了，他收起手机看向了王婶。
“王婶，你在等我爸回来？”
显然他说对了，王婶惊讶地看向了他。
“但我爸今晚不回来了。你有事情可以跟我说。”
她有些迟疑。她的事情是生意上的事情，可对方只是一个学生。尽管成年了，还不是大人。
孟芳平静静地等着她。
孟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瞥来瞥去，然后又瞥到那盘苹果上，他猜到了什么，但什么话也不准备说。
王婶抹了一把脸，咬咬牙道：“我侄子承包了一个果园，今年结了很多果，但那些来收的人出的价格太便宜了。但我们又找不到更好的收货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原来是这件事。”孟芳平说着‘原来’，但语气中毫无惊讶之色，仿佛早已窥探到事情真相。
他忽然看向孟栖，孟栖正拿起一个苹果吃，吃了几口便笑着对他说：“挺甜的。我记得那几家酒店有经理反映自助餐的水果数量太少，顾客不够吃。”
孟家的产业不涉及餐饮，他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孟芳平点点头，对王婶说：“我希望出现在自助餐上的苹果都是这样的品质。”
王婶感激地保证说一定一定。
姜小鱼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就听到孟芳平的声音：“还有，公司福利里的下午茶多是高糖食物，缺乏维生素的摄入，我看苹果就不错。”
孟栖挠着头说：“我班上好像有个同学家里是开连锁超市的，我回头问问。”
王婶更感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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