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眼里流露出些许不耐烦的意味, 面对自己的生母,脸上虽然是带笑的,那笑意却流于表面, 显得假惺惺。
小橘走近后,他看过来一眼,目光里的轻蔑和漠然毫不遮掩。
奶奶却很不客气地回道:“小春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帮不上忙,也不会掺和,你要是真的想帮忙,找她去, 找我干什么?”
莫守义皱了下眉,忍着心中的烦闷道:“她大了,翅膀硬了不懂事, 你这个当奶奶的, 就不劝着点?”
奶奶望着自己的儿子, 望着这个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人, 觉得他是那么陌生, 又像是从未变过。
她忽然笑了一下, “当父亲的都不管事,我一个做奶奶的,差着辈分, 又怎么好管呢?”
莫守义的眉头又皱了下, 语气不虞道:“妈,我不是都解释过了,那是为了生意, 为了赚钱。再说了,我也没亏待过她吧, 哪年没给她打钱,要不是我,她自己上哪儿找开公司的本金?”
“你见过有哪个年轻人像她这个年纪,就赚下这么大基业的?整个东海市卧虎藏龙,她凭什么能站住脚跟,还不是有我这个父亲,其他人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大开绿灯。”
“她一个小姑娘家,小打小闹地有个公司玩一玩就得了,大生意她能接住吗?这要是办砸了,可就不是赔本的事了。”
这一车轱辘话,奶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等他说完,便对小橘招了招手,说:“这话你还是和小春自己去说吧,小橘,走,跟奶奶回家。”
“这位就是小橘啊。”莫守义忽然端上一副笑脸来,“我是小春的爸爸,叔叔来的匆忙,不知道你在这儿,连个见面礼也没有,这样吧,你加叔叔好友,叔叔给你发个红包,怎么样?”
刚刚还不拿正眼瞧她,现在又笑嘻嘻的,这人真是善变。
猫对人的善恶尤其敏感,根本不信他嘴里冒出来的任何一句话,她看了看他,疑惑地问:“莫叔叔,那你来看奶奶,也没带礼物吗?”
莫守义的脸皮一僵,笑容瞬间阴沉下来。
奶奶又笑了一声,牵住小橘的手,带着她慢悠悠地离开了。
对自己的儿子不管不问,他也没有去追,直接转身冷漠地走了。
小橘回过头时,正看到他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
“这个人好奇怪啊。”她嘀咕道。
“他就是个没有良知的人。”奶奶缓缓说道,“不用管他。”
“那他不会去找姐姐吗?我没太明白他是来做什么的。”小橘略显迷茫地说,“是来帮姐姐工作的吗?”
什么帮忙,想分股份才是真的。奶奶很瞧不起这个儿子,觉得自己真是白生白养,不知道怎么能养出一个白眼狼来。
明明孙女在她的教育下就长得很好。
这些家庭方面的丑事,还是不要告诉小橘比较好,奶奶换了种说法道:“他根本不会开公司,就是去帮倒忙的,你也不用担心,小春能处理好。”
“他是没有钱花了吗?”小橘若有所思地说,“那可以让姐姐给他一点钱。”
奶奶听了大笑起来,直接笑出了眼泪,“是啊,他就是太想要钱了。不说他,咱们的宝贝小橘今天晚上想吃什么呀?”
小橘:“想吃烤地瓜!”
奶奶笑呵呵地说:“好好好,还有吗?”
小橘认真地想了想,“还想要猪耳朵。”
奶奶拍着她的手背说:“好,那咱们去市场,奶奶带你买猪耳朵。”
另一边,莫守义回到车上,面沉如水,脸色比臭水沟还要难看,低声咒骂了一句:“真是油盐不进的老太太。”
“走,回别墅。”
司机一言不发地启动车子,驶离河源小区。
他回到别墅,刚进门,一个中年美妇就迎了过来,还牵着一个小男孩,笑盈盈地说:“老公,今天这么早就下班啦,我让王姨煲了汤给你,是你最爱的仔鸡汤。”
妇人保养得很好,瞧着甚至只有二十来岁,完全不像是三十多的人,她扯了扯男孩的胳膊,“小奇,快和爸爸说你今天都学什么了?”
小男孩完全挑着父母的优点长,看着玉雪可爱,他往前走几步,抱住了莫守义的大腿,“爸爸,今天老师还夸我了呢,说我背诗特别厉害!”
莫守义总算扯出点笑容来,把孩子抱起,带着他坐到沙发上,“行啊,来给爸爸也背一遍,我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说谎。”
莫奇就张开嘴叽里呱啦地背了起来。
等吃过晚饭,大家都回房休息,莫守义躺在床上,想起今天碰的一鼻子灰,脸色不免又难看起来。
美妇人正坐在梳妆台前,往脸上涂精华,从镜子里看到他的神色,语气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老公,这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莫守义顿了顿,开口道:“我跟前妻有个女儿,你是知道的。”
美妇人轻轻笑了一下,“对呀,我不是说了,不介意你有过婚史吗,怎么又提它。”
她眼眸微动,“是那个女儿的事?”
莫守义点了下头,“对。她自己开了一个公司,做服装生意,最近有了很大气色。”
“这不是挺好吗?”美妇人说。
自己能赚钱,就不用他再给钱出去,也不会上门讨要财产,两全其美的好事。
莫守义没什么表情地说:“她的公司叫听风。”
美妇人噌地转过半边身子,“听风?就是那个听风?最近很出名的那个?”
莫守义:“就是它。”
他继续说道:“我想帮帮她,怕她经验不足,她拒绝了。”
他用的是“帮”,美妇人自然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就是想要分一杯羹。
听风最近的势头太猛了,也不知道这丫头是走了什么好运,瞧样子还搭上了官方的车,也没见自家老公有这方面的背景,要是纯靠自己,那就更厉害了。
想到听风最近的火热程度,飞速增长的市值,美妇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床边,语气很是温柔地说:“那不是很好吗?你们父女两个从前是略有生疏了一些,可你也都是为了这个家在努力奔波,她现在自己也有了公司,肯定能明白赚钱的不易,能理解你。”
“父女两个人哪有隔夜仇呢,血缘是斩不断的,你又在生意场上这么多年,经验丰富,有你帮忙,她能少走不少弯路呢。”
“我看呐,她现在应该是在怄气,你就说两句好话,请她吃顿饭,把误会解开就行了。”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她的亲生父亲。”
莫守义听了她的一席话,面上神色缓和不少。
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我娶了你,才是最大的幸运啊。”
美妇人低头一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都老夫老妻了,还说什么甜言蜜语呢。”
莫守义认真地说:“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他的确没有说谎。新夫人的家境很是优渥,性格却不骄纵,又温柔又体贴,格外善解人意,把整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每次他出门回家,都能得到问候,这是前妻完全比不了的。
那位就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炸,两个人在一起三天两头就是吵架,莫守义实在烦了,索性离了婚。
娶了新夫人以后,事事顺心,尤其对方还给他生了个聪明儿子,日子没有一天不舒坦的。
两个人说了几句贴己话,就躺下睡了。
次日,莫守义再次联系上了莫惊春,拨通了她的电话。
对于这个生父,莫惊春没有任何好感。
他没有尽到父亲的任何责任,除了拿钱。
她的整个童年,少年,青年时期,都缺少父爱和母爱,这两个身份在她的生命里是直接缺席的。
从前听风规模小的时候,父亲对她不闻不问,现在听风扩大了,他立刻就过来想要掺一脚,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莫惊春本来想直接挂断,却想到了奶奶。
奶奶嘴上不说,心里对自己的儿子其实也很有怨言,要是他们能和好如初,像一对正常父女,奶奶肯定会很高兴。
虽然亲亲密密得像一家人一样,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但基本的礼貌,她还是能维持一下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电话,“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小春啊,今天下班了有没有时间,来一起吃顿饭?你生日不是快到了吗,给你买了生日礼物。”
莫惊春淡淡道:“我的生日是三月份的。”
对面安静了一瞬,“哈哈哈,那就是我记错了,哎呀,人老了,记性就是差多了,最近啊,我常常忘事,经常把年份都记错了,还以为现在是零几年呢。”
“不说这个了,你有时间吗?咱们父女俩都好久不见了,一顿饭的功夫总能腾出来吧。”
莫惊春真有一点想笑。
明明是请求,却用上命令的语气。
“今天有时间。”
“好,那就晚上九点,你直接来我家吧,正好见见你后妈,你还没见过呢。”
对面说完就挂了电话。
莫惊春用一只手支着下巴,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手机屏幕,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一起吃饭,这种亲近或许对一个渴望父爱的孩子来说,是难以拒绝的邀请,可她不是。
她早就不会再期待了。
记忆里上次两个人面对面吃饭,还是在小学,具体什么时候,她也已经记不清了。
更何况还是和生父的新家庭见面,让从来没享受过家庭氛围的她,去看生父和其他人组建的家庭有多幸福吗?
不知道自己的这位父亲,是完全不知道他的邀请有多离谱,还是知道了也不在意。
恐怕是后者更多吧。
左右她答应下来,也不是为了扮演一个好女儿,只是想面对面把事情说清而已。
听风是她的公司,她的心血,没有丁点分出去的可能。
一阵寂静中,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垂眸,一个有着猫猫头做头像的人发来一条消息。
【姐姐!我和奶奶今天吃冷面!】
莫惊春的眼中荡开些微的笑意,点开消息框,打出回复:【是荞麦面呢】
又是一次震动,【姐姐中午吃什么呀】
【吃番茄牛腩】
【番茄牛腩!我晚上也要吃这个!】
过了一会儿,小橘再度发来消息,【奶奶答应我了,嘻嘻】
莫惊春几乎能想象出她说这句话的模样,上扬的尾音,笑弯的眼睛里亮闪闪的,尾巴也要摆来摆去。
愉悦感冲淡了和生父通话带来的淡淡沉闷。
她揉了揉额角,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小橘在奶奶家,用乐不思蜀四个字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继足球队员后,她又成功打入了小区的兽人队伍中,不管是猫还是狗,都被她召集起来,像个帮派老大一样,整日呼风唤雨,很是威风。
论见世面的程度,她是遥遥领先的,而流浪生涯又带给了她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
讲起那些过去的故事,只要稍稍改编一下,就能把宠物兽人们哄得一愣一愣的,按照实力,拜她做了老大。
一群兽人拉帮结派的场面十分壮观,一街之隔的河源一期的兽人们也迅速组织了起来,他们的老大是一对边牧兄弟。
边牧的高智商是所有兽人都认同的,由他们做首领,大家都很佩服。
两个帮派隐隐有对立之势。
小橘每日忙着带小弟巡逻,很是过了一把当老大的瘾。
下午的时候,她正在领着小弟们自由活动,手机忽然叮咚一声,来了一条短信。
小橘点开一看,xx银行的消息,这是什么?
她跑到树荫的长椅下面,在一堆人中精准找到奶奶,把手机拿给她看,“奶奶,我看不懂这个。”
“收钱了呀,这个短信的意思是,你的银行卡里收到了一笔钱。”奶奶说,“我想起来了,应该是你的工资,前两天小春和我说来着。”
“工资?”猫歪了下头。
“就是你做模特的工资。”奶奶笑着说,“没想到她还挺公事公办的,说了签合同发工资,就真的发。”
“这些都是你的钱,以后你想买什么都能花自己钱去买了。”
签合同的工资……小橘觉得这句话好耳熟,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晚上嚼着牛腩的时候,她蓦地愣了一下,想到了自己之前在哪儿听过。
就是她和饲主刚见面的时候!
饲主说,要给她一份工作,从医院回来以后,她们就去了书房,她当时还不会写字呢,是由饲主帮忙代替签的。
就是这个合同吗?
合同是什么内容来着,她想不起来了,而且那时候也不认识那么多字。
她心中隐隐觉得这件事好像很重要,就去问了兔宝,问她有没有合同。
兔宝回复得很快,【我有合同】
然后又发了一张图片,是电子合同的截图。
【每个兽人模特都会签的】
已经认识很多字的小橘把它读了一遍,大概明白了,这是在讲双方的义务,模特需要做什么,公司又要给什么之类的。
那饲主带她回家,就是为了模特的工作吗?
仔细想想,她似乎从来没听到过饲主说养她之类的话。
饲养关系这些都是她自己脑补出来的。
她们第一次见面,她问饲主要不要一起生活,饲主是怎么说的?
小橘拼命回想那天的场景,她特意熬夜洗了个澡,在饲主的门口等了很久,敲开她的门,饲主说:“你要一份工作吗?”
人说的是,要不要工作,有一份工作很适合她!!!
她根本就没答应一起生活!
人把她带进房子里,只是为了工作,为了让她成为模特。
什么饲养,什么饲主,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小橘脸上的表情瞬间空白,她噗地一下变回猫,语速飞快地说了句:“奶奶我去睡觉!”
接着一溜烟钻回到房间里。
大脑一片混乱。
难道人做这一切,照顾它,都是在骗它吗?
既然不愿意成为它的饲主,又为什么要对它这么好呢?
就只是为了工作,为了这一次走秀?
现在事情结束了,圆满成功了,她就不愿意再见到自己,因为自己已经没有用了,于是就把她打发到奶奶这儿来。
……真的是这样的吗?
猫爬上床,抱住尾巴,慢慢缩成了一团,耳朵也耷了下来。
可是姐姐给它梳毛,带它出去玩,给它数不清的抱抱,教它认字读书,这些关怀也都是真的。
小橘不愿相信自己推理出来的内容。
可她到奶奶家里来是不争的事实。
瞧瞧人用的理由多么荒谬,多么站不住脚。怕它太无聊,难道以前的时候,人就没有工作了吗?它就没有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吗?
为什么偏偏要在走秀结束后,把她安置到奶奶家呢?
兔宝这段时间还去过公司,拍了几套衣服的平面模特照,可她什么活都没有。
这不就是在表明,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其他用处了吗?
猫把头埋进怀里,分明是在温暖的市内,它却觉得仿佛回到了那个雨天。
虚幻的雨丝垂落,浇透它的皮毛,凉透它的心。
它真的不想也不愿承认,自己所受到的关爱只是虚假的一场幻梦,人为了达到目的编织出来的谎言。
不敢面对自己小心付出又惨遭践踏的内心。
但事实就摆在面前,容不得她不信。
真难过啊。
小橘回想起人类爱护的言语,温柔的表情,回想起她的手指抚过后背的触感,看似纤瘦却很有安全感的背……
如果它还是一只猫就好了,是不是不明白这么多感情,就不会这样伤心了呢?
或许它就不适合和人类一起生活,被抛弃才是自己永远的宿命,
猫紧紧地蜷成一团,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暖和一点。
姐姐在想什么呢?它猜不透人的梦,也猜不透人的想法。但成功摆脱了缠人的它,现在应该很高兴才对吧。
莫惊春在想猫。
开车去到生父家的路上,她再一次想到小橘,也不知道这是今天的第几次,反正几十次是有的。
这是她最近唯一不用加班的一天,本来是可以和小橘多视频一会儿的,现在却要来吃一顿想想就不太好吃的饭。
要不是为了说清,她真不愿意浪费宝贵的时间。
已经过了晚高峰,路况没有那么拥挤,莫惊春又踩下一点油门,默默提速。
早去早回,说不定回来的时候,那一老一小都还没睡呢。
生父的别墅离听风约有四十多分钟的车程,莫惊春赶到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和门卫登记好后,她开进小区里,把车停在临时车位上,按照地址辨认了一下方向,徒步走了过去。
别墅区都是大同小异,没什么太大区别。
安静的小区里只有她一个人在走,路灯明亮,环境优美,在走了大约十分钟后,她到达了目的地。
按向门铃,等了一会儿,一个美妇人打开了门,她有着尖尖的瓜子脸,乌发雪肤,眼眸格外清澈,一见到她就笑了出来,“是小春吧,快进来,开这么久的车肯定累坏了,我本来和老公说让他派司机去的接你的,他说你不喜欢司机接送,这才没派。”
“这夜深露重的,女孩子开车多危险呢。”
美妇人极为热情地带着她进屋,扬声喊道:“老公,快看看,小春来了。”
莫惊春推了一下眼镜,娴熟地端上社交面具,笑着应了一句:“是我喜欢自己开车。”
莫守义坐在沙发上,手里像模像样地拿着一份报纸,看她过来,便把报纸放到茶几上,“来了,不错,很守时。”
“叫人了吗?这是你陈阿姨。”
莫惊春微笑着说:“陈阿姨。”
“哎唷,客气什么,快来吃饭吧,这都九点了,小春肯定也饿坏了吧,今天这桌子菜,是我特意下厨做的呢,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陈夫人热情地说。
说完,她又吩咐女仆,“去喊少爷下楼。”
她再次看向莫惊春道:“小奇用功读书呢,这孩子,就喜欢学习,劝也劝不住。”
莫惊春噙笑颔首,“挺好的,多学一点知识是很有用的。”
没过一会儿,一个小男孩从楼上走下来,大概是提前和他说过了,见到莫惊春就主动打了招呼,叫了姐姐。
莫惊春应了一声,完全没准备礼物。
她是故意的。
陈夫人又开始张罗着上菜,她的举止很周到,虽然热情,却不唐突,很能把握那个度。
桌上的菜瞧着很精致,半荤半素,她说是自己亲自下厨做的,莫惊春并不相信,但这不重要。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素菜,刚放进嘴里,主位上坐着的莫守义就说话了。
“小春啊,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你的本事也越来越大,不愧是我的女儿,随我,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