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持续了半天,顾煜带的兵气势汹汹压过了狄军,把他们打得节节败退。

  顾煜麻木而又兴奋地砍杀着,鲜血飞溅到脸上都没有察觉。

  将士们只知道将军今天杀的人格外多,一向面无表情的将军破天荒露出了笑容,有些不寻常。

  没人知道他内心的激动雀跃。

  灼华,你等我,马上就好了。

  等我直逼王帐,我带你走,带你回家。

  夏军经过几个村落,不时有北狄的老弱病残四处逃窜。

  顾煜的规矩很严,要求手底下的士兵不能伤害手无寸铁的平民,不能欺辱外族的姑娘,不能在战胜后烧杀抢掠,否则斩首。所以将士们对惊恐的外族妇孺视而不见,对逃窜的百姓在路边掉落的财物视若无睹,只是一心跟着顾煜杀敌。

  好不容易杀光一批敌,北狄的援军又黑压压向他们冲过来。顾煜皱着眉头看他们啊啊呀呀叫着向夏军凑近,心想真他娘的伤脑筋。

  顾煜正准备上去迎敌,突然注意到路边有个外族孩子还没离开。这孩子三四岁的样子,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恐惧和无助,在空无一人的毡房旁边孤零零地站着,小小的身上套着宽松的灰色毛袍,仰着头正哇哇大哭,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滑落到小脸蛋上。

  顾煜毫不犹豫地下马,解下披风把孩子裹在怀里,再迅速翻身上马。

  孩子睁着溜圆的大眼睛看一眼陌生的年轻男人,哭得更大声。

  “小宝不哭啊,哥哥带你骑大马。”就像小时候萧灼华哄他一样,顾煜也轻声地哄着这个孩子。

  孩子抽噎着在他怀里慢慢睡着了。

  顾煜向平民逃窜的方向策马疾驰一段,果然看见一个身着灰色毛袍的女人逆着人流焦急地往回走。

  “看好你孩子!”时间紧迫,顾煜将孩子连同披风一并交到女人手里,在她感激的目光下快马加鞭回到站场。

  回去的路上,顾煜突然想起鲁日特平民大多不会中原话。

  唉,白说那么多。

  赤影军快逼到王帐的时候,律骨浑骑马出来迎敌。顾煜早就快要杀疯了,信心十足地提起自己的宝剑,准备直取律骨浑的项上人头。

  灼华,灼华,我马上就要见到你了。

  你肯定想我了吧,我们马上就能团聚了。

  我以后定会好好护着你,从此我们不再分离。

  顾煜美滋滋地想。

  这一路杀敌千里,尸横遍野。年少风雅的将军怒发冲冠,鲜衣快马,只为再见心上人温柔的容颜。

  顾煜紧握着剑,想象着见到萧灼华的情景,不自觉地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顾将军,你来认认故人!”律骨浑别有深意地放声奸笑。

  一个身形瘦弱的黑衣人骑一匹白马,突然从律骨浑背后现身,如同暗夜里寒冷的疾风一般,手持一把短匕直奔顾煜。

  顾煜一眼就认出,那是……萧灼华。

  萧灼华墨发高束甩在身后,青丝随风扬扬三千,身着宽松厚实的黑色兔毛滚边袍,与以往的素净淡雅的装扮相比起来显出一番别有韵味的清冷飒爽。脸上抹了浓重的胭脂,眼尾添了凤尾蝶似的妩媚红线,脸颊微红胜过腊月寒梅的冷艳,唇色深红将本就俊秀的脸庞点缀得光鲜灼灼如桃花。

  顾煜身后的将士们都没见过这架势,无人敢轻举妄动。

  “鲁日特部裕狄王,律荣。”萧灼华满目柔情凝视昔日夫君的眼,说出来的话却好像在警告一个陌生人,“特来护驾。”

  顾煜愣了神,横着剑呆坐在马上,感觉这不是萧灼华。

  他的华哥哥不会这么对他说话的。

  不会的。

  “你不是萧灼华。”顾煜不忍拔剑相向,只是迷茫地望着眼前的人,“你们这帮可恶的北狄,把萧灼华藏哪了?”

  “小将军怎会不认得妾身呢?”萧灼华目光忧伤地迟疑一瞬,随后抬手将刀尖对准顾煜的脖子,灿然一笑,红妆分外妖魅,“你的灼华就在这啊,就是你平生最痛恨的北狄啊。”

  “为什么我们一直都要两相对立。”顾煜把剑抵在萧灼华胸口,星眉朗目带着无限酸楚,含着泪质问这个曾让他在许多个深夜里思之如狂的心上人。

  “大概我们之间,”萧灼华仍是疏离地笑着,语气冷得让顾煜心寒,“也只剩下……对立了……”

  宿命的残忍和重逢的无力一起涌上心头。顾煜满心别恨难出口,只剩下欲语泪先流。

  顾煜一生杀敌无数,可面前这个敌人却让他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这是谁啊。

  这是将他无微不至照顾到十岁的哥哥。

  这是在他身下雌伏过三年的罪人。

  这是为他孕育着孩子的地坤。

  这更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妻。

  曾经相伴,春意凭栏,儿时清欢;别离时难,剪却丝蚕,情深亦乱;今朝两看,聚首星散,仇敌喟叹。

  “跟我走。”顾煜的泪落到马鬃上,满眼通红地对萧灼华说,“听见了吗,我带你走。”

  “本王是身陷泥潭的人,早就出不去了。”萧灼华冰冷的语气里流露出心酸无奈,手上加重力道,用锋利的匕首轻轻划一小下,在顾煜颈间留下一丝血色,“如果你不退兵,本王不介意杀了你。”

  “我退兵。”顾煜平静地说。

  “末将——”

  “甘拜王爷下风。”

  顾煜放下剑,对上萧灼华惊愕的眼。

  这个年轻气盛不曾投降过的将军,此生唯一一次败倒在一双桃花眼下。

  “不是我顾煜打不过你,是我心甘情愿。”顾煜微微歪头,碎发随风摆动,傻小子似的对萧灼华笑着,“夫人。”

  萧灼华眼眶湿润,手抖得很厉害,颓然地把匕首扔在黄沙里。

  顾煜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将一切错误归咎到萧灼华身上的冷漠之人了。

  他在别离的日子里成长,想明白了很多事,解开了很多心结。

  顾煜很想对萧灼华说说他这几日红着脸在心里排演过千万次的情话。

  哥,我好爱你。

  往事不可追,可我想和你……走完余生的路途。

  只可惜,顾煜如今再没机会拉住萧灼华的手认认真真地道歉,听他说一声“哥什么时候怪过你”。

  顾煜直到最后退兵都没舍得提起剑,甚至连具有压迫作用的信香都没释放半点。

  顾煜含泪转身,只留给萧灼华一个悲凉的背影。

  别离时那人如血的红唇铭刻在了顾煜的脑海,他多想忘情地吻上那抹鲜艳,尝尝红尘的醉人滋味。

  可他该以什么身份来吻萧灼华呢。

  是往日的仇家,是把他休了的夫君,还是今日的宿敌?

  从前的记忆渡过孽天的情海,化作刀刃将他的心捅得百孔千疮。

  回去的路上,将士们看着铁马金戈的将军哽咽宛如孩提,感叹平日里再冷静的人都难过这世上的情关。

  一次退兵不算什么,北狄如今战败已成定局,这和前几日生死未卜的兔毛山大捷不一样,如今没人会埋怨顾煜什么。

  顾煜哭的是,他没办法带媳妇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