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煜犹豫着,停顿了许久,艰难地缓缓开口:“这三年是我少不更事,芥蒂仇怨,对不住你幼时的恩情,也耽搁了你的大好光阴。我思来想去,觉得不该再困着你了。这封休书……你拿着,就当是我放过你了。恩怨一笔勾销,从此我们好聚好散,一别两宽。”

  一张轻飘飘的纸被放到红花白鸟的锦被上,在萧灼华的心上击起了破碎的千层浪。

  “侯爷是在……赶我走吗?我从此不做刀削面就是了,您……别生气了……”萧灼华惊愕地看着他,身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顾煜强压抑住心头的不舍愣了一会儿,语气沉沉转开话题:“我在城郊还有处清净的宅子,一切都打点好了,箱子里留的钱够你花几辈子了。你搬去那里好好养胎,我明日就要启程北上抗击匈奴,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就当没遇见过我吧,你这么好的人,将来不愁再寻个好人家。车马都备好了,你歇几个时辰……就走吧。”

  时间仿佛凝滞,两个人相顾无言。

  顾煜低着头,怕自己心软,不敢看萧灼华的眼。

  萧灼华落下清泪两行,肩头一耸一耸,捂着嘴忍不住哽咽。

  “好……”萧灼华带着哭腔,勉强挤出一句话。

  萧灼华在床边的箱子里翻腾一阵,找出一件崭新的棉衣,强装平静地说:“本来打算你生辰时送给你的,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纹饰还没绣,但我做得很厚实,边疆苦寒,愿它能替我……给你带去一丝暖。”

  顾煜抚摸着黑缎面棉衣上密密麻麻的针脚,强忍着绷住脸,没落下泪来。

  他能想到萧灼华如何在昏黄的油灯下,忍着病痛,一针一线地缝。

  恐君春色带不去,临行密缝望常忆。

  他的华哥哥,就算被他伤得彻骨,竟还在担心他冷不冷。

  萧灼华走的时候,把一个绣着桃花的小布袋从庭前的桃树下挖出来,那时他三年前入府时亲手埋的,如今又要跟着他离开。

  顾煜问他还要带走什么。

  萧灼华掏出顾煜给他的那个巾怕,帕子里依然包着那朵干枯得看不出形状的白花。

  “别的不重要,这是你给我的。”

  顾煜送他走到朱红的大门口,马车已然备好,萧灼华腰腹间一阵疼痛,脸色发白,对着坚硬的青石板就要往下跪。

  “当心。”顾煜揽住他的腰,慢慢扶着他站起来。

  “侯爷,别送了。”萧灼华凄然地叹息一声,从顾煜的怀里抽出身来,轻轻推开他。

  顾煜觉得怀里一空,心也跟着空了。

  说些什么呢,说塞北铁甲寒,志刻名燕然,太过冰冷:说当年梁上月,少时花下雪,太过煽情;说前路君既走,往事莫挽留,太过苍白。

  “保重。”顾煜心头闪过无数神情缱绻的话语,最后都如百川入该,汇成了简单的一句。

  他不敢再多说,生怕自己反悔了又舍不得萧灼华走。

  “保重。”萧灼华仍是淡淡地说,对着顾煜温柔地笑。

  凉风穿过萧灼华的发尾,发丝轻拂他噙着悲凉的眼眉。

  萧灼华眼神黯然似是有话要讲,却缓缓转身离去,不再多言。

  顾煜向萧灼华的背影伸出手,很想触及他眉间的絮风冷月,眼中的千山暮雪,唇上的晚荷花浅淡,胜却落霞天欲燃。

  但他没有,他静静看着萧灼华的发丝从指尖瞬间掠过,在寒风艳阳中流淌成相思成疾的河。

  萧灼华孤身一人,步履虚浮地上了马车,没有回头。除了手中一个布包,一方巾怕,如同秋风过了残柳,入府三年,轻飘飘什么都没带走。

  车夫挥鞭马抬蹄,慢悠悠走在人烟稀少的长街。

  顾煜独自在凉飕飕的秋风中伫立了很久,目送马车驶过疏黄的杨柳道,风扬起他的发丝,拍打在俊朗的面庞。

  时至今日,顾煜已经说不清自己对萧灼华是爱是恨。

  哥,你护了我这么多年,这次该由我护着你了。

  塞北风雪重,我自横刀行。你这样好的人,应在那花下闲观春庭絮,莫要染上暗箭凄霜。

  风声柳林醉,而今却道是,缠绵离人泪。

  谁记那年无穷碧,叶叶声声皆去,唯有垂杨忍别离。

  情怨痴缠二十三载,竟只剩一句保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