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之后,言和光终于醒了。
他刚一睁眼,就觉得自己从一个混沌的世界,又回到了熟悉的环境里。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缓了一下,发现窗户外面正在下雪,而且跟以往不同的是,有些红色的装饰摆在庭院里。
是有什么喜事吗?
他四肢无力,掀动着眼皮,看到了坐在他床边的裴景山。
裴景山虽然还保持着坐着的动作,但上半身已经趴在他床上睡着了。
言和光鲜少从这个角度看裴景山。
睡着之后,裴总身上那种无论何时何地都散发出来的“不耐烦”和“老子最屌”的气质消失殆尽,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几乎是柔和的。
大概是光线的缘故。言和光心想。
他尝试着动了一下,忽然就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人握着,然后才意识到,裴景山一直拉着他。
他一动,裴景山终于醒了。
睡眼朦胧的看了他一眼,言和光看到裴景山眼中的少许血丝,还有青色的黑眼圈,俨然一副疲惫到极致的狼狈样子。
但看向他的那双眼睛里似乎有光。
可能是灯光晃的。言和光推测。
“我睡了几天?”言和光一说话,嗓子沙哑得不像话,裴景山立刻去弄了杯水来,回答道:“大概四五天吧。”
言和光拿着喝了,继续问:“我做完手术了?”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没人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
之前他认为是上天的选择,如今,难道又是一次上天的选择吗?还是,人定胜天?
裴景山说:“是啊。”
他的嗓子也有点沙哑,但不是喝水少的缘故,显得很低沉。
言和光沉默了一下。
他从来都是选择逆来顺受的,上天让他死,他就死,现在上天让他生,那他就生。
裴景山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脸色一变,直接几步冲出门去开始叫人。
没一会儿,哗啦啦地跑进来了一大群人。
此时正是半夜,那些医生博士的全都睡下了,又被他全都吵醒,有的穿着睡衣就来了。
他们围着言和光一顿检查,七手八脚、七嘴八舌的,机器也开始呼啦啦地转动,安静的诊疗室一下子变成了热闹的菜市场。
裴景山都被挤到了最后面的位置。
言和光就坐在床上,乖巧得像个洋娃娃,被他们动动胳膊动动腿,却看向裴景山的方向。
两人的目光就在所有嘈杂者的缝隙里相遇。
那一瞬间,好像被拉得漫长,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却总觉得所有话都说尽了。
里昂博士作为代表,穿着毛茸茸的睡衣,走到裴景山面前,说:“各种检查已经开始了。”
他顿了一下,然后也忍不住笑了:“但是他已经醒来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已经醒来了,那就问题不大了。
剩下的检查也只是为求心安的查缺补漏。
裴景山也忍不住笑起来,又道:“真是感谢。”
里昂博士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不用多说。
他们这些人,有些是为了钱来了,有些则是为了和这么多有关专业的博士交流而来的,如今能获得成就,是所有人都期待的结果。
“会有人感谢你的。”里昂博士笑着说,“这是一条全新的路。”
裴景山低头笑了笑。
他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言和光。
检查完毕,那些医生博士都缓缓退出去了,继续睡觉的也有,去完善自己研究的也有,环境慢慢又变回了安静。
裴景山走到言和光面前。
好像经历过一次生死,他们之间的隔阂与龃龉都烟消云散,而新生的朦胧情感破土而出,就等着谁人的一次主动戳破迷雾的牢笼。
“你还记得之前跟我说过什么吗?”裴景山垂眸看着他,非常认真地问。
言和光慢了半拍想起来:“我……”
这个时候,诊疗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宁星澜从外面冲进来。
“你醒了?”他直接跑到言和光的病床前,恶狠狠地瞪了裴景山一眼,“也没人来通知我。”
要不是半夜睡不着到处乱逛,刚好遇到一个往回走的医生,他都不知道言和光居然醒了。
裴景山话说一半被打断,窝火得要死,毫不服软地瞪了回去。
言和光看见宁星澜,注意力立刻就被转移了,温声道:“星澜?你没回家吗?”
宁星澜莫名其妙:“我一直都没回家啊?”
然而就一秒钟,他立刻反应过来,肯定是有人在这跟他乱嚼舌根,忍不住又狠狠瞪了裴景山一眼。
裴景山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理直气壮地看回去。
那眼神中还顺道表示出“不是你的老婆,你就少说两句”的意思。
宁星澜看他心烦,只好全身心地去看言和光。
宁星澜问:“身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如果感觉有问题,一定要说啊。”
言和光摇摇头:“我都很好。”
宁星澜道:“那就好。我爸前两天还问起你来呢,今年过年要不要一起回去?我妈说做了你爱吃的菜。”
裴景山看他们聊起来还没完了,直接咳嗽了一声打断。
“就你有妈。”他先压低了声音骂了宁星澜一句,才用正常的音量说:“言和光现在的身体情况不适合舟车劳顿,医生说的。”
宁星澜“啧”了一声,想反驳,也确实发现自己想得不够周到了。
只是一想到言和光要留在这里过年,他就浑身难受。
裴景山直接得寸进尺道:“好了好了,今天他说的话够多了,医生都说让他好好休息的,你下次再来看他吧。”
搞得像他是个客人一样!
宁星澜一肚子气,但看见言和光确实略显苍白的脸色,就无语了。
裴景山连拉带拽的,把宁星澜推到了门外面。
言和光觉得有些好笑,说:“星澜跟我从小一起长大……”
结果立刻被裴景山打断了:“是啊,他跟你从小一起长大,又不是跟我一起长大。”
言和光好笑地看着他:“强词夺理。”
之前所有的问题好像都迎刃而解了,两人之间的氛围几乎好到了一种让裴景山害怕的程度。
会不会是假的?自己其实在做梦?
裴景山暗自掐了一下手心,决定继续刚才被打断的那个话题:“咳咳,你还记得你之前说的话吗?”
言和光却一下子沉默下来。
裴景山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仔细一思索,但没有。
而且他现在迫切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当时他问:“如果你能活下来,就给我一个机会。行么?”
而言和光答得是:“好啊。”
那么,现在呢?
言和光是要翻脸不认人人吗?
但裴景山看着言和光瘦弱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生不起一点气来,只是紧张。
紧张到这个生意场上杀伐果断的人,此时站在这里,双手都死死掐着掌心,全神贯注地等着那个答案。
他又很害怕。裴景山觉得自己此生害怕的东西,都在这几天全怕完了。
如果人生是需要磨练的,他觉得自己此生的磨练机会,都在这里了。
良久,言和光才缓缓道:“景山,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裴景山皱眉,没听懂:“什么意思?”
言和光虽然看起来只像是没什么主心骨的样子,但在这一方面,有类似于小动物的敏锐:且不说裴景山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他,就算他是真心的,那么他的家族会接受家里的独子找一个这样的伴侣吗?一切都是未知的。
如果是以前,他大可以沉沦其中、随遇而安,两耳不闻窗外事。
替身也好、情人也罢。
可现在他既然已经活下来了,就想好好生活。
就当……就当曾经的言和光已经追随着叶璟禾而去了,现在的言和光,有自己的路要走。
言和光缓缓道:“这些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你、你多给我点时间。”
他要走自己选择的路。
他不要再随波逐流。
所以,他也不要因为对裴景山金钱上的亏欠,而选择和他在一起,又变成以前的生活。
裴景山好似一下子被掐住了嗓子,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声音不自主地拔高,说:“什么?你要跟我一刀两断?”
言和光沉默着。
又是这副样子,又是这副样子。
裴景山完全拿他没办法,跟团棉花似的,完全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使劲,感觉做什么都是徒劳。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念急转,道:“可是我要的是一个机会。”
言和光有些不解地抬头看向他。
裴景山说:“我当时要的是一个机会。我没有挟恩图报,强迫你跟我在一起。我只是想要一个追你的机会而已,跟你的所有追求者公平竞争。”
言和光用特别意外的眼神看着他。
跟他记忆里的裴景山简直太不一样了。
而且这番话根本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人家只是追求,根本没有要求他答应什么,他又能拒绝什么呢?
言和光觉得有些理解不了:“裴总……”
“别这么叫我。”裴景山再次强调这个问题,然后忽然话锋一转,说:“医生说你可以不用呆在这里了,回房间睡觉吧,明天就过年了,我们一起去买些东西?还是选好了让人送来?”
言和光被一连串的问题砸晕了,起身都快走回房间了,才想起来这事儿不对。
哪儿有人还在追求,就已经住在一起了?
还躺在一张床上?
但是裴景山一点都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理直气壮地洗了澡之后,就往床上来。
言和光无奈地看他一眼,裴景山莫名其妙地说:“干什么?你还想死?不能吧?”
他说完之后,心有戚戚,显然觉得言和光的问题还是很大。
解决了病理上的问题,那还有心理上的问题啊!
于是裴景山二话不说,直接开始给陈思发消息,要求他去找个专业的心理医生过来,立刻,马上。
陈思大半夜被消息吵醒,但他作为一个素质过硬的打工人,看到这个消息还是破防了:明天就过年,还有,你要不要看看现在几点?!
裴景山发完消息之后,就发现言和光还看着他,眼睛里好像有点光。
如果是平时或者别人,肯定要被那眼中的柔和的光看得怦然心动,但是裴景山前一秒钟还沉浸在言和光想自杀的情绪里,看见那目光,下意识就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最终裴总僵着问:“什么?不会吧?你真想死?”
他绷着一张脸说:“不准死。”然后再次打开了和陈思的消息界面,再次夺命连环催。
陈思刚刚小心翼翼地揣测领导只是发癫,半夜找心理医生这事儿怎么看怎么不靠谱,还打算偷偷睡一觉,起来之后再看看情况。
结果,这事这么急?觉都不让睡了?!
裴景山发完之后,一把搂过还在盯着他看的言和光,直接不讲道理地往自己怀里一揣,说:“睡觉。别乱七八糟地想。”顿了顿,很有气势地补充道:“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言和光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想法,被抱着,第一时间也没有要挣脱的意思,混乱了一会儿,还没理得清个一二三来,长时间的生病就让他意识混沌,逐渐睡着了。
第二天言和光是被裴景山给吵醒的。
他睡眼朦胧地一睁眼,就看见裴景山正在穿衣服,扭头来看他:“嗯?把你吵醒了?”
言和光摇摇头。
他这段时间睡得太多,其实根本不缺觉,现在醒了就醒了,一点没生气。
“你要去哪里?”言和光问道。
裴景山含糊了一下,没说清楚,就说见个人什么的。
言和光还以为是他公司上的事情,没太往心里去。
就觉得掌管这么多大个公司还挺不容怀疑的,今天除夕夜居然也要工作。
他慢吞吞地坐起来,裴景山已经出门去了。
陈思看着老板,心里的气浅浅消了一点。
还以为昨天晚上是逗他玩呢,今天能起这么早来,看来是真有事。
心理医生是个女Omega,脸上挂着眼镜,不过镜片很薄,穿着高领的毛衣坐在会客厅里。手边摆着陈思给他准备的热咖啡,显然没等多久。
裴景山进屋,礼貌地伸手:“您好。还没请教?”
女心理医生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这么着急找我,早都知道我的名字了。”她含笑着说,“我叫林晓。”
裴景山丝毫不觉得尴尬,说:“林医生,很抱歉这个时间找你来,但是我的爱人他……有很严重的自杀倾向。”
林晓维持着很客气的笑容:“哦?已经有自杀倾向了?他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裴景山一噎,没说出来。
言和光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按照他所知道的来推测的话,应该是叶璟禾刚刚死的时候,那就是几年前。
林晓用一种揶揄的眼神看着他,说:“裴总,您给的报酬很丰厚。嗯……可以让我跟他聊聊吗?”
裴景山说:“当然。”
言和光慢吞吞地吃完了早饭,然后就被送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女Omega面前。
直到开始说话,言和光才知道她是个心理医生。
裴景山一大早居然让他来做这种事。
言和光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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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了心理医生来?”宁星澜问裴景山,“在今天?”
裴景山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你呢?怎么还没回家过年?你究竟要在我家蹭饭蹭到什么时候?”
宁星澜神色有几分落寞:“今晚的飞机。”
裴景山说:“是该走了。”
他们话不投机半句多。
裴景山说完了,半天没见宁星澜动弹,忍不住出言催促道:“怎么还不走?赶得上飞机?”
宁星澜道:“……我再见他一面。”
搞得像是,从今天分开之后,就再也不能见面了一样。
虽说裴景山就是这么打算的。
所以裴景山并没有强烈的反对,两人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慢慢等着。
裴景山好不容易抽出了点心思,终于有空处理一下公司堆积成山的工作,让陈思跟着一起团团转了起来。
大概两个小时之后,言和光出来了。
林晓跟着他一起出来,已经穿戴好了,一副随时要走的样子。
她对着裴景山说:“我每周会过来一次,裴总,您会报销我的机票吧?”
裴景山点头:“当然。”
林晓在管家的带领下率先走了,言和光则站在走廊上看向裴景山,裴景山走向他,问:“你觉得这个医生怎么样?你喜欢她吗?”
言和光想了想,点头。
说实话,他曾经有过很多不好的经历,都跟alpha有关,而跟他同性别的Omega,他天生就会带着几分亲近。
裴景山温声道:“那就好。”
言和光似乎有些想追问,为什么会忽然给他找心理医生,裴景山看出来了,让了一个方向,说:“那边,宁星澜在等你。”
言和光果然立刻就被转移走了注意力。
裴景山没跟了,只是靠在廊柱上,换了个方向,看着他的背影。
今天新春,也没有下雪,似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