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并没有什么热烈的故事剧情。

  他们只是很俗套的相识。

  言和光小时候不招人喜欢,只有叶璟禾愿意跟他玩,乡野间的风吹过去,都是少年的心事。

  只不过那种感情无关任何利益,不参杂任何勾心斗角,所以现在回忆起来,自带了一层柔光的滤镜,美好得不像话。

  言和光具体描述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见到了一束光,照亮了身在夹缝里的他。

  他和叶璟禾约定好了,要上同一所大学,离开这个乡村,再也不回去了。

  但可惜了。

  言和光恍惚间想起那意外的一天。

  瓦数不足的灯光下,他那喝得醉醺醺的爹又开了一瓶酒,喝完的酒瓶被他随手一丢,叮铃咣铛地和乱糟糟的地面杂物撞在一起,碎成了玻璃渣。

  屋里早充斥了酒味,瘦弱的言和光就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不敢出声。

  比起其他小朋友会害怕黑暗,言和光反而会喜欢呆在黑暗里,这样,偶尔的时候,他喝多了的爹就不会发现躲起来的他,这样就能免一顿毒打。

  人渣又开始发酒疯——他有一把刀,是装在那种长枪上的刺刀,据说是年轻的时候当兵退役时所带回来的纪念品。

  人渣很喜欢拿着这把刀四处乱砍,每一次想起来了,就会把他们本就七零八落的家砍得更破碎。

  冰箱上、沙发上、柜子上……早都布满了刀痕,甚至言和光的身上,都偶有那么几道疤。

  喝醉酒的人很恐怖,他拿着那把刀乱砍,发出好像野兽般的低吼,言和光就只能躲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快结束吧,快结束吧!

  然那一天很闷热,好像早就预示了有所不同,这种类似于凌迟的酷刑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言和光听着那劈砍的声音,每一下,都好像直接劈在了小小的少年身上,他会控制不住地颤抖,却一点不敢哭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撞门声。

  言和光后来之后,那些人全是要债的。人渣为了赌博,在外面借了高利贷,那些人全是来替老板收钱的打手。

  那个年代,乡村的法制观念还不是很盛行,扫黑除恶的活动显然没有照顾到他们,地痞流氓们看见醉醺醺的人渣,丝毫不怕,上前就三下五除二把人渣给放倒了。

  言和光躲在桌子底下,看着他的人渣爹跪在地上,开始声泪俱下、撕心裂肺地请求宽恕。

  甚至连“我有一个儿子,还在上学”这种借口都拿出来了,就为了让人家给他多宽限几天。

  但所有人、哪怕是那些要债的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本质,这话根本不信,他们把人用脚踩着,开始全屋子地翻找,任何感觉能换点钱的东西,都被拿走了。

  后来,那群人找到了言和光的房间。

  说是房间,其实里面只有一张床,连扇门都没有——被他爹有一次喝多了,一脚踹碎了之后就再也没修过。

  他们在言和光的床底下找到了一个盒子。

  里面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都是叶璟禾送给他的——那群人挑挑拣拣,在里面找到了一个MP3,然后往自己口袋里揣走了。

  言和光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直接从桌子底下爬了出去,那群人一下子发现了他。

  “是个Omega!”那些人说。

  后来就是一片混乱。

  言和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好像被打了。那人渣趴在地上朝他笑得很恶心。有人拿出针筒要给他扎。白色的粉末还是什么?

  人渣说:“那么好的东西,别给他浪费了,都给我吧。”

  有人回答他:“滚你妈的!你个贱种早死早超生。别管他,打,打了听话。”

  言和光奋力挣扎,他已经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他绝不能毁在这里,绝不能。

  在一片混乱和恶心的笑声中,他忽然伸手抓住了地上的一把水果刀,他捡起来,直接用力捅在了最近的那个人的大腿上!

  “啊——!”有人尖叫,所有人被吓了一跳。

  言和光仗着自己对地形的熟悉,直接破门而出,而至于以后再回家来,会被那个人渣打成什么样子,他都想不到了。

  脑子里一片混乱,言和光跑啊跑,身后似乎有人在追,又似乎没有。他只顾着一路狂奔。

  言和光躲在一片麦田里,最近正是麦子长得丰茂的季节,月色暗淡、星星唏嘘,他就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不知今夕何夕了。

  他慢吞吞地反应过来,才想起自己刚刚好像杀人了,害怕令他浑身颤抖,又怀疑有恶鬼来追他,不敢发出声音,只好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臂。

  忽然,他听见了村子里好像有人在叫。

  吵吵嚷嚷的,叫的什么他也听不清楚,言和光借着胆子往外一看,好像看到无边的夜色之中有一簇刺眼的火光。

  是他家的方向。

  村里的人都被惊醒了,全村都在往那个方向去,汇聚在一起的河流一样,言和光也不自觉地跟着过去。

  有认识的村民看见他,拉了他一把:“小言?你怎么还在外面玩啊?你家着火啦!”

  言和光忽然就不动了,站在原地。

  有的村民来拉了他两下,但是都没拉动,村子里面的房子都靠的近,南方也常有山火,村民们都有救火的经验,消防队还没来,他们就已经自己组织起了救火,一时间,也没人管他这个小孩儿了。

  “里面还有人!”“小言那爹还在里面!快救火啊!”“不光一个人!屋内有好多人!快拿桶来!”“火太大啦,救不了啊!”“……”

  言和光听着听着,怪异地笑起来。

  这是什么,老天开眼吗?

  但是所有人都在兵荒马乱之中忙着救火,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孩子的诡异表情。

  家被烧了,他居然还能这么开心。

  言和光没有再往那边走,而是转身,直接往相反的方向走。

  仿佛这样的话,他就能和这边彻底断绝关系。

  具体情况是怎么回事,言和光其实已经想不起来了。

  当上千个日日夜夜所幻想的事情骤然成真的时候,他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火光在他背后亮眼刺目,他却只想起来那个小铁盒子,里面都是叶璟禾送的,一起烧了可惜了。

  裴景山听完之后,沉思了一会儿,给了言和光足够的尊重,然后才问:“但你怎么知道那把火就是叶璟禾放的?”

  言和光一下子沉默下来。

  他不想说的事情,裴景山还追着问。

  裴景山好不容易追问到此,也根本装不出不在乎的样子,以退为进的说辞都编不出来,只好坐在椅子上,等着言和光继续说下去。

  言和光垂着眸,说:“那不重要。”

  思绪不受控制地闪回,旧日的记忆被那一把火烧得清晰明亮,他慢慢走着,走到了河边。

  身边一下子变得很嘈杂,那些村民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到了他身边,貌似在追什么人。

  追人吗?还是在救人来着?

  夜色下漆黑的河水好似会吸光,并没有因为滔天的火灾而变得清晰一分,幽幽如深潭。

  叶璟禾溺在水里朝他喊:“你自由了!”

  ——“小和光!从今天开始,你自由了!”

  裴景山对此保留了意见,但按照当时的情况来推测,一把火能烧死那么多人,肯定是有提前准备的犯罪,至少需要汽油柴油什么的助燃,但这种准备不用特别精细。

  而村子里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当时肯定会大查特查,说不定言和光也被叫去问话很多次。

  但最后就算查到了,叶璟禾也死无对证了。

  裴景山问出最后的问题:“最后定案了吗?”

  言和光摇摇头。

  最后定下来的案子,是那群人跑到他家里催债,而那赌鬼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染上了毒瘾,事后现场找到了毒品烧过的痕迹,不过因为言和光当时年纪小,且有不在场证明,在刑侦技术并不发达的年代,那场火灾只被定性成了意外。

  一个酒鬼和一群流氓,全是吸毒犯,聚在一起被火烧死,那是天大的好事、老天爷为民除害呢,他们太活该了。

  而谢天谢地的,他家无辜的小儿子不在家。

  可见真是阎王爷显灵,只愿意收走作恶多端的人,善良的人还能活下来。

  裴景山陷入了沉思。

  听完这些事情之后,他大概懂了一些言和光为什么会有自杀倾向——这种惊心动魄的过往,也不是什么人都体会过的。

  代换一下自己的,自己那时候会怎么做?

  裴总罕见的有了一丝迷惘。

  他会怎么做?

  如果他只是一个乡村里的孩子,十几岁,没钱没势,自己喜欢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他想得到玉石俱焚这一招吗?

  就算想得到,他有魄力这么做吗?

  裴景山忽然觉得手边的权势金银全是假的,纵使他再怎么有钱有势,他也抹不平言和光这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裴景山道:“都是因为他吗?”

  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挚一些:“可是他当时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你的大好前程,你就这么做给他看吗?”

  言和光却忽然笑了一下。那一笑很含蓄。

  “景山,这种话,星阑都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我……我本质上是个很懦弱的人。”

  如果他本质坚强,事情都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他可以和那个人渣斗争、可以看见和叶璟禾长相相似的裴景山而心如铁、可以一条路走到黑。

  但他不是。他从来都不是。

  他一开始没有胆子反抗,后来又选择沉溺在裴景山身边,现在又选择死。

  裴景山却说:“很感人的故事。”

  言和光抬眸看他。

  裴景山继续道:“但是我依旧不同意你去死。”

  言和光无奈笑道:“这个又哪儿是人能说了算的?”

  终其一生,言和光都没有和什么人有过面红耳赤的时候,他实在太懦弱了,总按着别人的规矩小心行事,生怕触犯雷区。

  哪怕到了现在也不例外,分明是他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选择,有人出来指手画脚,他也依旧做不到据理力争。

  他总是无奈又好笑地说一句“这又何必?哪儿人定胜天?”,其实是觉得自己从来无法通过抗争得到什么,他太了解自己了。

  裴景山忽然道:“如果就是赢了呢?如果就是我说了算呢?你愿不愿意以后跟我在一起?”

  言和光看了他两秒,道:“我现在不就跟你呆在一起?”

  他裴总有钱有势,想跟谁呆在一起就跟谁呆在一起,哪儿还用得着问人家愿不愿意的?

  裴景山却万分认真地说:“我指的不是情人,而是伴侣。”

  他这话说得太认真了,说的时候还死死盯着言和光的眼睛,搞得言和光有些慌张地挪开了视线,想笑笑不出来似的,呐呐道:“……怎么会这样?”

  他是怎么都想不到,裴景山居然是认真的。

  难道之前那些行为,不都是得不到之后的偏执吗?怎么搞得像是认真的?

  不过再一想,言和光就想通了。

  这当初裴景山喜欢白柯,是因为得不到的偏执,那么现在他喜欢自己,很有可能也是如此。

  而且现在即将离世,这种“得不到”的感觉步步紧逼、迫在眉睫,搞得裴景山都分不清楚,这究竟是“想得到”,还是“真心”了。

  “我是认真的。”裴景山重复了一遍,“当然你现在不相信也可以,但你总要给我机会证明吧?所以,先配合治疗吧。到时候痊愈了,你有的是时间来看我是不是真心的。”

  言和光没有接话了。

  这人怎么还那么幼稚?

  说得像是,只要他忽然回心转意,就真的可以重获新生一样。

  那些医院里面躺着的人,哪个不是挖空了心思想活下来的人?而真正活下来的,又有多少呢?

  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啊?

  两厢无言,吃完饭后,言和光就去睡觉了。

  裴景山知道他对玩手机、看电视什么的没有兴趣,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让人来收拾餐桌,跟着他进了卧室。

  一看时间,两人已经聊得很晚了。

  言和光默默爬上床之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裴景山立刻意识到那是在问他为什么不睡觉,感觉有些高兴,但并不过分表现出来,只柔声道:“你先睡,公司今天有点事,我处理一下。”

  言和光没回应什么,默默躺下了。

  而裴景山坐在窗前的沙发上,主灯源被他关掉,就留了一小盏氛围灯。笔记本翻开装样子。

  他拿出了里昂博士给他的那张报告。

  言和光睡觉基本上是不会动的,基本不翻身,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的习惯导致。

  睡眠也很轻,一碰就醒,还经常做噩梦,要出一身冷汗。若是这个时候恰好被惊醒,肯定会吓得他一晚上都再睡不着了。

  裴景山轻手轻脚地展开了那张报告。

  上面看不懂的词汇,他挨着用软件查了。

  听呼吸声,言和光似乎已经睡着了。

  查完词汇之后,裴景山就坐在沙发上,把那张报告翻来覆去地看了二十多遍。

  他曾经第一次接触家里公司事务的时候,看上亿的合同也没这么小心谨慎过。

  裴景山逐字逐句地看,生怕字里行间钻出来个怪兽,一张嘴就给言和光叼着跑了。

  直到最后,他已经能把那一份分析报告给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了。

  猛然惊醒之后,才发现天边居然麻麻亮了,一晚上快要过去,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了。

  究竟是现在去赌光明的未来?

  还是再苟延残喘一个月的温存?

  迫在眉睫的太阳逐渐露出一些光,床上的言和光还在安睡,裴景山拿着那张纸翻来覆去了彻夜难免。

  他深知自己这个决定,将会影响他的一生。

  裴景山到最后,甚至生出了几分逃避的念头,这个在商场谈判桌上挥斥方遒、手腕强硬的天子骄子,头一次发现自己没什么用。

  他尽人事了,可结果仍旧不如他所愿。

  他一个选择都做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一旦选择错了,那代价是自己无法承担的。

  他该怎么办?谁能来给他指一条明路?

  忽然,裴景山手中的纸被人给抽走了。

  他抬眼,看见言和光站在他面前。

  “一晚上没睡么?”言和光用刚睡醒懒洋洋的嗓音问他,“在看什么?公司上的事情吗?”

  裴景山摇了摇头。

  如果真是公司上的事情就好了,就算他做错了选择,最多就是亏钱而已,这个代价在他这里,不值一提。

  言和光看不懂德文,但找到了署在夹缝里的里昂博士的签名,就知道这是一份关于他病情的报告。

  看裴景山这个样子,大概是恶化了吧?

  言和光不是很在意这方面,就说:“现在还早,去睡一会儿吧,眼里都是红血丝。”

  岂止红血丝。

  向来人五人六、西装上连个褶子都不会有的裴总,此时挂着一对熊猫眼、眼中全是红血丝,分明像是一只被逼到绝路的野兽,正在做最后的挣扎似的。

  裴景山感觉自己真的无路可走。

  他死死看着言和光,言和光比起之前瘦了很多,让他身上那种柔和的脆弱感也加重了不少,甚至说是易碎的,好像一个没看住,他就会乘风而去一样。

  这种变化让人心痛。

  裴景山忽然问:“你想怎么选?”

  他问完之后,就发现是自己一时情绪激动,因为言和光肯定不在乎选哪个。

  说到底、说到头,都是他在庸人自扰。

  言和光却很给面子地问:“什么?”

  裴景山状似自暴自弃地说:“现在有两个方案,一个是进行手术,风险很大,不过有机会可以痊愈。而另一个是保守治疗,你大概还能有一个月的日子。”

  言和光似乎笑了一下,声音也很轻:“你就想这个,想了一晚上?”

  裴景山却不在乎这个调笑:“是啊。”

  他近乎自嘲地笑了一下,言和光一下子噤声,然后缓缓说:“我选第一个。”

  裴景山看着他,似乎有些不满为什么他这么快就做出了决断。

  言和光道:“我从来都是信命的人。”

  其实他想选第二个。

  本质上,他只是顺应着天命往下过,一直到该死的时候就死。

  而裴景山却忽然横插一脚,把他硬生生拖着活到了现在。

  现在看着裴景山那副样子,他忽然就有些不确定自己的选择了——难道真的是不想死的?

  裴景山抹了一把脸。

  太仓促了。他还没有想好。

  言和光却用笃定的语气说:“就第一个吧。我选择听天由命。”

  该不该死,都是他的命数而已。

  而此时,门被敲响了,陈思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先生,里昂博士来了。”

  裴景山霍然起身。

  太快了,太快了。他还没有考虑好。

  言和光笑了笑,意识到就在今天,也没什么纠结的感觉,上前就想为陈思打开门。

  裴景山却一下子握住他的手腕。

  言和光侧目去看他,裴景山道:“如果你能活下来,就给我一个机会。”顿了顿,他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行么?”

  言和光觉得好笑,欣然同意:“好啊。”

  但裴景山却没有什么很高兴的意思,似乎想笑一下,但是尝试了半天都没笑出来,最终只能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他就像是在诀别一般,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地加大。

  他死死盯着言和光的脸,从轮廓到五官,最后到那双眼睛,全都要深深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裴景山像是被强行推上了赌桌的赌徒,押上了自己的一切,现在荷官还没喊开始,他就已经浑身冷汗直流了。

  他输不起,真的输不起。

  言和光却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背,微微的力道好像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裴景山缓缓、缓缓地放开了手。

  言和光朝他笑了一下,感觉到手背有一丝滚烫,却并没有回头。

  他推开了门,迎着陈思和里昂博士的面,说:“我准备好了。”

  无论生还是死,他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