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们又三三两两地下班了,管家带着他们去放松享受,只留几个值班的,也去了隔壁。

  裴景山每日照常走进室内。

  言和光依旧用苍白的侧脸对着他。

  “今天感觉怎么样?”裴景山动作自然地把他的被角掖了掖,很平和地问,“有没有感觉舒服一点?”

  言和光难得笑了一下:“你这是何苦?”

  但这话裴景山已经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一点都不往心里去,万分自然地接道:“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了。难道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吗?”

  言和光无奈地叹了口气,问:“宁星阑呢?”

  裴景山面不改色道:“他前几天回家去了。可能是要跟家人一起过年吧。”

  言和光有点意外:“啊?”

  显然是觉得宁星阑说话向来算数,不会突然不告而别,怎么想都觉得这事情的背后有猫腻。

  裴景山回以他坦坦荡荡的目光。

  言和光无声叹了口气。

  他不想死的时候,全世界都在逼着他去死。而让现在想死了,又有无数人要求他活下来。

  裴景山把准备好的大衣裹到言和光身上,问:“你要怎么回去?自己走还是我抱你?”

  言和光不回答,自己站起来。

  裴景山就跟在他背后半步的距离,一伸手就能碰得到,看言和光一天天的治疗也是遭罪,心疼道:“你无不无聊?有没有什么想玩想看的?我帮你找来。”

  别的病人一天到晚还看点电视、玩会儿手机呢。言和光却一言不发,就是发呆。

  搞得裴景山就算想弄点他喜欢的东西来哄人玩儿,都无从下手。

  言和光摇摇头。

  回到房间后,言和光就把大衣脱下来,顺手叠好放在沙发上。又不自觉地朝手心里呼气。

  又是晚上了,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晚了。

  那些医生讲话他听不懂,也没有专门问过自己的情况,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好转还是在恶化。

  不过按照自己的感受来说,大概是恶化吧。

  助理把饭准备好了,裴景山叫他过去。

  也不知怎么回事,之前两人还剑拔弩张,好似一口气喘不对都要互相怄气。

  但这几天反而平和下来了。

  大概是言和光已经发现了,裴景山果然说一不二,说寸步不离,就真的找人一直监视着他。想有个寻短见的机会都找不到。

  言和光在餐桌前坐下之后,先叹了一口气。

  他生病之后,一直叹气,裴景山都习惯了,但不知为何,今晚上的这口气,忽然让他神经紧绷了起来,好像预示着什么似的。

  裴景山机敏得像个出任务的警犬,眯着眼睛问:“你怎么了?”

  言和光说:“我……”

  然他才说了半句话,门突然被敲响了。

  这个老宅里,除了管家就是陈思,还有那群医生,不会随便敲他的门。

  裴景山就算憋了一身火气,也只能老老实实扬声道:“进来。”

  陈思和管家都站在门口,似乎身后还站着个外国人,可能是换了常服的医生。

  陈思垂着眸进来,一点没有窥视主人生活的意思,却不太往里走,只在门边说:“老板,我有事和你说。”

  裴景山道:“什么事儿不能直接说?”

  陈思抿了一下嘴唇,居然原地变成了一个据嘴的葫芦,真的不开口了。

  而管家站在他身后,也没说话。

  裴景山意识到事情不对,当即站起来,还对言和光说了一句:“你先吃着,不用等我。”

  说完,他又顿住了,道:“老陈,你进来,你来看着他吃。让他多吃点。”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陈管家和言和光都知道他的意思,这是监督他不要想着搞小动作。

  言和光撇过头去笑了一下。

  其实他没什么特别的求死欲望,只是走到了这一步,上天已经帮他做了选择。

  所以,也没必要跟苍天做什么对抗了。

  活着也行,死了更好吧。

  陈管家低头应声,走进屋里来。

  裴景山跟着陈思出去了,外面站着的那个外国人果然是个医生,就是这群专家团里面最资深的那一个。

  “里昂博士。”裴景山很谦逊地说。

  里昂博士往后退了几步,大概是怕屋里的人听见他们说什么,陈思则很有眼力见的把门给关上了。

  裴景山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发生了什么?他的病怎么了?”

  里昂博士手里拿着一份化验单,德语的,但是上面有很多专业术语。

  裴景山的德语水平只能寻常交流,看不太懂报告,只好去看里昂博士。

  “报告是刚刚出来的。”里昂博士指着化验单说,“他的情况很不好。”

  裴景山心都揪成一团了:“怎么了?能说具体一些么?”

  里昂博士说:“太晚了,他来看病之前应该有过严重的症状了,却拖到这么晚才来。我们尽力救治了。”

  裴景山一下子顿住。

  这群人全是治疗这个疾病的专家,如果连他们都宣判了言和光的死刑,那言和光还有活下来的希望吗?

  里昂博士说:“毕竟是癌症。”

  裴景山说:“我不信。你们是觉得报酬不够?还是因为药品和仪器欠缺?提条件,我全都会做到的。”

  世界上没有比他们更了解这个疾病的人了,不然裴景山早都生出了换一批人的想法。

  里昂医生从医这么多年,见过无数比裴景山更没有礼貌的病患家属,所以根本不生气。

  看着他的样子,裴景山深吸一口气,对身边的助理说:“换人。陈思,去联系其他的有关医科博士,多少钱都行,明天我就要见到他们。”

  陈思诚惶诚恐:“是。”

  里昂博士却说:“啊?”

  他的中文水准就在小学生水平,裴景山一句话说得又快又急,差点就没听懂。

  裴景山看向里昂博士,之前保持的谦逊有礼都消失不见了,剩下一点点厌烦的冷淡,似乎在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里昂博士又把手里的纸递到裴景山面前,裴景山这次看见了,上面有一个单词——手术。

  里昂博士说:“这是我们的治疗意见。全球最厉害的医生,辅之以全球最先进的仪器,用最大胆的手术。我相信,上帝会保佑他的。”

  裴景山把那张纸接过来仔细看了,这一次没有什么特别难懂的专业术语,上面写着每一个医生的治疗意见,他们已经开会决定了,要对言和光施以手术。

  裴景山也听懂了里昂博士的意思。

  尽人事,听天命。

  现在裴景山已经把所有该做的人事都做完了,接下来的,就看言和光的命如何了。

  里昂博士静静地等着他的决定。

  他们只是医生,这个手术做或不做,都是病人家属的决定。

  裴景山半天说不出话来。

  里昂博士说:“如果你不选择手术,而选择化疗的话,我们大概还能让他活一个月。最多就一个月了。”

  裴景山深吸一口气:“有多少成功率?”

  里昂博士圆圆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了严肃的时刻:“0%,或者100%。”

  裴景山抬头,里昂博士接着说:“裴先生,这是史无前例的尝试。我们会选择一种全新的手术方式,用一种全新的治疗理念,这是一次豪赌。如果成功了,他甚至可以没有后遗症。但相应的,如果失败了……”

  里昂博士没有接着往下说,裴景山也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摆摆手,说:“我要想一想。”

  里昂博士说:“好的。不过允许我提醒您一句,裴先生,越早手术,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这想必你也知道。”

  裴景山点点头:“我明早告诉你答案。”

  里昂博士在陈思的带领下走了。

  裴景山一个人在雪地里站了很久,手里的治疗意见被捏得咯咯作响。

  良久,陈思都送完里昂博士回来了,还看见裴景山站在雪地里。他身上的外套都被雪落满了,头发也白,睫毛也白。

  “老板,你……”陈思上前询问,“不进屋去吗?”

  这个时候,陈管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直接开门出来,陈思和陈管家对视一眼,意识到这个时间应该是属于老板的,所以就告知了裴景山一声,主动走了。

  裴景山没有反对,他们离开了院子。

  他拿着拿张白纸,一抬头,就看见言和光站在廊下看他。

  言和光里面穿的是居家服,外面搭着一件长风衣,走廊的声控灯灭了,灯光都从他身后照过来,看清楚他温柔的轮廓。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雪,逐渐堆叠起来,裴景山的脚印都重新埋住了,一看就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言和光轻声道:“你不吃饭么?”

  裴景山这才回神似的惊醒,把那张纸往口袋里一揣,大步上前。

  他一走进,言和光就感觉到了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而后廊上的灯光亮了,能看见裴景山睫毛上都挂着冰,晃眼还以为是他流的泪。

  两人这么近距离对视了一会儿,言和光问:“医生跟你说什么了?”

  裴景山道:“没说什么,嘱咐我让你多吃点饭,整个人太瘦了,对治疗不好。”

  言和光挑眉。对他这个答案不置可否。

  裴景山忽然想抱他,结果才一靠近,就发现言和光打了个寒颤,给他吓得立刻连退三步。

  “先进屋吧。”裴景山说。

  两人进屋之后,裴景山发现桌上的菜居然一口没动,立刻皱眉看向言和光:“你不吃饭?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生病?还是胃癌!不吃饭你想干什么?拿这个跟我耍心眼吗?啊?”

  他的声音越说越高,显然气得不行。

  言和光无语地看着他,淡声道:“我是打算等你一起的。”

  裴景山立刻仿佛被禁言了,半晌才“噢”了一声。

  顿了顿,他找回场子似的补充道:“下次不用等我,你自己吃就行了。你是病人,还是要按时按量吃饭的。”

  言和光不跟他讲话了。

  裴景山在空调面前站了一会儿,把身上的寒气都吹走,才终于坐到饭桌上。

  还好室内的温度不错,饭菜都还没冷。

  裴景山给他舀了碗汤,说:“刚刚,你打算和我说什么?”

  言和光有些楞:“啊?”

  裴景山:“就是我被叫出去之前,你打算和我说什么来着?”

  这段时间,言和光跟他讲话不算多,还绝大多都是他主动起的头,好不容易言和光能主动提起一次,裴景山当然不会放过了。

  言和光小声“哦”了一句。

  那碗汤是他最喜欢的鸽子汤,有鲜味但不腻,是裴景山在某一天发现他多喝了一碗后,从此每一顿桌上都有这么一道。

  不过,现在桌上的每一道菜来历都差不多。

  看见他多吃两口,以后每一次都会有。

  所以现在已经发展壮大到了每次吃饭十八道菜了,害得言和光都不敢吃新菜。

  裴景山还在追问:“是什么?怎么不说了?”

  那一瞬间,言和光还真有些不想开口。

  人的想法就是如此,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好在言和光早学会了坦荡,并不因自己这些犹豫而感到懊恼。

  言和光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谁料裴景山前一秒还保持着兴致勃勃的样子,下一秒就瞬间变脸了:“等等。”

  言和光:“嗯?”

  裴景山舔了舔嘴唇:“别说了。我忽然不是很想听了。”

  言和光平静道:“其实我一开始喜欢的不是你。”

  如果裴景山现在花那么大的力气,只是因为他一开始给的貌似喜欢的错觉。

  那么言和光现在想离开,就可以把这件事说出来。

  反正他人之将死,没什么好隐瞒的。

  裴景山没想到他说得这么快,连再阻拦的机会都没有,瞬间噎住了。

  裴景山甚至有点反应不过来:“什么?”

  言和光平静地解释道:“意思就是,我对你并不是一见钟情,我之前有喜欢的人,你们长得很像。”

  每一个字都很寻常,但连在一起,裴景山听不懂。

  他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之前有喜欢的人,你们长得很像”?

  言和光说完之后,安静地等着。

  按照裴景山的性格,大概会暴怒,然后把他丢出去吧?

  这样也好。言和光没什么意见。

  但他安静地等了半天,裴景山都没有说话。

  言和光不由得去偷偷看他。

  裴景山此时坐在位置上,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眉毛轻蹙起,但是并没有发怒的迹象。

  这完全迥异于言和光的预想,让他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了。该说些什么吗?

  言和光才一张嘴,还没发出任何声音,裴景山就率先问道:“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

  他们都很熟悉这个剧情,而且言和光的话说得很明白,估计也理解不出别的意思了,所以言和光点了点头。

  裴景山深吸一口气,居然还是没有要动怒的意思,甚至语气异常平和地问:“是谁?叫什么?他还活着吗?跟你什么关系?”

  言和光万万没想到他是要问这个。

  不过短暂的惊讶之后,言和光就认为没什么好隐瞒的,既然已经坦白了,就不如全都说出来。

  他也不带着秘密走,裴景山也别带着秘密喜欢他。

  言和光道:“他叫叶璟禾,是我之前的邻居,大我一岁,我们在同一个学校读书。当时我家里情况不好,同学们都不太喜欢我,只有叶璟禾和宁星阑愿意跟我玩儿。我当时很感激他,而后来这种感激变成了爱慕。很俗套的故事。”

  言和光用最平静的语言,说出了自己内心里最难言的伤痛,甚至还评价了一句“俗套”。

  听在别人耳朵里,就好像是事不关己一样。

  但这不包括已经知道了他以前生活的裴景山——宁星阑已经把事情都告诉他了,外人听起来都心有戚戚,怎么唯独他自己提起,好像一个局外人一样?

  不过虽然言和光说得很简单,但是裴景山却敏锐地抓住了一个点——他们如果彼此相爱,现在又怎么会分开?

  是不是因为什么,不得不分开的理由呢?

  裴景山问:“后来呢?”

  言和光答:“他死了。”

  裴景山沉默。他总算是反应过来了,之前为什么宁星阑看着他的时候,总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还有后来,他们交谈的时候,宁星阑那副遮遮掩掩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

  是怕他知道了之后不给言和光看病吗?

  裴景山忽然笑了一下。在这种情境之下,显得有些怪异。

  但那种笑并不是嘲讽,也不是什么表达友善的手段,甚至有些落寞和伤感。言和光都体会到了。

  裴景山是真的觉得很好笑。

  他和言和光的相遇,原来充满了那么多曲折离奇的原因。

  言和光像白柯。

  而他像叶璟禾。

  难说究竟是谁先对不起谁的,他们之间,早都像是被密密麻麻的丝线捆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裴景山感觉世界观都摇晃了一下。

  一开始,在白柯说出“世界上没人会真的爱你”的时候,裴景山还觉得不值一提。

  难道言和光不爱他吗?

  现在他好不容易把以前的自己变成了傻|逼,开始正视这段感情的时候,言和光又来告诉他,其实他真的不爱他。

  一道天雷滚滚,将战无不胜的裴总,真的劈成了一个可笑的傻|逼。

  裴景山不想着哭,就想着笑了。

  笑着笑着,到最后眼泪都出来了。

  言和光坐在他对面,温声问:“你没事吧?”

  裴景山没有回答。

  言和光大概也能理解,其实裴景山比他可怜多了。

  比起一开始,言和光就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来说,裴景山现在放弃了白柯,“爱”上了那个替代品,然后猛然得知,自己也是一样的。

  这该有多令人难以接受?

  他似乎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笑话。

  只不过言和光希望他能不这么想,于是主动道:“对不起,我不应该瞒着你的。”

  虽然如果他一开始就明说的话,骄傲自大的裴总是不可能选择留他在身边的。

  但他一句“对不起”,还是要说的。

  裴景山捂着脸,想平复一下情绪,但是不太好使,他有些无措地四处乱摸,居然摸到了自己口袋里有什么东西。

  足顿了一秒钟,裴景山才反映该来:这是言和光的诊断书。

  然后,就像是找到了什么勇气的依仗一样,裴景山又缓缓坐直了。

  言和光静静等待着他发作。

  说到这个地步,大概自己要被丢出去了吧?

  裴景山却用万分冷静的语气说:“能跟我详细说说,你们的过去吗?”

  言和光:“……啊?”

  他真是再怎么样也想不到,裴景山最后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

  但他看着裴景山的眼睛,那双漆黑的、从来宛若黑曜石一般的瞳孔,此时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让冰冷机制的目光也带上了一层堪称柔和的光,令言和光无法拒绝。

  言和光就道:“都是些很平常的小事,当时以为天塌下来也不会有比那件事更糟了,但现在回头看来,其实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裴景山静静地看着他。

  他素来理智的神经此时看主人已经不顶用了,瞬间剥离了那些情绪,自顾自地冷静思考起来。就好像是被分成了两个人一样。

  裴景山一边觉得心绪翻涌,一边又很冷静地意识到:言和光的自杀倾向,肯定跟这个叫做叶璟禾的人有关系。他必须问出来。

  如果能找到疏解的方法的话,言和光说不定会选择配合治疗。他必须要问出来。

  裴景山冷静地问:“那他是怎么死的?”

  好在言和光今晚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说完遗言,并没有多少抵触的意思,闻言稍微顿了一下,就道:“淹死的。”

  裴景山静静等着他继续说。

  “我曾经的家庭并不怎么和睦,有一个爱喝酒赌博的爹,他在外面欠债或者受气了,就会回家打我。我小的时候很怕他。”言和光说到这里,居然轻轻笑了一下,“后来,叶璟禾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放了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