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山就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直到言和光被萧暮雨拉着走出了酒吧,他也没有缓过劲来。
周围的二世祖们纷纷围上来出言相劝,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闹哄哄的。
而裴景山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脑中一直反复回想起刚刚言和光的眼神。
就和言和光平时给人的感觉一样,他温和,从来不争不抢的,遇到事情也只会皱着眉,从说不出一句重话。
就今天这番情景,他最后说出来的,却也只是一句:明明是你选的。
这种突然发现的瞬间,犹如浑身过电,比激烈的言辞更让他醍醐灌顶——他原来也是个人。
虽然这么说很不合适,但裴景山那一瞬间,就是这样感觉的——
言和光是独立的人,有自己的思想,而不是披着和白柯相似的外皮,做着别人的附庸,竭尽贪欢和谄媚,像宠物、物体一样被随便拿起,又随便放下。
那群二世祖嚷嚷的时候,只有白柯站在人群之外,冷眼旁观。
裴景山也会意识到这一点吗?
老实说,白柯不相信。
他曾经是和裴景绪有婚约,情投意合,但裴景绪死后,他明明也是独立的人。他大可以过自己的选择的生活,而不是非要依附什么有权有势的裴家,才能作为一个人。
他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和裴家有婚约的Omega。
——虽然现在世界上很多人都会觉得,啊,一个Omega而已,在家带带孩子做做家务,乖乖听话相夫教子就可以了。而他们内心的世界有多波澜壮阔?谁关心呢。
社会从来都不公平。Omega天生就低了alpha一等。如此,还不如做个bate,至少,不因为任何人而被制约。
但裴景山当年不懂这个,他偏执而不讲道理地替白柯选择了这份人生。
于是白柯生不能生,死不好死,因缘际会发展到如今,两人捆绑在一起,比谁更痛苦。
不,那肯定还是他最痛苦。
裴景山慢吞吞地反应过来,想要追出去。
白柯直接站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所有的朋友都来阻拦他,什么“白柯还在场呢”、“裴总你冷静一点”、“哎呀,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就放过言和光吧”等等,全在他耳边叫嚷。
白柯冷冷清清地说:“亲爱的,你挑好婚礼的场地了吗?”
他喜欢,就不要让他得到。
白柯太懂裴景山是什么样的人了,他得到了就不会再珍惜。这也是当初郝飞尘来找他时,才一开口,他就同意了。
他虽然只见过两面,但言和光是很好的人。而且白柯对她有一种很微妙的同情。
既然他白柯的生活没得过了,那就让言和光好好地过下去吧。
裴景山这种人渣,该跟他一起彼此折磨的。
二世祖们一听“正宫娘娘”都发话了,哪儿能不跟着他的意思走?当即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
什么哎呀结婚嘛,一辈子就一次,当然要选最好的地方啦。三亚、澳洲、欧洲,哪里都人杰地灵,实在不行,就当地找个教堂邮轮什么的,大家都会很捧场的。
裴景山舔了舔嘴唇:“你……”
白柯上前搀扶住他,温温柔柔地说:“亲爱的,忘掉那些人和事吧。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我们的婚礼呀。”
二世祖们一拥而上,把他们推进了车里。
不然刚才那场面,裴景山那脸色,看起来都像是要杀人的。
现在和谐社会,还是不要出事的好。
同样,二世祖们也挺纳闷——裴景山喜欢白柯这事儿,人尽皆知,多少年了,怎么今晚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想不通,二世祖们就不想了,左右是裴景山自己的事,他们跟着瞎操什么心?
进了车里之后,白柯就一改刚才的亲昵态度,松开了裴景山的手臂,看向窗外的街景。
这条街晚上很漂亮,来来往往的全是年轻漂亮充满朝气的青年少女,他们在灯红酒绿中笑、哭,或者随便走走,都代表着别样的生命力。
白柯以前很羡慕,但是现在不了。
学校的工作他辞掉了,虽然主任苦口婆心地劝诫不成,给他把辞职说成了请假,要求他解决完自己的事情就早点回去上班,但是他已经不想回去了。
他并不热爱科研,只是天分摆在那里,随便找点事情做,不然他才是真的没有活下去的意义。现在,已经没意义了。
裴景山终于冷静下来了一点,语气很不好地说:“你故意的。”
坐在驾驶座上的陈思已经开始骂娘了。
妈的,没看见他还在场吗?这时打算吵架还是打架啊?不过现下这种情况,他也不敢多问,直接老实下车,把车内的空间留给老板了。
白柯收回目光,淡淡看着前方,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应声道:“嗯。”
裴景山曾经以为白柯摆出这副样子,是因为不喜欢他,所以故意冷淡。但是现在才想到,原来他可能不是不喜欢自己,而是怨恨、憎恨。
他第一天学会如何正眼看待Omega,然后就发现,很多事情已经被搞砸了,无法挽回。
裴景山点起了一根烟:“你想做什么?”
白柯有些好笑地回头:“我不是早都说过了吗?当然是你当众承认嫉妒裴景绪了。”
裴景绪,又是裴景绪。
裴景山一回想到小时候,好像无论如何都绕不过这个人。明明都死了那么久了,却还是要在他的生活中怒刷存在感。
不过今天,他虽然气愤,但是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吐出一口烟,说:“如果我铁了心不娶你,你也没办法吧?”
白柯淡淡地笑:“怎么会呢?你父母早都通知了亲戚朋友,整个圈子都知道我们要结婚了。当然,你爷爷也很喜欢我。别人说你可以硬着脖子不点头,但老爷子的话,你总不能不听吧?”
在车内半明半昧的光里,烟雾缭绕,裴景山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
也许从十几年前就错了。
但是承认他当初处处嫉妒裴景绪,不啻于把裴景山的自尊心拿出来放在脚下踩。
他一辈子没有受过什么挫折,人生顺风顺水,从来说一不二,连他自己都不确定,他能不能受得了。
两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陈思站在不远处的路边,一身得体的西装,在大冬天里轻薄得好像他是出来自杀的。他第八次扭头去看车里,不透明的玻璃,还是一点动静没有,他彻彻底底冻成了一个面瘫。
妈的,他怕裴景山什么时候要走,又完全不敢走远。
裴景山点起了第二支烟,白柯没有意见,却忽然问了个问题:“你喜欢言和光吗?”
裴景山皱眉看他,显然想说不喜欢,但是刚刚在酒吧内发生的一切,又证明事实不如此。
那么他喜欢吗?裴景山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是喜欢的,但是让他承认,又感觉是对前几年的自己的背叛。背叛自己。
裴景山索性直接没说话。
只是不知道白柯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白柯继续道:“你喜欢他,是因为和我长得很像吗?我喜欢裴景绪,而言和光只喜欢你。”
白柯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语气里没有别的情绪,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更遑论有什么冷嘲热讽了。只好像是在陈述这件事。
但裴景山现在一提起言和光,就想起他刚刚那个眼神——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所以他听到白柯说言和光长得像他,裴景山就莫名奇妙很不爽。
虽然是陈述事实,但他就是很不爽,只恨不得让白柯立刻闭嘴。
而白柯在这个时候说:“你看吧。你哪里是喜欢我呢?这么说起来,你可能更喜欢言和光。不过我始终认为,你这种人,是不会真心喜欢什么人的。就算有那么一点点好感,也不会超过你对自己的喜欢的。你太爱自己了。”
裴景山无数次听到白柯这个论调,已经烦透了。这才忽然想起来,他们为什么要坐在这里谈论这种问题?
一开口想叫陈思开车,才发现他不在驾驶座上,往外一看,他已经冻得面无表情,就剩一身正气在死撑。
陈思被叫回来,踩下离合器,问:“老板,去哪里?”
裴景山看了一眼白柯,说:“先去酒店。”
白柯从教师公寓里搬了出来,现在没有地方住,一直住在酒店——虽然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同居,白柯已经住到裴景山家里去了。
陈思发动车子,白柯没有意见。
到了酒店,白柯下车,裴景山没有要送的意思,还好白柯也不希望他来送。
白柯只在关车门的时候,看着裴景山,很平静地说了一句:“何苦闹到这个地步?”
他的声音很轻,陈思没有听清楚,但裴景山却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白柯刚刚看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怨恨?讥诮?还是怜悯?
裴景山忽然谁都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