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回去?”白柯站起来追问。

  裴景山的手放在门把手上,有些摁不下去。

  办公室的暖气很足,连植物都能长得良好,白天光线明朗。

  白柯淡淡地说:“裴景山,你表面上风光无限的,掌管那么大的家业,是圈子里所有二代的榜样。但我真看不起你。”他的声音甚至没什么起伏,“你傲慢过头了。除非你现在承认,你当初如此对我,全都是为了和裴景绪较劲。”

  裴景山说:“……不,我早都不记得什么裴景绪了。”

  白柯把那一沓纸质的婚前协议丢到裴景山的脚下,说:“那你签字,我们马上挑日子。”

  两人僵持不下。气氛坠到冰点。

  这时,裴景山的手机响了,是裴若水的。

  裴景山此时有点不想接,但白柯一句:“你在怕什么?”,还是让他摁了接通键。

  裴若水威严的声音传来:“今天带着白柯去给你妈买点东西,晚上回家来吃饭。”

  裴景山:“……”

  白柯静静地观察他——一个傲慢至此的人,他究竟是会承认失误,还是一条路走到黑?

  裴若水:“嗯?说话!”

  裴景山说:“好!”

  白柯被气到了,头扭到一边去。

  裴景山上前拿起白柯的外套,丢到他身上,说:“好啊,反正我几年前就想娶你的,今天得偿所愿了。走,咱们去给咱妈,买东西去!”

  白柯气得是浑身颤抖。

  早知道裴景山固执,却不知道他能固执到这种地步。

  白柯拿着外套站起来,分毫不让地说:“好啊,从今天起你再也别见言和光了,以后我也不会允许你另找别人。咱们俩就捆在一起吧,看谁比较痛苦。”

  裴景山七窍生烟地出了办公室,到外面一吹冷风,感觉刚刚的热血被吹得有点凉。

  难道他真的错了吗?当时喜欢白柯,真是因为对裴景绪有什么莫须有的嫉妒?

  但……那怎么可能?

  还是说,白柯这些专门说出来刺激他的话,其实都因为他对裴景绪念念不忘,是他的报复?

  言和光给裴景山打了个电话。

  裴景山拿出手机一看,白柯就站在旁边,凉飕飕地说:“要么别接,要么就承认吧。”

  裴景山“pia”地一下挂了电话。

  白柯说:“你真的喜欢我吗?喜欢一个人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

  裴景山笑着说:“我当然喜欢你了,白柯,我从小就喜欢你的,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混帐事,差点就成圈内的笑柄了。今天能带你回家,我好高兴啊。”

  白柯冷笑,两人去了商场。

  裴景山有点心悸,在商场的时候心神不宁,偏偏白柯还要故意跟他唱反调,买个东西三问五问的,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导购的小姐姐看他们这个样子,就知道是夫妻吵架,不敢多说,却架不住白柯四处慢慢看。

  裴景山拿手机联系了一下陈思。

  陈思那边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回复,十分可疑,但是他现在又不能直接打电话——这会显得裴少爷在对垒之中处于下风。

  “这个效果怎么样?”白柯温声问导购。

  裴景山笑出了几分侵略性,上前直接把卡放在桌上,说:“全部装起来。”说完他还要假惺惺地去搂白柯的肩膀,亲昵地说:“亲爱的,我是长了一张穷酸的脸吗?买点东西而已,你犹豫什么?”

  导购小姐被天降横财砸得眼冒金星,一边库库装东西,一边闭着眼睛就夸:“二位真是般配啊,先生,你先生对你可真好。”

  白柯不置可否,两人直接回了裴家。

  因为上次订婚宴太随意,这次家宴上长辈都来了,也算是一次补办的订婚——当然,还要商量婚期婚礼等诸多事宜。

  不过裴家对白柯没有挑剔,这顿饭除了两个当事人,谁都吃得很舒心。

  吃完饭,裴景山的嫂子就拉着白柯说话。

  裴景山出去抽烟,他亲哥裴景玉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恭喜啊,得偿所愿。”

  所有人都在恭喜他得偿所愿。

  庭院里的树枝已经枯了,不过因为地热没能积雪,梅花倒是开了一些,藏在枝头零星的还挺好看。

  裴景玉也点了一支烟,说:“我最近忙得很,才抽出时间回来,你不会怪我吧?”

  裴景玉的工作有特殊性,当年裴家传家的时候,就是裴景山来从商的。现在他订婚,他亲哥都能回来捧场吃饭,已经很给面子了。

  而且裴景玉从小就让着他,他们关系很好。

  “怎么不高兴?”裴景玉是人精,一眼就看出裴景山在抽闷烟,扭头看了一眼落地玻璃后的白柯,“你不是从小就喜欢他吗?当时还非要跟你景绪表哥争,爸差点拿皮带把你抽死。”

  如果换个别人来说,裴景山肯定又要发作,但这是他亲哥,他还算有几分信服。

  裴景山应声:“嗯。”

  裴景玉比裴景山整大了十二岁,和嫂子是家族联姻,夫妻关系不热烈却也算和谐。年轻的时候从不纠结感情问题,并且认为所有为情所困的都是傻|逼。

  所以他对他的傻|逼弟弟说:“你这样子,可不像是很高兴的。到底怎么了?”

  裴景山不愿意把自己的感情拿出来供别人讨论,亲哥也不行,所以并不接话,埋头抽烟。

  裴景玉说:“现在不喜欢他了啊?可是跟谁结婚不是结,有一点喜欢就可以了。这个人选知根知底,爸妈都满意。”

  爸妈都满意,你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生在裴家,情感生活随你乱搞,结婚人选还是要听家里的。这是他们从小就默认的规矩。

  但裴景山感觉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

  裴景玉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去吧。”

  这都是你应该做的。

  ·

  三个小时前,言和光送走了裴景山的母亲。

  裴景山挂了他的电话,应该就是默认了这个意思吧?

  言和光看了看周围的东西,没什么是属于自己的。是真的来也空空,去也空空。

  怎么办呢?保留一点最后的体面吗?

  他看着逐渐黑下来的天色,今天裴景山不会回来了,真的连道别都不施舍给他一个。

  裴景山就是这种人。

  言和光的手机忽然响了,他还以为是裴景山,结果发现不是,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言和光接听:“喂?”

  那边的人说:“小言,今天你想请我吃个饭吗?”

  言和光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是萧暮雨。

  好久没有联系,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找他?是出了什么事情,还是有什么目的?

  萧暮雨温声道:“前段时间我家里有急事,出国了,后来听到裴景山订婚的消息,这才匆匆赶回来。小言,我们之间还有机会吗?”

  言和光被他问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萧暮雨继续道:“你还欠我一顿饭呢。真的不请么?”

  确有其事,在他上学的时候。只不过时间上没过多久,他却早都感觉物是人非了。

  言和光温声道:“好,我请你。”

  言和光犹豫了一下,没有留字条。他今天出去,也就没打算回来了。

  既然裴景山默认了这一切,那就彼此之间留一点体面吧。

  言和光到约定的位置,一眼就看到了萧暮雨。

  萧暮雨穿着深灰色的风衣,里面的衬衣扣子扣到了最顶上的那一颗,站如挺拔的小白杨,满足所有“好学生”的定义。

  言和光有一瞬间的走神:如果叶璟禾还活着的话,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吧?

  想着,萧暮雨转过头来,温声道:“小言。”

  言和光短暂地愣了一下,走过去:“好久不见。你想吃点什么?”

  萧暮雨用一种专注但是不冒犯的眼神看着他,道:“都行。你定吧。”

  他们曾经上大学的时候,言和光隐约知道萧暮雨家境很好,但是萧暮雨并不介意,他们什么馆子都会吃。

  言和光想带他去正式一点的饭店,却在路过一家小饭馆的时候,被萧暮雨抓住了手腕。

  “四川火锅。好久没吃了。”萧暮雨垂眸看他,“就吃这个怎么样?”

  言和光当然同意。

  开饭店的嬢嬢很热情,点了单之后,还给他们送了饮料,店内此时人不多,但是暖气很足,到处都有薄薄的水雾。

  萧暮雨开了头:“最近过得怎么样?”

  言和光只能垂着眼睛道:“还好。”

  “我听说,裴景山订婚了,对象是他追了好几年的人。”萧暮雨慢慢地说,“我从小在国外长大,是读大学才回来的,跟那个圈子不熟悉。但是他们之间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你和那个白柯,长得很像,你知道吗?”

  言和光沉默地听着。

  萧暮雨温声说:“小言。你当时甚至都没有跟我提分手。”

  一说到这个,言和光简直肠子都悔青了——他至少,他不应该的。

  别人活一辈子,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就该庆幸了。

  他偏偏遇到那么多,还偏偏辜负了每一个。

  言和光道:“我……”

  萧暮雨抬了一下手:“不用解释。”他用一种亮晶晶的目光看着言和光,“你没说分手,我也没同意,所以我们……还算情侣关系吧?”

  言和光:“……啊?”

  萧暮雨挑眉:“我觉得逻辑很通顺啊。”

  言和光觉得有哪里不对,正想说话,端着锅的嬢嬢就过来了,一盘盘配菜往桌子上摆。

  她做生意的,天生性格由外向,就说:“哎呀,小情侣吵架啦?嗐,听嬢嬢的,床头吵床尾和的,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一天哪儿有那么多好吵的嘛?”

  言和光有点尴尬,笑了笑。

  萧暮雨则稳稳当当地接了:“好的,我会努力让他不生气的。”

  言和光一听这话,更无地自容了。

  因为明明是他对不起萧暮雨。

  萧暮雨专门点的冰镇饮料此时到了,他出门去拿,言和光坐在位置上,看着火锅热气腾腾,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了。

  为什么啊?

  言和光实在是想不明白。

  这一切是为什么啊?

  他明明很努力了,周围的人也都很帮助他,但他就是过不好这一生。

  他害死了前途光明灿烂的叶璟禾。

  他耽误了创业发财的宁星阑。

  他辜负了对他一片真心的萧暮雨。

  他甚至放弃了自己的一生。

  他究竟要对不起多少人才肯罢休?

  “你怎么哭了?”萧暮雨把带着冰块的饮品放在桌子上,坐到了言和光那一侧的椅子上,伸手抬起他的头,“发生什么事了?”

  而萧暮雨越温柔,言和光的眼泪越止不住。

  他是个没用的人,他懦弱,胆小,无能。他这一生真是一事无成。老天是对的,他真的……不配活着。

  “对不起……”言和光抽泣着说,“我真的很没用,我……”

  萧暮雨用手指轻轻擦掉他的眼泪。

  “一切都不晚。一切都还来得及的。”

  言和光愣了一下。

  他把自己的人生过得稀烂,但是……如果萧暮雨给他弥补的机会呢?

  反正他也只有几个月的生命了,如果能让一个人开心起来,那他也不算彻底的失败吧?

  言和光被自己一闪而过的想法吓了一跳。

  但随即就想到:管他的呢。

  言和光认真地说:“暮雨,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吗?我可以陪你。”

  萧暮雨愣了一下,没明白这忽然一句是哪里来的,但他立刻把这理解成了,言和光可能和他重新开始的端倪。

  萧暮雨说:“让我想一想。”

  两人安静吃了火锅,期间还回忆了一下大学的生活,言和光尘封的记忆被打开,也开朗了不少,跟着说笑。

  吃完饭后,萧暮雨忽然道:“今天很开心,不如我们去喝酒吧。”

  言和光温声道:“……好啊。”

  这一条街上全是酒吧,灯红酒绿的,他们挑了个最近的进去。

  言和光平日里滴酒不沾,却不知如何,今天有种想放纵的感觉——他很多事情没尝试过,死之前,做一次好了。

  萧暮雨了解他,端了一杯度数很浅的给他,言和光接过来之后,也不会品鉴什么的,直接当中药似的捏着鼻子灌了。

  萧暮雨愣住,有点好笑:“你在做什么?”

  言和光严肃地回答:“喝酒。”

  萧暮雨是不知道还有如此苦大仇深的喝法,搞得像是任务,而不是消遣了。

  言和光表情扭曲了一瞬间。

  好难喝,辣舌头,一路烧下去,还辣胃,为什么裴景山那么喜欢喝?这有什么好喝的?

  萧暮雨看他十分可爱,又叫了一杯,这次三令五申地说:“慢慢喝,不然会醉得很快。”

  言和光正经危坐,就像是上课的时候记笔记那样认真:“好的。”

  萧暮雨直接笑出来了:“你不会……已经醉了吧?”

  言和光确实觉得有点头晕,但是具体来说,他的脑子还是很清醒的:“我没醉。”

  萧暮雨看他的样子,像个嘴硬的小猫咪,简直恨不得上去抓住就一顿猛吸,差点人没了。

  而此时,不远处的沙发上。

  几个人都端着酒杯,好像被按了暂停键,唯有眼珠子是会动的,纷纷去看一个人。

  白柯凉凉地道:“好巧,能在这里遇到。你不会打算过去吧?”

  裴景山脸色难看得好像颜料桶翻了。

  郝飞尘故意道:“几天不见,就有新欢了。诶,那人好像是萧家的小子吧?啧,怎么看上他,看不上我啊?”

  郁安志掐了他的大腿一把,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郝飞尘撇撇嘴。他就是故意的。谁让裴景山一天到晚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还因为这个给他甩脸色。哼,现在白柯在场,我看你怎么办。

  如果脸色可以冻死人,那裴景山现在高低是个杀人如麻的杀手。

  “嫂子,说什么呢?那只是裴少为了思念你,找的替代品而已。”有人居然还窜出来打圆场,“现在您都回心转意了,谁还管别人呢?”

  郁安志默默捂住了脸。他妈的,这说的还不如不说,说完感觉事情更不好收场了。

  白柯似笑非笑:“是么?”

  裴景山终于笑了,目光收回来,说:“是啊。那算我过去不懂事,亲爱的你别生气。我真正爱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你啊。”

  今天因为白柯在场,谁都没有点陪酒的,大家坐在一起,就硬喝。

  而且看裴景山的态度,谁都很给白柯面子。

  白柯柔声说:“你说的这些都发自真心?你可千万不要勉强啊。”

  裴景山道:“不勉强,不勉强,都是我真心实意的……”

  他话说一半,忽然“腾”地一下站起来了。

  所有人惊讶地看着他,裴景山直接没管所有人,大步流星朝着言和光和萧暮雨走去。

  言和光脑袋晕乎乎的,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萧暮雨在说什么。

  “不,不行。我、我没有时间了,我不能、不能跟你在一起。”他说话都断断续续的。

  萧暮雨却知道言和光是什么样的人——一定要替他决断,不要让他犹犹豫豫,直接替他做出选择就好了。

  这不是不尊重他,而是一种更会让他不痛苦的生活方式。萧暮雨太知道他了。

  萧暮雨:“哪儿有那么多理由?我们明明当时就没有分手。”

  言和光还想反驳,萧暮雨直接亲了下去。

  言和光手忙脚乱地想去推他,但半天都推不动,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萧暮雨的力道一松,只听一声闷哼,萧暮雨摔倒在了一边的沙发上。

  言和光脑子清醒了一点,还以为自己天生神力,慌忙想去扶,却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

  他一扭头,看见了裴景山。

  萧暮雨一下子站起来,不由分手地拉住了他另一只手腕,冷冷地说:“裴总,你未婚妻在你身后呢,抓着我的对象做什么?”

  言和光一下子被吓清醒了,就看见裴景山的眼底发红,似乎真的很生气。

  裴景山:“好,你很好,才几天不见,你就已经有新的alpha了?”

  那群二世祖全都跟了过来,此时全都围在周围,白柯站在最前面,冷眼旁观。

  萧暮雨分毫不让:“比不上裴总。连分开都没分开,就直接跟别人订婚了。小和光跟我是从大学就谈的恋爱,做不了你的地下情人,麻烦您高抬贵手,考虑一下您未婚妻的感受?”

  这些二世祖们,平时怎么做事情没关系,大家心照不宣,也就不觉得有多龌龊。但是一旦翻上台面,当着那么多人直接说出来,就立刻觉得要脸面了。

  萧暮雨一番冷嘲热讽,比直接暴跳骂人杀伤力要大得多,裴景山整个人眼睛通红,随时在爆发的边缘。

  郁安志看大事不好,立刻上前拍了一下裴景山的手臂,压低声音道:“这么多人看着呢,你想做什么?”

  他给白柯使了个眼色,白柯当作没看见。

  于是他只能转而给郝飞尘使眼色,郝飞尘这才上前,两人一起把裴景山给拉了回来。

  萧暮雨把言和光拉到自己身后,温声道:“今天运气真不好啊,不如我们回家吧?”

  虽然和裴景山已经想出了那么长时间,但言和光是真的害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被萧暮雨一拉,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要跟着出去。

  裴景山忽然扬声道:“你选的吗?”

  言和光顿了一下,萧暮雨加了点力气,想尽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但言和光则抗拒了一下,扭头了。

  言和光皱着眉,说:“明明是你选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但此时,他真的非说不可。

  言和光一向很有自知之明,无论是生活还是感情方面,他都不会是主导的那个。

  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是裴景山一直在选择吗?他从头到尾,有过一次选择的机会吗?

  裴景山被几个人拦着,浑身一震。

  灯红酒绿的混乱之间,他看到了言和光的眼睛。

  就和以往任何一天一样,他的眼睛很平静,伤感好像无时无刻伴随着左右。

  曾经裴景山以为这是他多愁善感所导致。Omega嘛,大多都这样。

  但是今天他才发现,那是一种深刻的悲切。

  他原来,一直都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