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长相逢【完结】>第112章

  路母出乎意料地冷静。

  她随手清理了头上的伤口,指挥路西楼就地挖了个大坑,然后将路父葬了进去。全程路母没皱一下眉,更没有掉眼泪,仿佛死的是别人,不是她相伴十多年的相公。

  路西楼有点怕这样子的路母,在葬完路父后,他走到路母身边坐下,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娘。

  打他的人下了狠手,路西楼像被车碾过一般,浑身都疼。只是比起这些疼痛,失去父亲更让他难受,路西楼心就像被无数根细长的针在扎,密密麻麻地疼,叫他呼吸不过来。

  “怎么了阿凌?”路母漾起一抹笑,语气同往常一样温柔。

  如果是往常,路西楼听到路母这样说话,他肯定会很开心。可现在不同,路母才失去丈夫,她应该像路父被打时那样,而不是冷静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话在嘴边滚了几圈,路西楼还是没说出口,他当然知道路母心里不好受,不想再提路父让她伤心。

  “没。”路西楼挽住路母手臂,轻靠着她肩,“我们还有多久到江南啊?”

  他们是秋天离家的,如今都是冬天了,路西楼感觉他们走了很久,可为什么还没到江南?

  “快了。”路母动作轻柔地给路西楼顺头发,“春天就能到了,我们可以到江南看花。”

  逃难的这几个月里,路西楼只洗过几次澡,这段时间因为天冷气温低,他已经半个月没洗澡了,头发都打结了。

  路西楼喜欢被路母顺头发,他听话地枕在路母腿上,“娘帮我梳梳头。”

  路母轻轻笑了:“好。”

  或许是母亲的怀抱太温暖,路西楼没一会就睡着了,但他没睡多久,就被旁边传来的抽噎声给惊醒了。

  逃难的人居无定所,哪里能睡就睡哪,路父还在时,他们经常睡在野外,如今路父不在了,天又变冷了,路母带着路西楼找了一座废弃的寺庙,生了火和他睡在佛像前。

  路西楼以为寺庙来了外人,担心路母的安全,他睁开眼想翻身,却慢慢反应过来,觉得哭声有点熟悉。

  是路母在哭。

  路西楼又闭上眼,假装自己在睡觉,怕惊扰到路母,而他落在身前的手,早就紧握成拳。

  今年冬天似乎格外的冷,那天下了雪后,雪就没停过,断断续续地下了半个月。

  路母带着路西楼南下,因为衣服薄,吃得又不够好,很快路西楼就着凉生病了。可路母没有钱带他去看病,便只能让路西楼多穿点衣服,好在路西楼底子好,硬扛了几天就恢复过来了。

  乱世生存本来就难,何况还是一个女人带着小孩,这无疑是难上加难。两人找不到吃的,更抢不到吃的,开始经常饿肚子,本来就瘦了很多的路母又瘦了,走路还咳嗽,路西楼看他娘这样,心疼不行。

  路西楼知道路母需要养身体,可逃亡了这么久,起初他们还能吃干粮,若是运气好到还开着店铺的镇上,尚且能进店吃一碗面,亦或到路边买两个热乎的包子。

  后来这些吃的没了,大家开始打野味,吃野菜,日子也算过得去。直到这些也没了,大家就吃树皮、树根,谁要是找到了好吃的,还会引来群殴争抢。

  在这种情况下,路西楼如何让路母养好身体,他们有得吃就不错了。

  可他能拖,路母不能拖。

  路西楼已经失去父亲了,他不能再没有母亲。所以路西楼开始欺负软柿子,抢他们的吃的,虽然路西楼会心生愧疚,但谁让他们生活在这种世道?

  身处弱肉强食的境地,你不下狠心,你不比别人家,那你就得死。

  路西楼不想死,他就必须这样做。

  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路西楼越做越顺手,却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偶尔东西没抢到,还会被摁住揍一顿。

  路西楼从来不和路母说,更不会在路母面前展现出来,从前那个抓到大鱼都要炫耀讨夸奖的人,如今已经学会独当一面,护着母亲了。

  蝗灾和干旱让粮食减收,受灾的城镇太多,朝廷拨下来的银两根本不够,路西楼和路母持续往南,入目皆是荒凉。

  再有几天就是除夕了,路西楼却并不关心这个,长期吃不饱下,加上冬天天冷,路母终于倒下了。

  路西楼没再赶路,找了个能挡风的山洞,拾了一堆柴火生起火,让路母靠着墙烤火。

  路母病得说不出话,路西楼不敢让他一直这样下去,便想出去找点吃的,却一无所获,空着手回来了。

  “没事,娘没问题。”看到路西楼拧眉,路母勾出一抹笑,“阿凌不要皱眉。”

  路西楼勉强一笑:“娘,我明天再去找吃的。”

  路母还想说不用,路西楼却不想听她说了,打断她道,“夜深了,娘先休息吧。”

  次日路西楼早早地出了山洞。

  昨天出来找吃的时,路西楼发现南边来了一群难民,他们头发衣服都乱糟糟的,其中还有又黑又瘦的小孩,而且小孩看着快没气了,路西楼便没靠近他们。

  但其实他看到了小孩怀里有一块饼,路西楼今天过来,为的就是抢那块饼。

  路西楼循着记忆找去,想趁他们睡醒前把饼拿走,然而等路西楼找到这群难民时,他却看到了这辈子最忘不掉的一幕。

  昨晚气息微弱的小孩,现在已经闭上眼,彻底死了,可同行人却没有将他下葬,反而扣住他的母亲,再当着她的面吃她的小孩。

  路西楼愣在原地,胃疯狂翻滚。

  昔日话本里上演的桥段,饥荒之年,易子而食,竟然在现实中上演。

  路西楼忍了又忍,还是忍无可忍,跑到一边扶着树吐了。

  路西楼回山洞时,手里多了一张饼,他把饼递给路母,“娘,吃吧。”

  路母难受了一晚上,到现在才好一点,看路西楼脸色惨白,她担忧道,“阿凌,你不舒服?”

  “没有。”路西楼把饼往前递,努力扯出一抹笑,“娘,快吃。”

  路母接过饼,却只吃了一小半,其余的全留给路西楼了,“阿凌吃。”

  路西楼弯弯唇笑,不想路母担心他,哪怕没有胃口,还是拿着饼吃了,然后没过多久,就扶着墙吐了。

  路西楼忘不掉刚看到的场景,一闭上眼就会想到那些人抓住小孩的手生啃的样子,会想到那些人带血的嘴角。

  路西楼这样可吓坏了路母,她忙站起身跑过来,“阿凌,你怎么了?”

  尽管路西楼这几个月表现得像大人一样,但他说到底还是个小孩,见到这种事不免被吓到。所以当路母关心起他,路西楼再也忍不住,丢掉饼子,用力抱住了路母,同他说起了刚才看到的画面。

  这种事并不稀奇,在这之后,路西楼频繁地遇到食人肉,且还是抢着食人肉,因为动作慢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路西楼从最初的震惊,慢慢变得麻木,再看到这样都不会犯恶心了。何况相较于这些事,有一件事更让路西楼记挂:路母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那次生病后,路母过了十余天才好,只是病好后她的身体却日渐变差,冷风一吹就咳个不停。

  路西楼很害怕,他怕路母会像路父一样丢下他。

  路西楼开始睡不着觉,整夜地守着路母,路母倒是心态好,看路西楼这样,还心疼地抱了他一样,“阿凌不用担心,娘没事的,我答应要带你去江南的,就一定会带你去江南的。”

  走了半年,他们终于离开暴雪冷冽的北方,来到了南北交界处。

  江南不远了,再走一段时间就到了,按照现在的速度,他们说不定真的能撞上江南的春天。

  路西楼被路母安慰到了,用力地点点头,“娘你答应我的,你不能骗我。”

  路母垂眸,低笑道,“不骗阿凌。”

  但路母还是失约了,她死在了到江南的前夕。

  彼时两人已经到了南方,这里没有灾荒,也没有北方冷,冬天更不是光秃秃的,山上的树依旧泛着绿。

  路西楼很开心,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这种景色了,这些生机盎然的绿让他心情愉悦,仿佛痛苦的日子马上就要被终结,从此迎来美好的新生活。

  可路母却死了,和路父一样丢下了他。

  路西楼不记得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他只知道他舍不得安葬路母,抱着她躲进了山洞,好像这样路母就还活着,还能陪着他。

  路西楼每天什么都不做,就守着路母,坐在她旁边自说自话,累了便靠着路母睡过去。

  路西楼以为他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可随着春天的到来,气温开始回升,某天路西楼闻到了路母身上传来了一股怪味。

  那一刻路西楼知道,他必须和路母告别了。

  安葬路母的那天是个雨天,路西楼给路母立好碑后,跪在墓前大哭了一场。

  一次蝗灾,一场饥荒,让他和朋友离散,顾四死在了逃亡的路上,投奔亲戚的陶宁远不知是否活着,疼他爱他的父母也相继离世,至此茫茫天地,只他一人。

  江南确实富裕,江南的春天也的确好看,可逃难的人太多,大家都来了南方,以至于江南的乞丐多了一倍。

  路西楼到了江南,他的日子并没有好过,他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夜晚没地睡,要想有吃的,就必须和人打架。

  身上的衣服越来越破旧,头发也杂乱无章,脸脏兮兮的,路过的人看到他都会皱眉。路西楼却不想改变,肚子不饿时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晒着太阳睡觉,要是饿了就去讨吃的,讨不到就从别的乞丐手中抢。

  跟以前一样,路西楼并不是每次都能抢到,偶尔吃的还没抢到,他还要被打一顿。

  路西楼不会听话挨打,明明是他在抢东西,揍人揍得比谁都凶。等人都走了,他再一瘸一拐地到路边坐下。

  饥荒之前,他和顾四、陶宁远聊起未来,说他胸无大志,只想和父母永远在一起。如今路父路母皆已离世,路西楼也没别的打算,能活一天是一天,哪天活不下去了就去死,也好早点见到路父路母。

  这么久了,路西楼好像他们。

  入秋之后,天气转凉,路边的落叶多了。

  某天抢食失败后,路西楼躺在地上,看到一旁被风吹起的落叶,他突然反应过来,今天好像是他生辰。

  可是身上好疼啊。

  腹部传来的疼痛让路西楼皱眉,他挣扎着起身,想找个地方缓一会,手却怎么都使不上劲,刚爬起来又摔倒。

  路西楼心中烦躁,紧抿着唇捶了捶地,又撑着地想站起来。

  和上次一样,疼痛让路西楼四肢发软,他又要摔了。

  不过路西楼没摔倒,在他摔下去前,忽然多出一双手扶住了他。

  陌生人的手臂让路西楼浑身不适,本就不好的心情顿时更糟糕了,他顺着手臂往上看,想看看是哪个没眼力见的来招惹他。

  那是一个头发须白的老人,看到他在看他,还勾着嘴角笑了,“小朋友,要不要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