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矢嗖嗖破风而来,崔衍在生死之间迸发出一股蛮力,将长风掀了起来,盖在自己身上躺倒。
长风背上、腿上瞬间又插上五六柄箭,这下真的死透了。
崔衍与他冰冷的脸颊贴在一起,一动也不敢动。
这些鞑子竟把人当活动靶,像在举行狩猎比赛。
哨声又响,崔衍听见两侧山崖上突突的脚步声,那些人又一窝蜂跑去追别的“靶子”。
崔衍不愿再抱着尸体,便壮着胆子把长风推到一边,匍匐着慢慢朝不远处一块大石挪去。
藏在大石下,多少能避开些狩猎者的视线。
躲过一劫,可谁知还有多少劫。
崔衍竖着耳朵细听忽远忽近的胡哨声,一刻也不敢放松。
初秋的日头还是很毒,他惊魂稍定,才觉出石头烫人。
崔衍饿得前胸贴后背,干渴无比,喉咙干得甚至无法做出吞咽的动作。
他环顾四周,实在分辨不出此时是午前还是午后。
若是午后还好,日落下去便能凉爽些。
若是午前,恐怕崔某挨不到下一次日出了。
身体疲累不堪,心弦却极度紧绷。
煎熬中崔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芜丁不会来了。
说到底,之前为何竟认为他一定会来找我?
其实毫无根据。
他曾许下的“决不生离”,在他决意投军那时,就成了一句废话。
崔某不过是个已答应他自赎其身的旧主罢了。
他不过就只同我一起瞎混了三年。
一生那么长,三年算什么。
从前也有不少曾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人,一错身,就各自走上陌路。
芜丁哪会例外。
他杀了司马镜,自然投了司马廉。
如今匈人来袭,他定是护着小皇帝逃命去了。
司马廉虽荒诞不经,但心肠极好,芜丁跟着他,一定比在我身边自在。
一想到芜丁如今在为别人嘘寒问暖、奉茶掖被,顿时一股酸涩之味直冲上鼻腔。
可体内已没有多余的水分化作泪水,他只觉眼皮酸痛,难受得要命。
他问自己,芜丁与他那些床伴究竟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
芜丁从未被他人染指过,是这世上唯一只属于他的人。
正是因为这一点,从前崔衍自然而然地把芜丁当成自己的所有物,忘记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执意要赎身投军,说到底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人、有权为自己做主。
崔衍此生从未如此后悔过,可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太迟了。
不知何时,胡哨声已许久未响,可烈日却升到头顶当中。
崔衍闭着眼,仍能感觉到一片炽热的炫光。
他几天水米未进,此时已接近虚脱。
腿脚无力,他已爬不起来。
崔某将会命丧此处,一个不知名、不知在何处的乱石滩,被烈日活活炙烤而死。
好不甘心。
一路走来,到底哪一步做错?
他已想不清楚,意识越来越模糊。
崔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右手食指放入齿间奋力咬破,硬拖着身子转过去,把那块烫手的大石当作自己的墓碑,用血写下“吴郡崔氏衍”几个字。
***
芜丁手下副将苻莘将“吴郡崔”旗插于涼州城墙之上。
他伸头向城下看去,见将军正一手按着墙上贴的安民告示低头痛哭。
可等他跑到芜丁面前,却见芜丁脸上挂着笑容。
“传令下去,把写这告示的人,给我找出来!”芜丁用手背蹭掉眼泪,双手握住苻莘双肩摇晃。
“即刻吗?这……深更半夜的……”苻莘看得出将军这一路赶得着急上火,到了涼州非要连夜进城,令守城的匈兵惊惧警觉,这会儿通译官正跟他们解释呢。
芜丁抽了下鼻子,偏头想了想,也觉不妥,便长出一口气道:“罢了,明日一早再找,这会儿怕把人……吓着了。”
“将军先寻个落脚的地儿,歇歇吧。”
苻莘是汉匈混血,乃莫顿大王帐下膘骑队长,此番是自愿随芜丁来涼州剿匪的。
城中匈兵将芜丁一行人引至金家大宅。
一迈进门槛,芜丁顿时倒吸一口气,心跳骤紧。
说来难以置信,他竟闻到此处有崔衍的气味。
芜丁在宅中各院各房转了一遭,指着东厢一间净室问通译官:“这里住着谁?”
通译官跟守宅的匈兵叽里呱啦讲了几句,回道:“回芜将军,这里曾是定南王爷莫顿堃下榻之处。”
“曾是”,芜丁听到这两个字,一脚将房门踹开冲了进去。
室中陈设简朴,空无一人。
芜丁冲到榻前,在铺上一阵乱翻,竟在枕间找到一根月白色衣带。
是崔衍的衣带。
上面还沾着些见不得人的脏东西。
“人呢?人呢!”芜丁转身抓住那带路的匈兵咆哮起来。
通译官赶忙上前帮忙,那匈兵说,这位汉人先生,没有随王爷离开,他带着他的武士仆人走了。
芜丁心口快要炸开,千头万绪一时竟不知从何问起。
他跟冒顿堃同榻。
他身边还有个“武士仆人”。
他走了!
苻莘听到芜丁的吼声,进来询问,却见芜丁坐在地上,捂着额头粗喘如牛。
通译官一脸惊恐地用匈奴话向他解释了情况,还没等他应答,就听芜丁又吼一声:“去哪了?他往哪走?”
匈兵摇头,苻莘接话:“芜将军稍安勿躁,您要找那人,曾为定南王爷幕僚?末将这就去查访。”
苻莘把匈兵和通译官都带走,叫他们分头去问谁见过那位汉人先生。
芜丁从地上起来,趴在榻上闷头大哭。
是他!
走到哪儿都忘不了找个床伴,不是他是谁?
他这些露水情缘,芜丁早习惯了。
可那武士仆人又是谁?
这是找了个人顶替我吗?
芜丁气得头晕眼花,用拳头狠狠捶墙。
我才离开多久,就找个阿猫阿狗取代我!
他对崔衍恨不起来,只好恨自己,恨那取代他的小子。
恨得牙都咬酸了,嘴里全是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