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在戴府门前转身的一刻,芜丁确实满腔怨愤,妒恨难平。
他恨崔衍当真全无挂碍,就算没了他,也不耽误崔衍一天快活日子。
可一回到营中,他便追悔不已。
他曾立下誓言,说愿与大人休戚与共,生死相随,如今就这样一走了之,实乃一种可耻的背叛。
更何况,世事纷乱,时局动荡,这一转身,说不定就是一世的分离,再也见不到了。
他舍不得崔衍,一想到此生再难相见,就难受得几乎喘不上气。
这样的日子,每一天都像在往更深的泥沼里沉沦。
那句“决不生离”像是一个诅咒,时不时对他发出拷问:你怎么还不死呢?你还活着干什么呢?
可堂堂七尺男儿,为情自戗委实窝囊。
如今国难当头,既然要死,不如死国。
芜丁抱着求死求解脱的心情,每一次冲锋都踊跃得像个疯子。
可生死秘事殊为奇异,报了赴死之心的人,在战场上却有如神护,刀箭竟像长了眼睛一样绕着他走。
即便他抽刀迎面直冲箭阵,也只会眼看着身边同袍纷纷倒毙,自己却只受些皮毛擦伤。
每次大难不死,便升一级,从伍长什长,到队头官长。
开战不足两月,芜丁已从步兵营转到骁骑营,成为右卫将军萧捷麾下统率千人一曲的军侯。
芜丁在崔衍这样的人精身边伺候了两年,说话办事自与别人不同,很快便得到萧将军赏识,调他在身边传令执事。
萧捷治军严谨,身先士卒,他们这一支王师,阵前并未吃过几次败仗。
无奈时运不济,气数将竭,今日兖州刺史降了,明日河间王反了,敌人越打越多,左右二卫疲于奔波。
萧捷正率部与齐军争夺开封城,司马镜竟神不知鬼不觉绕过汝南,直取洛阳。
登基后司马镜给萧捷发了封劝降书,许他河间一地,条件是要他只身进京归顺。
萧捷审时度势,决意保存实力,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便回信应了。
到了临上京前,这日饯行酒宴撤席后,萧捷忽然叫住芜丁,问他在洛阳待过多久,是否熟悉城中街坊道路。
芜丁如实答了,说只熟悉皇宫、门下省和几个特定地点之间的道路,萧捷却突然双眼放光。
“你就是崔博远的囚车卫?”萧捷瞪着一双虎眼,旋即抚掌大笑。
芜丁听到他家大人的名字就喉头发紧,心跳如鼓,甚至忘了答话。
萧捷伸出拳头在他肩头推了一下:“哈哈!我就说嘛,你这张脸……”
“将军见笑了。”芜丁看出他有些醉了。
“你可知你那旧主,如今……哈哈哈哈哈……”萧捷笑得弯腰趴在自己膝上:“你可知他们叫他作什么?噗哈哈哈……崔博远,二嫁新娘,司马娼妇……他竟跟新旧二君,叔侄俩,都睡过……”
“他没有。”芜丁完全无法理解这有甚好笑:“崔博远睡过许多人,唯独与这两人并无瓜葛。”
萧捷这才看出芜丁面带愠色,强行收了笑声,却还是憋不住,龇着牙抖了半天。
“咳咳,嗯,”萧捷清了清嗓子,努力正色道:“京中传闻……据说啊……司马镜把崔博远接到宫里……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
芜丁转身便走。
“诶好好好……”萧捷起身把他拉住:“不说了不说了。传闻未必可信,眼见为实,此番进京,我带你去,到时你自己参详。”
芜丁一夜未眠,数着自己的心跳声,挨到东方既白。
崔衍不在孔府了,孔嘉又得另想旁的理由与戴昇搭话。
这日戴昇刚从灵台下来,便被孔嘉拉着来到飞阁馆。
近日飞阁馆新进了个名叫蓝止的小倌,因为形貌与崔衍有几分像,成为京城王孙公卿竞相追逐的红人。
“像博远?”戴昇少见地面沉似水:“未免太折辱人了吧。”
虽不是在责怪孔嘉,孔嘉还是立时烧红了脸,手足无措。
戴昇起身要走,孔嘉慌忙拉住他衣袖:“诶,扶摇……此子炙手可热,难约得很。既然来了,见见何妨?”
“子赟!你还嫌他不够难堪吗?”戴昇想起崔衍在司马镜身边那副心灰意冷的模样,心中窝火难耐。
正当他甩了袖要走时,厢门被拉开了。
进来的人抬头冲他们弯眼一笑,戴昇当即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像,的确像。
身高、体量、肤色,甚至头颅的形状,下颌的线条……
单看脸,是另一个人,可遮住五官,几可乱真。
“久仰戴大人盛名,今日一见,果如谪仙一般。若早知戴大人要来,蓝止必……”
“你不像他。”戴昇喉头骤然收紧,声音忽然哑了。
孔嘉痴呆样的:“怎么不像?扶摇你……”
戴昇甩袍盘腿坐下:“白堕春酿,烧热。”
孔嘉从未见过戴昇这副模样。
一盏盏,一壶壶,生生把自己灌得坐都坐不住。
戴昇仰头躺在蓝止大腿上,伸出手指划过蓝止喉结:“这里……不像……粗蠢……”
蓝止打开他手,假意嗔道:“我便是我,谈何像与不像!”
孔嘉起身欲架起戴昇:“扶摇,今日便到这儿吧,孔某送你回去。”
戴昇推开他,双臂挂住蓝止脖颈儿:“跟我回去,今晚……”
“蓝某不卖身。”
“哈哈哈哈哈……”戴昇头枕着他颈窝笑得浑身颤抖:“你不卖,我卖!一两就卖!你,可有一两?亦可……赊欠……”
蓝止定定看他半晌,对着这张脸,实难说出拒绝的话。
月上中天,孔嘉只身一人走下飞阁馆前九十九级石阶。
夜风一吹,他忽然清醒过来,顿觉自己是天字第一号大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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莞莞类卿吗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