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飞来峰云林禅寺中,如幻正在做早课,他凝神屏息,双盘而坐。
他原是崔衍的弟弟、双生子中的崔决。
因为姐弟俩生下来就克死了母亲,族里的老人们说,他们命中带煞,要用佛压一压。
崔决只在府里长到四岁,就被送到云林禅寺出家寄养。
“如幻,师父叫你问话。”大师兄如梦在他身后出声。
平素师父至真甚少主动与如幻接触,如幻疑惑地睁开眼,松开腿站起来。
如幻来到至真长老座前躬身而立。
“你走吧。”至真语气淡淡的:“有人找你来了,你凡尘未了。”
如幻惊骇万分,扑通一声跪下:“师父!如幻做错什么了?请师父明示!”
“山下有人等你。你走吧。给你。”
至真长老将一个褡裢投在他身前。
如幻跪着朝前两步:“师父,我,我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等着你,去吧。为师还有事。”
至真走了,如幻茫然跪坐在堂下,愣了许久。
如梦也大为震撼,可师父有命,他也不能违抗,只得将如幻送到山门口。
一拉开门,两人都惊得张大了嘴。
“姐姐?”
崔凝看到如幻,大松一口气,推着他就往里走:“让我躲几天,等风声过了,我就去荆州找哥哥。”
如幻赶忙拦住她:“女子不能进来!姐!姐!”
如露抢身将山门在身后拉紧:“师父有命,如幻即刻下山!休得在此纠缠!”
崔凝暗想,难道老和尚知道我为何来?怕招来祸患?
如幻听他这语气,心里十分委屈,便赌气双手合十,深深鞠躬:“师兄保重,如幻告辞……”
说完往山门外跑。
崔凝没有借口留下,只得跟着如幻离开。
如幻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崔凝倒早有安排。
两人雇了一辆马车,日夜兼程往西边去。
崔凝向如幻讲述这几年哥哥和崔府的情况,解释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前不久,吴郡太守亲自送来宣崔凝进宫应选的圣旨,崔家上下始料未及。
崔凝性格刚强,颇有才智,她死都不愿进宫。
可她又不想死,于是想了一出计谋。
接旨当日她便悄悄去清倌人馆买了个与她年纪、身量相仿的女孩,女孩名叫姜李。
十日之后,宫里来的阉宦和管教嬷嬷到达崔府,他们第一眼见到的崔凝,就已是姜李。
而真正的崔凝早已逃出府去。
崔凝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无处落脚,思来想去,决定来云林寺投奔弟弟,先躲过这阵子,等姜李顺利代她入宫受封,木已成舟后,再做打算。
如幻只是听着,一直神色郁郁。
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姐姐一找上门,师父就把他赶走了。
他到底做错什么了?
其实如幻心里清楚,师父至真长老一向不怎么喜欢他。
那年被送进寺里时,他还是个小孩子,如梦师兄负责照顾他教导他,他最初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师父的身影。
后来师父教他修习内功的心法,拳脚功夫却根本不提,每日只让他打坐、练气。
同一套心法口诀,一练就是三年,练到他已经不需要过脑子,可以边吃饭边睡觉边练了,终于又教了一套新的,结果新的又练了三年……
三年又三年,十二年了,他只学了四段加起来不超过一百字的心法。
如梦师兄和如露师弟,却跟师父学了十几套拳法腿法,就连几年前才入门的如电师弟,也比他会的多。
起初如幻想,难道是我太笨了?
最近几年如幻才明白,自己跟其他师兄弟本质上就不一样。
其他师兄弟是师父自己挑选、自愿收进来的,而他如幻,是被家里送来寄养的。
崔府每年供养云林禅寺上百两功德,逢年过节还有各种实物奉献。
他与其说是寺中出家人,不如说是个金主。
师父待他客气却冷淡,正好印证了他这种猜测。
去年他终于鼓起勇气问师父:“为何其他师兄弟与如幻学的不一样?”
师父少见地笑了:“你想学那些?可以。如梦教你。”
才刚学了两套最基础的拳脚功夫,如今却被莫名其妙赶下山。
崔凝料想宫里来人并未察觉掉包的实情,一路都让车夫在官道官驿上走,日行夜住,十几天下来倒也平安顺遂。
这天,车马行至九华山下,崔凝推推正在打坐的如幻:“弟弟,你去九华山挂单吧,你师父就师出九华山。”
如幻睁开眼睛,惊异地看着她。
“你不知道吗?你师父至真,曾经是九华山观虚长老最器重的弟子。”
如幻心说,我当然知道,只是你怎么也知道。
崔凝撺掇道:“九华山上的和尚个个都是武林高手,说不定你那些师叔师伯喜欢你,指点你一二,对你的武功,大有助益。”
她这么一说,如幻顿时心思大动,说不出反对的话。
如幻下车前才忽然想起:“那你呢?你自行去寻哥哥?”
崔凝扶住他肩膀,笃定点头:“是,我去荆州寻哥哥。这一路都在官道上走,无甚风险,你放心去吧!”
如幻信以为真,向崔凝深深合十,转身向九华山门跑去。
崔凝目送他远去,暗暗笑骂一声呆子。
我才不去找哥哥!
正是他要把我卖给痴呆小皇帝,换他自己荣华富贵!
崔凝让车夫拐上小道:“去玄女山。”
她要去投奔专为天下受苦女子撑腰的玄月剑派。
此时九华山戒律院首座至清法师,正带几个徒弟下山办事。
一行人刚走出山门,就见一脸生的小僧,闷头往山上冲。
至清素来严厉,最看不惯行止随意之人,如幻这副莽撞样子,令他立时皱了眉。
他声音威严:“贫僧九华山戒律院至清。敢问这位道兄于何方修行?”
如幻听见九华二字,又见是一位神色肃然的老法师,赶忙双手合十,深深鞠躬答道:“弟子如幻,飞来峰云林禅寺至真长老弟子。请至清……师叔安。”
他意识到这位法师是与师父同辈的长者,便斗胆叫了一声师叔。
至清并未纠正,可见他叫的没错。
至清闻声心下纳罕。
这小僧不过十七八岁,气息竟如此沉稳绵长,像有几十年的真气蕴藏腹中。
嗯?至真?
是他的徒弟!
难道他竟……
至清稳住思绪,放缓语气:“如幻师侄忽然造访,恕贫僧有失远迎。不知至真师兄有何指教?”
如幻被问住了。
师父赶他下山可并没叫他来九华山,是他自己要来的。
至清等了片刻,见他不答,便猜想他是从飞来峰偷跑出来的。
不过,那倒正好。
“既是至真师兄弟子,也算是我九华山门下之人。师侄可愿来我寺挂单?”
如幻正有此意,连忙点头鞠躬。
至清吩咐身后一小沙弥带他上去,又冲如幻合十,微微颔首,转身下山去了。
如幻低头跟在那个小沙弥身后,如愿上了九华山。
定好了出发去淮南的日子,荆州众官员纷纷宴请崔衍为他送行。
这日崔衍又外出赴宴,芜丁在府中打点行李。
有信送到,落款竟是“妹崔凝”。
前几天刚接了宫中来的报文,说崔衍之妹崔凝,选秀得中,封了美人,这怎么又冒出一个妹妹?
芜丁觉得诧异,唯恐有诈,就把信拆了。
这封信写得极其嚣张露骨。
崔凝大骂崔衍为了求官,不惜送她进宫受束缚,威胁说要去荆州把自己卖进堂馆,挂出“长史之妹”的招牌揽客。
芜丁看得瞠目结舌。
他随即想明白两个崔凝的奥秘,觉得此事关系重大,便骑快马去向崔衍送信。
崔衍读罢崔凝来信,只淡淡笑了笑,递还给芜丁说:“烧了。”
“小姐人在何处尚未可知,大人是否晚些日子再去淮南府?若小姐到了荆州……”
“她不会来了。”崔衍浑身酒气,拉住芜丁手腕勉强站稳:“若真想来,当面便可骂我,何必写信?”
“大人,酒多伤身,还是早些谢了主人,回吧?”
崔衍挑眉一笑:“阿芜心疼我了。”顺势便倚在芜丁怀里。
芜丁劝了几句,崔衍这才摇晃着回席上,又敬了一圈酒,才得以脱身。
回府的路上,崔衍在车里没个正形。
芜丁被他胡乱亲了一气,潮热起来。
“大人此番去淮南,可要回乡探望家小?”
芜丁听着崔衍在他耳边轻喘的声音,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心情,随口闲聊道。
崔衍停住动作,抬头笑盈盈对上芜丁双目:“阿芜想跟我回家?”
“不不不,只是问问……大人这些年没回去过,既然到了淮南,离吴郡不远,理应回去看看家人……”
“到时再说。”崔衍好像突然酒醒,推开芜丁,兀自歪在一边。
芜丁的衣服已被他剥去一半,敞着怀被他晾在一边,羞臊得涨红了脸。
崔衍呆望着窗外月色,不一会儿睡着了。
此时珊瑚正在院中踱步。
他近来耳朵里总嗡嗡作响,时常凭空听到蛇谷中的风声哨声、金环的竹笛声、不知道是崔衍还是什么别的人在他耳边喘息喟叹之声,以至于精神紧张,难以入眠。
他看见芜丁背着睡熟的崔衍进来,迎上去问:“崔郎又醉了?”
芜丁正憋屈得要命,木然“嗯”了一声。
珊瑚少见芜丁怒形于色,诧异道:“谁招你了?”
珊瑚着一身白衣,披散着头发,素颜如玉,浅褐的瞳色在月光映照下水光流转,美得不像凡人,芜丁瞟他一眼,不禁自惭形秽。
他想起崔衍上次随口就答应带珊瑚回吴郡,怎么我问起了,就只得了一句“到时再说”?
顿时羞愤交加,冲珊瑚道:“你跟他回扬州吧,我不去了!”
说完竟背着崔衍进到珊瑚房中,把人丢在榻上,自己扭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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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来了!误以为自己又丑又笨的小和尚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