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回来,最开心的还是她妈。

  大清早的一看见她, 眼泪直往下淌。

  一边抹眼泪, 一边嚷嚷着要上集市去给她们买好吃的补补。

  过去那么多年了, 她妈早就忘了当年过来她们家玩儿的那些女孩儿的样子。她不认得苏子卿了。

  但对于她过年却带回来一个女人和孩子这件事,她还是一个字都没提起过。

  村里的人有好奇她们母女和她关系的,她妈对外就推说她们是她的朋友, 家里头没人了,过来一块儿热闹热闹的。

  但既然带着个孩子,家里头又怎么会没人。

  村里头人也不傻。当着她们的面儿不说,暗地里都在瞎猜。

  莫小北也不管他们的嘴怎么碎。

  她现在大了,翅膀有些硬了,根本不在乎那些人怎么想她的了。

  而且等她长大了一点才明白, 嘴是长在别人身上的, 是她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的,与其担心那些人怎么看她, 不如自己好生的过好自己的日子。

  那些爱嚼舌根的人啊, 都是自个儿生活不如意, 所以净日里头捡着人家的日子嚼, 见人家过得比她们好了, 就说说酸话, 见得人家日子过得比她们差了, 就说落井下石的风凉话。

  她是自己过日子的,又不是和那些人过。

  她想开了,对这些流言蜚语的, 就全然不在意了。每次出门做些什么的时候,都会把苏子卿叫上。

  她们家,只有她妹去年才嫁的人,还没有孩子,每次过年家里都冷冷清清的,看着人家家里头热闹时,让她妈总会挎着手抱怨,“人家就生了一个孩子,就能得一大堆孙子孙女儿来抱,咱们家生了三个,一个孙子孙女儿都没让我抱上。”

  现在忽然之间来了个小孩子,虽然不是她生的,但因为小姑娘特别可爱,也就满足了一下她妈想带孩子的愿望。

  每天大清早的才刚起来,就去给小姑娘做好吃的。每次去买什么东西的时候,也会带上她。

  农家里头的人,过年没那么忙了,就喜欢四处串串门,带着孙儿到她们村里唯一一个小卖铺去给他们买点零食,逗逗孩子,再和邻居唠嗑一些家长里短。

  以前她妈总是羡慕那些可以抱孙辈过去买糖的人,现在平白无故有了个孩子可以让她带,可把她高兴坏了。

  明明点点三岁多可以自己走路了,她还是要抱着她,到村头小卖铺坐下,看着她蹦蹦跳跳地去买那些糖和零食,她就笑着跟在后头付钱。

  旁边的人开玩笑问她那是不是她孙女她也不反驳,笑眯眯地等孩子过来的时候,抱起她和那些人说话。

  冬天是很闲适的,大家除了认真准备过年这一件事,旁的,什么都往后靠。

  过年最不能缺的就是食物。

  但她们家离集市非常远。所以,以往,都是她爸妈冒着寒冷骑摩托车到集市上买菜。等她有了车以后,就是她开车带着她们去买,如果等到她偶然有事,就得把日子往后推一天,其实很浪费时间。

  不过今年好了,多了个苏子卿,她也会开车,等莫小北讨厌的那几个报社又来打电话求她给翻译几篇作品的时候,她就会替她开车领着一家老小上街。

  这样的感觉很好。

  像是过日子的两口子一样。

  她爸妈和她爷爷也都喜欢坐苏子卿的车,明明都是一辆车,他们却非要说她开的时候坐起来舒服一点,不像她,开得像赛车一样,颠得人想吐。

  莫小北常常被噎得没话说。因为她总是一个人,习惯了开车快一点,却忘了顾及别人的感受。

  被所有人吐槽,莫小北也懒得再开,就把车钥匙交给了苏子卿,以后也没提再拿回去。

  意外拿到一辆车的苏子卿很意外,不过她也是很尽责地在履行司机的责任,常常在她被夸开得稳当时,能偷窥见莫小北郁闷的神色。她在心里偷笑笑得可开心了。

  大年三十的这一天,一大清早的,点点照例被她妈抱走去买吃的了,莫小北穿好衣裳出去的时候,正巧看见她弟在擦车上的泥,旁边苏子卿一直过意不去地要上去帮忙,都被他阻拦了。

  “不用,苏姐姐,我一个人就行了,这个很累的咧。”

  她弟说话时吐出一口白烟,脸被冻得通红,干活的热情倒没消。

  一抬头看见她,眼睛顿时亮了,上赶着跑上来对她笑道,“姐,你可终于起来了,刚才妈说让咱们去集市上买菜呢。”

  莫小北疑惑,“你苏姐姐不是在那儿么。”

  她老弟已经二十六读研三了,整个人青涩的还和刚刚读书的高中生一样,不会开车就算了,和别人说一句话还能脸红。

  “我…我喜欢看你开车。”她老弟很是不好意思地转头看一眼苏子卿,结巴道,“苏…苏姐姐,你可千万别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我觉得我姐开车的时候跟赛车手似的,我特别喜欢那股狂野劲儿。”

  “去去去,你以为你姐是套马的汉子啊。”

  莫小北郁闷地上前想敲他的脑袋,却悲剧地发现由于他长高了,她够不到他头顶了。

  所以她只能使劲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使唤他,“爸妈都不在,你把门锁了,咱们上街买菜去。”

  “哦,好!”

  他欢快地答应一声,跟个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屋里。

  莫小北看他的样子无奈笑了笑,身后苏子卿走上来,随手塞了个东西到她嘴里。

  “唔…是什么…”莫小北惊了一跳,转头看她,就见她嘴里叼着个白色的小木棍,手里还抱着一大串口味各异的阿尔卑斯糖。

  “阿姨给点点买的糖太多了。”她把自己嘴里的糖拿出来,望一眼自己怀里的,叹口气说,“我怕她蛀牙,就只给她每天吃一根,剩下的都没收了。”

  “我妈没有坏心眼的。就是她太宠孩子了,所以她要什么她都给买。”

  “我当然知道。”苏子卿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怀里的东西,“但是这些怎么办?”

  “咱们买菜的时候,沿途遇到小孩子,就给他们吧?”

  “好主意!”

  她们一拍即合,等莫小北她老弟出来的时候塞了一根给他以后,剩下的就当真被她们拿着,沿途遇到一个小孩子,就送他们一根棒棒糖。

  送人玫瑰,手有余香。

  看那些小孩子笑得那么开心,莫小北觉得自己也格外的开心。

  是发自肺腑的开心。缺了很久的那一块心被补回来了的那种开心。

  买了一大堆菜,她们开车回来,莫小北帮她妈做年夜饭,苏子卿在旁边看着干着急却帮不了什么忙,莫小北只好安排她去买烟花爆竹。

  农村的夜唯一比城市热闹的时候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尤其是过年,家家户户都会把家里所有的灯都点上,等晚上天黑了以后,就此起彼伏地开始点爆竹,点烟花。

  五颜六色绚丽的烟花能一直放到第二天大年初一放迎春爆竹的时候。

  苏子卿答应着去了,却过了两个小时才回来,莫小北正奇怪她去哪儿了,就看见她从一辆面包车上走下来。

  两个穿着搬运工衣裳的人和她一起下来,她很热情地指使着那两个男人把面包车上的烟花搬下来。

  莫小北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搬,边数她到底买了多少,需要一辆面包车来运。

  数到十七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眉毛都要烧掉了,赶紧把热情挥手送那两个师傅离去的人拉过来,指着她家大门口堆起来的那堆烟花山,脸都要绿了。“姐姐您老人家是要炸堡垒吗?”

  “不是啊,你不是跟我说让我看着买,说热闹就好吗。”

  她自己还一副“我是大功臣你得夸我”的神色,昂首挺胸地对她道,“我觉得这样才比较有过年的气氛啊。”

  莫小北被堵得说不出话,恰巧她妈这时候听见动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看见这么个情形也有点懵,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眼角隐约闪着泪花,笑着点头说,“不错不错,咱们家每年就买一挂炮一筒烟花,跟办公事似的,放完以后就散了,看得人心都凉的。今年这样也不错,多放些,多热闹一些。”

  她妈发话了,苏子卿就好像得了尚方宝剑一样,暗中对她笑得更得意了。

  恨得莫小北牙痒痒,只好拿出杀手锏,“你自己买的,自己到时候放,我可不帮你!”

  “自己放就自己放!”苏子卿也跟她较上劲儿了,嘟嘴气道,“我一个成年人还怕放烟花么!”

  “那我可等着了。”莫小北笑得很不怀好意。

  她记得高考前最后一个晚上,她们班里相约去放许愿烟花的时候,季零雨递给她的木条都快烧完了,她都不敢去点那个火线,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但她不信她一下子会变这么多。

  晚上六点半,她爸作为一家之主领着她们挨个给祖先上香。

  在低头的时候,她在心里对着自己那据说是从关外躲抓壮丁躲到这儿来的祖先道,“祖宗你看见外头站着的人了么,没错,那以后也是咱们家的了,我不管你同不同意,反正过几年,她可能就要给你上香了。”

  她现在心里有一股很无畏的勇气。以前她总是胆小,畏首畏尾,但那并没有用处。

  而且她已经走完了人生的三分之一,如果再不任性一把,再不给自己争取一下,她觉得她后来一定会遗憾死的。

  所以她不想管以前了,也不想管别人怎么想。

  她只想守着一个人,珍惜和她在一块儿的每一分每一秒,一直到白发苍苍,一直到生命终止。

  年夜饭是她和她妈两个人做的,因为她这些年精心研究厨艺的缘故,菜色比在饭店里头的还要出色几分。

  她们一家人围坐圆桌边,点点被她妈抱在怀里,她爷爷奶奶坐在最上位,她弟和她爸忙着开她带回来的那些酒。

  也不知道是太久没看见她了还是怎么样,她爸一边拿开瓶器开酒,一边哭着抹眼泪。

  她慢慢长大,她爸头发也变白了,背也驼了几分。

  “小北啊,你们姐弟三个都出息了,我和你妈累一辈子,也有点安慰了,来,爸今天晚上跟你多喝几杯啊。爸知道你不容易,从大学毕业就一直在供你弟妹上学,想继续念书还得等供他们读完大学,要不是爸太没用,也用不着你这么费心费力了。”

  他一边哭一边倒酒,一盅的白酒还没有他的眼泪流得多。

  她爸一直都以为,她是因为要供她弟妹上学才没有结婚,才拖到现在这个年纪。对她,她爸心里头的愧疚之深,可能不亚于她家门口水塘里头的水。

  “爸,还没开始喝酒,您怎么又喝醉了。”莫小北眼眶也湿了,她端起酒杯敬了她爸,又挨个敬了她妈和爷爷奶奶。

  他们的养育之恩,是她还不清的。

  身旁的苏子卿看见她如此动情,想起她爸,眼泪控制不住地也往下掉,看着面前和她爸年纪相仿的莫小北她爸妈,心里也异常触动。

  她没有像莫小北一样的理由敬他们酒,只能以客人的身分,在这一顿饭吃到一般的时候,一一敬他们。

  她们家在往常,吃半个小时就可以结束的年夜饭,愣是吃了一个多小时。

  院子里头早就黑透了,合家各户欢庆新年的烟花也都腾放在夜空中。

  点点一直生活在城里,从来没见过烟花,听说要点烟花,还是她妈妈亲自点,激动地直拍小手,吃完年夜饭以后一直蹦蹦跳跳的,高兴得都快蹦起来了,一直在苏子卿身边转悠。

  看着她那么高兴的样子,苏子卿觉得自己压力很大,无奈笑着把她搂在怀里,指一指从吃完年夜饭以后就一直很紧张的莫小北她爸妈和爷爷奶奶,对她小声道,“点点,去给那边的爷爷奶奶和太爷爷太奶奶磕头,说一句过年好,妈妈就点烟花,好不好?”

  “好!”小孩子总是很容易骗的。

  听她这么说,小不点儿当真颠颠颠跑过去,给他们磕了个响头,奶声奶气地道,“……过年好。”

  “哎呦我的宝贝疙瘩,怎么磕得这么响啊,来我看看头磕得青了没有。”

  没等她一个一个磕完,莫小北她妈就心疼地把她抱到怀里,同时不忘把三张百元的钞票装进她口袋里,亲了她一口道,“奶奶没这么多钱,只能给这么点儿给点点买糖吃。”

  苏子卿连忙道,“阿姨您太客气了,哪有人给压岁钱给那么多的。点点,快说谢谢奶奶。”

  “谢谢奶奶。”小姑娘对钱没什么兴趣,她比较想放烟花。

  乖巧地任由莫小北她妈抱了一会儿后,她踢踢小腿,闹着从她怀里下来,又不迭地一一替莫小北她爸和她爷爷奶奶一人磕了个头。

  “小乖乖哎,磕一个就够了啊。”三个老人赶紧阻拦,谁知道小家伙还挺倔,非得磕完了才起来。

  她这样认真,让在场的大人又是感动又觉得好笑,莫小北她妈把她抱在怀里当宝贝似的,亲了又亲,感慨着眼里又闪出了点滴泪花。喃喃道,“今年可算是热闹了。”

  苏子卿看着几个老人都很高兴的样子,觉得自己应该锦上添花。

  所以她让莫小北她弟点了一根粗麻秸,拿着那个就要去院子里点烟花。

  但是她一手遮着耳朵,一手抖得厉害,来来回回折腾了十来分钟都没能点着。

  所有人都站在旁边等着。点点趴在莫小北她妈怀里,已经有点困了,看见院里的烟花还是没动静,不由得揉着眼睛问道,“奶奶,是我刚才睡着了吗,为什么没看见烟花的?”

  莫小北她妈笑着摸摸她的头顶,“妈妈还没点着呢,再等等啊。”

  “哦。”

  一老一小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她耳朵里,苏子卿觉得自己的颜面有点挂不上。

  为难又心惊胆战地正打算进行再一波点火试探,旁边的莫小北憋着笑走上前,握住她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伸向烟花的火线。

  而后带着她迅速后退,眼疾手快地将她搂在怀里,捂住她的耳朵。

  “咻——碰——”

  硫磺的味道弥漫开来,天空中也盛开出一朵彩色的烟花。

  在空中绽放出绚丽的形式,又以火花的样子慢慢降落下来。

  美得让人失去了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