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她生病住院,最后那些探病人的对象却变成了季零雨。

  她自己在病床上躺了一天, 就可以活蹦乱跳地自己走了, 季零雨却因为在她面前重揭伤疤, 抑郁症又犯了。

  不对,是一直也没好过。

  对于季零雨会得这种病,莫小北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毕竟她以前那么活泼。

  看见她近乎神经质地缩在椅子上自言自语的样子, 莫名让她想到了她们刚进高中时,和她们同寝只有一个多星期的许纪。

  她大学的时候,选修过一门社会学。那戴着黑框眼镜的女老师站在讲台上高谈阔论批判那些自杀的人为:没有勇气、被社会淘汰的可怜虫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想,可能并不是人被社会淘汰,而是社会在淘汰人。

  没有人生来就是无意义的, 即使她们看起来微不足道。

  但生命都是很贵重的。没有哪个生命应该被轻视。

  如果许纪那时候能扛下来, 她还活着,也许也会像安吉那样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比起那时候的许纪, 季零雨的抑郁症明显要严重很多。

  她暴躁地缩进角落, 将她病房桌上的那些水果统统捏烂, 浑身无意识地发抖, 不断在磨牙。

  还好她恰巧在医院里, 唐文显抱住她, 像对待孩子那样, 哄着她慢慢地穿上病服,让护士把她推到主治医师那里治疗。

  临走之前,她死死地攥着唐文显的手就是不肯放, 任人家小护士怎么说都不肯放手,所以唐文显只能陪着她过去,等她睡着的时候,才走回莫小北的病房里,将东西收拾好,陪她聊天。

  她的神色很疲倦,身上的衣裳又皱了。事实上,她们每次见面,她的衣裳都是皱着的。“真是对不起,本来是我们看望你病情的,现在还得让你担心我们。”

  “大家都是朋友,计较那么多干什么。”莫小北叹了口气,看一看她眼底的血丝,感叹说,“你这些年过得也挺不容易的。”

  “我都习惯了。”唐文显苦笑,想拿烟出来抽,想到这是病房,又把烟放了回去。

  “你少抽点烟吧。”莫小北见状劝道,“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还是命最重要。”

  “你要是像你说的这样养生惜命,也不会进医院了。”唐文显不忘吐槽她,自己也叹气道,“我也是没办法,不抽烟,我好像就提不起劲,就没精神……你知道么,现在我根本怕的不敢睡觉,唯恐自己一个不留神,她就没了。”

  “你可能没经历过这种感觉,所以不知道。但是我说的绝对不是假话。有一次我和人应酬晚回来了两个小时,我开门回来就看见她站在窗台上要往下跳。我当时一颗心都快不跳了。赶紧跑过去把她抱下来,以后我再忙都不敢太晚回去,我怕得要死。”

  莫小北看看她脸上的黑眼圈和她颓靡不振的神色,点点头,“看得出你的确没有好好休息过。不过,她现在这么依赖你,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如你所愿了。”

  “这样的如愿,我宁可不要。”

  唐文显摇头,“她活得那么苦,我也难受,我倒宁愿她什么也没经受过,好好地和一个普通的人爱她的人结婚,生儿育女。真的,我现在觉得,我自己已经无所谓了,她好好的就行了。你都不知道,我每次看见她每次参加别人婚礼,抱别人孩子的时候的神色,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我试探着问她要不要结婚,结果她立马会错意是我不要她了,立即跑到窗台边上要跳下去,吓得我根本都不敢再提,只能日日夜夜不停地守着她。”

  说起来,唐文显并没有这样的义务要管她,经历过变故的季零雨比以前敏感很多,尤其她在病中,要照顾好她应该很吃力。

  “和你说这些,不是我想推卸责任,也不是想吐吐苦水,就是觉得心有点累,想找人说说话罢了。”

  唐文显深深吸了一口气,坐到她身边,靠在她的小腹上,轻轻道,“小北你别动,让我靠会儿。”

  “嗯。”莫小北轻轻点头,把手放在她后背上慢慢地抚。

  她是觉得累了吧,否则也不会在人面前示弱。不过,莫小北还是挺开心她能在她面前敞开心扉的。因为这样,不仅说明了她把她当成了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也可以让她舒缓一下心里头的压力,让她没那么难受。

  虽然是寒冬腊月,但病房里开了暖气,其实有点热。所以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polo衫,她这样抚的时候,就能摸到她背上凹凸不平一道一道的杠。

  这是什么?莫小北疑惑得厉害。

  虽然窥探人隐私的事儿不太好,但是看看她现在的情况,莫小北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掀开了她的衣裳。

  她背上入眼一道道狰狞的疤痕让她惊讶地合不拢嘴,有一些疤痕看颜色还是粉的,说明那是新添上的。

  等唐文显感觉到背后有些凉,慌忙要从她怀里起来的时候,莫小北已经隐约明白她的伤是从哪儿来的了。

  “是她弄得?”

  唐文显沉默良久,慢慢点头。

  莫小北皱眉,“看伤痕大小,不像是指甲痕。”

  “莫小北你能正经点吗。”唐文显刮了她一眼,“我们还是很纯洁的关系!”

  “不会吧?”莫小北更惊讶了,虽然她也很佛系,对于这些事没什么感觉,但是好歹偶尔还是有些欲/望的,唐文显从来都没有过,简直可以去评柳下惠了。或者说,其实唐文显是性/冷淡?

  看见她这么八卦的眼神,唐文显只好解释,“起先是她因为一些事……心理有阴影不肯,后来慢慢地我太忙了,回去只想睡觉,根本不想弄这些乱七八糟的。”

  莫小北表示理解,“那你的伤怎么来的?”

  唐文显低头,“有时候她忽然心情不好了,想泄愤的时候,就会拿刀割自己。我看见了和她争抢的时候,不小心弄上的。”

  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次不小心。莫小北根本就不信她的话,对她抬抬下巴道,“那你把袖子捋起来,给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听说,她紧紧地捂着袖口,后退一步,淡淡道,“就是我说的这样。”

  “行吧,我也不逼你。”

  见她这么防备,莫小北也很心疼她,叹气说,“你们这样不清不楚的,你们爸妈知道吗?”

  “我除了寄钱,根本不和我爸妈联系,至于她的父母,本来希望她能嫁个对她好的人的,但是现在……可能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她好好活着吧。”

  窗外的雪停了,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唐文显望一眼楼下停着的车,指给她看道,“喏,他们又来了。”

  莫小北也随之看向窗外,看见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医院右侧,从上头下来两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年轻的男人。

  那男人长得有点面熟,莫小北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己曾经在高一陪着唐文显还东西的时候见过他。

  “那是周…周什么来着,和季零雨的妈妈?旁边那是谁?”

  “那是那男人的妈。每次零雨一出事,他们就会过来。每次过来都得找我,烦死了,待会儿他们要是打电话过来,你就说我不在。”

  说着,她把自己的手机丢给她。

  莫小北犹疑地拿在手里,“不能关机或者不接吗?”

  唐文显头疼地揉太阳穴,“哪儿能啊。我要是关机,季阿姨总会以为是零雨出大事了,有一回我开会关机,她打不通我手机,急得心绞痛被送急诊了。从那以后我都不敢不接她电话了。但是电话接到一半,那个姓周的总是会打岔,烦死我了都。”

  “那他们不能找医生吗,怎么总是找你。”

  “谁让零雨现在只粘着我,就连苏子卿,她有时候都会害怕地躲开她。叔叔阿姨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给她灌迷魂汤了?”

  唐文显叹气,“那时候她们一行人被困在那个破破烂烂的地方,最后是我想办法带着警察把她们救出来的。”

  谁也不知道长久居于黑暗之地,忽然看见光明,拥抱到第一个在光明之中站着对你微笑人的感觉。

  在生命极度枯燥抑郁的时候,莫小北学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学,她能理解季零雨这样依赖唐文显的原因了。

  “那男人还没结婚吗?竟然还有闲心管别人的闲事。”

  “快了。听说是来年的四月。零雨出事以前,他一直认为,她会嫁给他的。所以这些年一直在等她,不过最近他好像遇到了喜欢的人,就定了婚期。”

  “那他还过来干什么?”

  “来哀悼一下他死去的爱情?”

  “哈哈哈哈哈……”

  她说完这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大笑出声。她从高中看见那男人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他有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这世上哪有谁是谁的救世主,若果两个彼此相遇的灵魂能互相碰撞融合在一起,可能那并不是谁是谁的救赎,而仅仅只是因为她们在抱团取暖。

  毕竟一个人活着,一个人的灵魂孤独游荡,实在是太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