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腊月中旬,天一下子就冷得更加刺骨起来。

  北方比不得南方, 总是乍寒乍冷的。北边一声儿冷, 就是真的冷到心里头。

  砭骨的凉风硬生生往脖子里头、往脸上灌, 叫人出个门四肢都伸展不开的。

  莫小北在暖气充足的书房里,正起早贪黑地给人家赶一篇书稿。

  忽然之间双眼就被人蒙住了。

  独属于女子身上的清香和柔软的手心无一不在昭示着来人的身分。

  她叹口气,停下手中的笔, “貂蝉,别闹。”

  “错啦错啦,这次我是西…西瓜师来着。”女孩子稚嫩甜腻的嗓音来带着一丝沾沾自喜。她拍了拍自己胖乎乎的小手,喜滋滋地拉着她衣裳道,道,“莫阿姨你又猜错了, 陪我玩儿, 陪我玩儿。”

  “点点乖啊,阿姨现在有些忙, 待会儿陪你玩好不好?”

  “那好吧。”三岁半的小姑娘顶着两个小揪揪, 撅着小嘴, 可爱的脸上都是失望。她自己搬了个小凳子, 就坐在莫小北腿边, 紧紧挨着她, 手里捧着一本满满都是插画的童话书在看。

  她还这么小, 就有点小大人的模样了,常常喜欢拉着莫小北的手,让她给她讲故事。

  等听见说四大美人的故事以后, 就想出了这么个游戏来,称自己做美女,让莫小北猜她到底是哪一个美女。

  猜得错了,就让她陪她玩儿。

  小姑娘鬼主意挺多,不过就四个美人,她轮番着猜,却一次都没猜中过。

  没办法,谁让小姑娘每次明明演得是貂蝉,最后却被她自己辩解成了西施呢。

  莫小北很喜欢这个小女孩儿,也就乐得陪她闹。不知是贪玩还是怎么,她某次陪她出去一起玩儿的时候,竟然把她的钥匙拿了去。

  还好她是已经从原来那处单身公寓里搬出来了,自己寻了一个更加清净的地方住下,不然,打扰到那和她同租的小姑娘可就罪过了。

  对于这件事,她一点儿也不知道是她干的,只当是自己的钥匙丢了,也没放在心上,就再打了一把。

  没成想,没过两天,她们母女就自己找上门了。

  大的一脸抱歉地说小孩子贪玩拿了她的钥匙,她是上门道歉顺便归还钥匙的,小的则一进屋,就张开手让她抱。

  慢慢地,那一大一小出现在她屋子里的频率比她自己住的频率都要高。到最后她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她对着满书桌的资料正自出神,忽然还在乱翻图画书的小女娃就抬头,拽着她的衣袖道,“莫阿姨,快要过年了,咱们回去过年吗?”

  莫小北被她的声音拉回神思,微微低头,摸摸她的小脑袋,“什么回去过年?点点不跟妈妈回去姥姥家过年吗?”

  小姑娘一脸的委屈,“但是妈妈说,姥姥不喜欢我们回去。我们最好是跟着莫阿姨回家。”

  莫小北顿时被噎住了。

  现在有孩子的女人就是厉害,自己不想干的事儿,全都让孩子来干了。她就说怎么这小姑娘古灵精怪的,弄了半天,还是有人教的好。

  “这些话,是谁跟你说的?”

  “我跟她说的。”书房的门被推开,长身玉立的美人手里端了一盘炸得酥黄的蟹黄酥,慢慢走进来。

  眼睛一直盯着盘子,皱眉道,“能麻烦莫老师帮忙看一下这碟子里的油糕炸得好么,我明明对着视频做的啊,怎么做不到视频里的那种程度?”

  “你火开得大了。”莫小北一眼就看出了她纠结的地方。

  听见她对自己的称呼,又一阵头疼。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恶趣味,自从看见找上门来寻她解疑惑的几个学生喊她老师后,就一口一个莫老师的,听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你能别喊我莫老师吗?”

  “为什么不?我可是很尊敬像莫老师这样学识渊博的人的。”

  她言笑晏晏地把东西端到书桌上,眼睛里波光潋动,“莫老师能品鉴一下么?”

  莫小北体质偏寒,这些年过来消化越来越不好,这是大冬天的,蟹黄本来就容易凝在胃里,她要是吃了,一定得闹得半宿睡不好觉。

  她看了桌上热腾腾的东西,又抬头看看她期待的神色,犹豫片刻,放下手里的钢笔捏了一块放在口里。

  细嚼慢咽地吃完,喉咙处就涌上来一股难言的恶心。

  她微微蹙了蹙眉,将那股恶心压下去,微微点头,“不错,挺好的。”

  “真的?”听见她这句话,她眼睛一亮,“那我以后再给你弄。”

  莫小北嘴角抽了几下,本来不想提的,看看窗外下的大雪,没来由感觉胃里一阵痉挛,为了自己的一条命着想,她还是忍不住轻轻道,“冬天吃这个容易积食的。”

  “是吗?”她是完全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听说吓了一跳,顿时扑了上来捧住她的脸。

  莫小北顿时被她的动作吓到了,“你干什么?”

  她神色焦急,“你不是说容易积食,快吐出来啊。”

  “算了,就一块而已。”莫小北被她的这个理由弄得有点哭笑不得,摇头安慰她道,“没事的,出不了什么太大的问题。”

  莫小北诚心诚意地想,她的胃不至于那么不能折腾吧。

  也没多想,委婉地和她说一声自己现下很忙要处理事情,让她先出去,等自己忙完了再说。

  没想到她这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一直到十二点多,觉得胃里有点烧的时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

  她捂着自己的胃,整个人瘫在椅子上,汗如雨下。

  疼得她眼前一片黑的时候,忽然房门被人打开了,在模糊中听见女人焦急的声音,“小北?”

  莫小北想说话,嘴唇想动,脑中却一片空白。

  她骤然地陷入了黑暗中。

  ***

  在清新的消毒水味中,她慢慢地醒了过来。

  窗外的雪还在飘,像棉絮一样的雪花慢慢落下来,飘到每个人的头上身上,打湿了他们的衣裳。

  门口停了许多辆车,来来往往的人群穿着红的黑的羽绒服撑着伞出入在医院门口。

  他们来去匆匆,神色或忧愁或木然。

  莫小北看着他们进出在医院门口,鼻尖冻得通红。

  她看得正出神,冷不防一道声音道,“你再不醒,子卿就要急得去揭人家医生家里的瓦了。”

  她转过头,看见季零雨坐在她身旁,慢条斯理地削着苹果皮。

  “你怎么在这的?”

  “从你没醒的时候,我就一直在这了。是你一直在往窗外看,根本连头都没回过,当然没看见我。”

  “是吗?真是对不起。”莫小北歉意看她,“让你守了我这么久。”

  “我只是暂时替子卿的而已。她昨天晚上半夜把你送过来,就一直看着你,早上我给她打电话,问到她在这里,就过来找她了。我看见她一整夜都没合过眼,就替她守着,让她先去休息了。”

  “我昨天晚上,怎么了?”

  “看来你自己还在云雾里啊。”她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半夜忽然倒在书桌前头,子卿连夜把你送过来医院,医生说你是急性肠胃炎。还好子卿发现的及时,不然你一个人,恐怕死在书房里都不会有人知道。”

  “是么。”莫小北点头,她还以为自己的肠胃还不错的呢。

  “在这躺着的滋味,很不好受吧?”

  “嗯。”莫小北继续点头,她这些年都极其讨厌进医院,因为一入这个地方,她就会想起来很多不该想的事。

  “我也不太喜欢这个地方。”季零雨削好了苹果,把它切成几个小块,插上几根牙签,走到她面前将东西递给她,“要吃么?”

  这是促膝长谈的前兆。

  莫小北看了她一眼,拿一块送到嘴里。轻轻嚼了一下,顿时冰得她眉毛都皱到一起去了。

  “人,只有在病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很多东西。只要在病的时候,有人肯坐到她的病床前,悉心照料,那样,再冰冷的一颗心,都能被融化。”

  她似有所叹,重新坐下,自己拿了一小块苹果送入口中,望着窗外的大雪,出神道。

  “大三往后,我就没见过你了。”莫小北轻轻道,“你是出国留学了吗?”

  “要是这样就好了。”她苦笑一声,瘦削的身体缩在椅子上。“现在说起来,没有什么了,但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却是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我大学的时候,很热衷那些公益……其实高中时期,你就可以从我的性子里窥探出一点。哈哈,那时候我替子卿抱不平,罚你扫了几乎一个学期的院子,这事儿你还记得不。”

  “是。”莫小北苦笑点头,她哪儿能忘啊。

  “我那时候想的太简单了,不是黑就是白的,这世界上哪里有那么纯粹的事儿。我那时候真是对不住你,对不起啊。”

  莫小北叹气笑道,“算了算了都过去多少年了。”

  “是啊,都过去很多年了。但是想想,好像就像在昨天呢。”

  她完全陷在椅子里,望着窗上反射出的雪光,轻轻摇头笑道,“我跟你说,我高中的时候啊,想得特别天真。我那时候看见电视里头小说里头演得什么见义勇为什么行侠仗义,我以为我自己长大了出去上学,出去工作以后,就可以当一个劫富济贫的女侠,流芳百世了。可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的是蠢到了极点。其实,我自己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一直被小小的县城困住了我的目光,我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夸我,所以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所以自然而然地对于别人就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尤其,是像你们这样家境不好的。”

  她说着,转头看着莫小北,轻轻摇头道,“从小,因为我父母工作的原因,我可以接触很多很多像你们这种家境贫寒的学生。每次他们的父母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衣裳找到我爸妈,商量缓期交学费的事儿的时候,我就会躲在他们背后,看着同样穿得破破烂烂的躲在他们父母背后的同龄人。我可以从他们的目光里看见自卑和怯懦,以及他们眼神倒映出的我的优越。我爸妈时常跟我说要体谅那些家境贫寒的学生,要和他们做朋友,不能表现出对他们有丝毫的嫌弃。所以,我从小就喜欢和家境不如我的人做朋友。”

  “这已经算是病态了,我爸妈他们欣慰我变得懂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喜欢被他们羡慕的感觉。喜欢自己的优越凌驾在他们之上的感觉。从小到大,因为我爸工作的原因,夸赞我的老师也好,周围的人也好,都有很多很多,所以,我渐渐认不清自己了,我以为自己很伟大,伟大到可以被刊载到史书上,被人敬仰,被人顶礼膜拜。”

  “所以,我升入大学后,变得更加地喜欢参加公益。学校里和学院里那些去敬老院孤儿院探望的活动,我从来都不缺席,去聋哑学校,去探望那些孤寡老人的时候我也很积极。大三的时候,学校组织三下乡。我是我们人文学院的学生会主席,本来学校已经安排了我们去离学校不远的一个村庄里支教,但是那地方其实并不穷,里面的学生虽然是农民工子女,却是可以吃得饱穿的暖的那种。我听了辅导员的提议,就不想同意,也不想过去。恰巧学生会的一个男生说他的家乡属于贫困县,那里缺支教的老师,让我们过去。”

  “我听见这些话,那份骨子里头的优越性又在作祟了,我没多想,就组织了文学院里十几个系的人一起过去那男生说的地方。可我没想到,他竟然是骗我们过去给那里的人做媳妇的——很不可思议吧?他是个大学生,却当了拐子,他说是因为他上学的钱是乡亲们众筹的,所以他得报恩。呵!可真是知恩图报!——我们一行十几个女生,全都没想到会这样,到那以后就用各种理由软禁了我们,把我们和那些男同学分开,一天拉走一个却不见她们回来——我见势不妙,拉着几个女同学偷偷摸摸跟上去,结果就看见——”

  “别说了!”她越说越激动,陷在椅子里好像发狂了一样。莫小北惊讶地看着她的变化,正要问她怎么了,唐文显忽然从外间拉开病房的门闯了进来,制止了她的话。

  “……没事,我就只想跟小北说一个道理而已。”

  她的神色很颓靡,慢慢从椅子上抬头,搂住唐文显的腰,轻轻地蹭,一边侧头看着莫小北慢慢道,“有些人,能珍惜的时候就珍惜吧,别等到失去了,或者自己受伤悔不当初的时候,才后悔。”

  莫小北这才知道她说了这一大堆话是为了委婉劝说她要珍惜眼前人。

  不过,她和唐文显的相处模式,根本不像是惜取眼前人的模样。

  更多的却像是溺水的人抱住手里的一根浮木,就久久不放。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写的这篇文里头没一个正常人,心理或多或少都有点变态。emmm,可能是我心态出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