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卿和季零雨是同一个大院里长大的, 在她爸妈都还一起住在学校给分配的那套教师住的老旧筒子楼里的时候, 小她一岁的季零雨就极喜欢找她攀花绳, 让她给她编辫子。

  后来她们上小学的时候分开了,上高中的时候她又回来, 然后大学再次分别。

  过了十五年, 在她心里, 她还一直是小孩子似的, 心地比谁都软,却喜欢和人斗嘴, 喜欢谁就是喜欢谁, 不喜欢谁就是不喜欢谁, 不会掩饰, 异常直爽的一个小女孩儿。

  唐文显说完这些话, 就带她一路穿行到三楼的住院部,推开冰冷的房门, 指着里面道, “她就在里面,不过可能现下睡着了, 所以没听见她再闹了。”

  “零雨怎么住院了?我都没收到消息的!”

  苏子卿惊讶不已,推开门想进去, 忽然又被唐文显抓住了没有受伤的手腕。

  “算了。”她奇怪地转头,就见唐文显烦躁地扯了两下衣领, 叹气说,“你这个样子, 这么惨,被她看见了说不定还徒增烦恼。算了算了,你等一段时间伤养好了再来吧。”

  季零雨对她而言,和乖巧的妹妹差不多意义,现下她住院,她怎么可能对她的事不闻不问。

  苏子卿动了动唇,转念又一想,唐文显想的也对,眉头皱成一团疙瘩,也就没反驳。

  “不过,你这是怎么弄的?”

  唐文显不愧是高中时有名的睁眼瞎,她在她面前杵了那么久,终于让她发现了她身上的伤痕和打得厚重的石膏了。

  经过刚才在那医生面前哭了一通,苏子卿也没那么难过了,听见她提自己的伤心事,也只叹息道,“说来话长。”

  “那就不着急,慢慢说吧,反正还有时间。”她抬了抬手上的腕表,打磨光滑的大理石盘面在医院低暗的白灯下刺得苏子卿有点睁不开眼。

  “走,我送你回家。”

  难得遇见个熟人,省得她再提心吊胆地打车回去,苏子卿当然没有拒绝她好意的道理,点点头,跟她一起来到医院的地下停车场,看她慢慢开出来一辆银白的suv款车,打下车窗,替她打开车门。

  “进来吧。”

  苏子卿惊讶,“你自己买的?”

  唐文显哼一声,弯腰替她系好安全带,“不,是偷的。我正准备带着你去销毁证据呢。”

  过去了四年,她的嘴还是一如既往的毒,不过变得越来越温柔体贴却也是真的。

  察觉到她手不能动,脱下她身上的小西装垫到她手肘后面,不让她的手碰到车内任何东西以免产生二次伤害。

  看她大半夜的弄得这么惨黑眼圈还特别重,跟个怨妇一样,还好心地把她带到一家潮味馆里给她买了一份粥,一边吐槽嫌弃她的形象,一边端起那碗粥喂给她。

  等吃饱喝足了,才被她带着上了车送回家。

  原先面瘫嘴毒直女的唐同学竟然学会照顾人了,苏子卿很是感慨。

  不过,最让她感慨的却是,她现在的工资连个好点的包都买不起,身边的同学却已经开上自己买的车了。

  “唐同学你是出去淘金了?”

  “你不如说我抢银行说得过去一点。”唐文显启动引擎,淡淡道。

  发动机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一声嗤嗤的声响,她摇上车窗,一边双眼紧视前方牢牢掌握着方向盘,将车开了出去。

  她一路上没说话,苏子卿也不好跟她搭话。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半路,苏子卿借着车内的灯光看了看腕表,已经凌晨三点多了,路上没什么行人,也就显得异常寂静。

  路过一个拐弯时,她忽然将车停了下来,靠在了路边。

  苏子卿挺惊讶,毕竟这夜黑风高的,正常人谁也不会把车往路边长了两米深草的地方停。

  但她还不至于认为唐文显想要对她怎么样,她身上的钱还没她一块表来得多,劫财不划算,劫色么…只要她不怕到时候会被几个人联合打死的话。

  “你要和我说什么?”

  唐文显看着路边的垃圾桶发呆,听见她的话,愣了一下,随即就看她一眼摇头笑,“你还真是没变,在这些方面,真的像人精一样,聪明过头了。”

  “是你表现的太明显了。”对她不知是夸还是贬的话,苏子卿大方一笑,全盘收下,“你要和我说零雨的事么?”

  唐文显打开车窗,从座位前端拿出来一包烟,抽出来一根,用打火机点燃后,夹在指间,头靠在汽车椅背上,轻轻道,“也不算是,姑且,算是我成长的故事吧。”

  苏子卿侧了下耳朵,做出倾听的姿势,“洗耳恭听。”

  唐文显抿了下唇,手里捏着烟,低声道,“我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工人家庭里,家里头算不上富裕,但也不算很穷。我哥大我十三岁,我是我妈结扎的时候,那医生给她套的避孕环掉了,意外怀上的。”

  这听起来异常离奇的事,苏子卿却表示可以理解。

  她小时候,她妈没空带她,又怕她一个人在家里不安全,就经常把她带到机关单位里,让她乖乖地好好坐着等她下班。

  隔壁就是计生办的,她在人家门口坐着边晒太阳边看小人书,时不时偷偷伸长脖子看她妈下班没有的时候,就经常听见隔壁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哭声。

  跟电视剧里放的索命鬼似的,让她做了好几晚噩梦。

  等稍大一点才知道,原来是为了政绩,在政/策下来以后,那些计生办里原先能坐着绝不站着的人,就四处跑,去抓那些偷着怀孕的,抓到就把人弄到计生办里,不接受罚款,就强行拉着人堕胎。

  那些人经常拉人结扎的事情,在她小时候屡见不鲜,据说是他们中的一些人,和医院有了交易,如果拉一个人过去,就给他们多少折扣。这商品化的事,就像盖房子的工匠盖得多了,就会出现豆腐渣工程一样,做结扎的人多了,难免会出些纰漏。

  “因为我的出世,算是二胎,家里被罚了一万多块钱,恰巧那时候碰上哥哥刚做完一个不大不小的手术,好不容易恢复得差不多能出门了,有次走在路上却又被一辆车撞到了,进医院里又躺了几个月,我奶奶就认为是因为我的降生,所以我哥才多灾多难,所以她就一直认为我是灾星,想方设法地要把我送人。还好我妈虽然是个工人,但她心眼还不坏,一直不肯,加上我们家已经交了一万多的罚款,如果送给别人,那笔钱不就白费了么,考虑到这些,我也就顺利地留了下来。”

  “不过因为我奶奶一直偏心我哥,我爸妈也很受影响,又因为也有点重男轻女吧,也一直很偏爱他,对他的要求无所不应。而我如果想要什么,就只能忍着。等期末考或者期中考试考了高分,才敢趁势要些什么。”

  说着,她歪头靠在头枕上笑了,“我以前小的时候很喜欢吃葡萄干,但那时候一斤得两块多,我爸妈他们只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会买给我奶奶吃,有时候我几个姑姑过来,我奶奶把藏起来的葡萄干拿出来给她们分吃的时候,我才能分上一点。所以那时候我那时候就想啊,要是等我长大了,我一定得买几十袋的葡萄干放在家里,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苏子卿感叹,“还真是简单的心愿。”

  “是啊。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我那时候真的是很容易满足的了。”唐文显摇头道,“我奶奶很讨厌我,对我非打辙骂,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有时候还会怀疑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活在这世界上的。而且我奶奶对我的态度也造就了我后来的性格——我在小学、初中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特别自卑,总觉得自己和别人相比,差了一截。直到后来初中,我爸换了工作,我随着他们转到了县城里的私立全封闭寄宿初中。”

  苏子卿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叹气,“你不会想说,你遇到了零雨,被她开导,然后解开心结,慢慢喜欢上她了吧。”

  “也不算是。我初中的时候,性格很闷,说得不好听一点,性格甚至有点阴鸷,因为我是半途转学过来的,班里很多人都排斥针对我,只有她愿意和我做朋友,帮了我很多。可能她是对所有人都如此吧,而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她真的像阳光一样。我对她的执念,我自己也说不好。可能是中二期作祟,不想她这么好看的女孩子让别人拱了?”

  苏子卿顿觉无语,刚想说什么,又听她道,“不过,我不想跟你说我初中和高中都是怎么样的。毕竟那已经过去了,人,还是得向前看。我只想和你说我大学时发生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