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说什么也迟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盟主朝他这里飞来。
身边的人不顾他的失态,已经争先恐后涌上去迎接了。
所谓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与此事无关, 所以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一个个亲热地叫着尊称, 想跟老盟主混个脸熟,老盟主一一点头示意,面露慈爱, 但看向甘草时眼神已变得凌厉,众人都感受到他强大的气场, 不自觉散到一边, 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甘草连忙连滚带爬膝行过来, 一出口先带了颤音:“老盟主恕罪!”
“你何罪之有?”老盟主的声音并没有透露出生气,但所有人都觉得他仿佛下一刻就要问罪了,甘草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辈,在这样的威压面前,根本就不可能藏得住话,更别说还有真言罗汉在了。
不一会, 甘草就把自己的罪状倒了个干净。
他边哭边说,很是委屈, 说的也的确是真心话,嫉妒是人之本性,并不奇怪, 但在嫉妒之余的那些,就是过界了, 本来师弟妹们还想为他说话,但在听说他还试图用师尊的身体做透镜, 盗取绝密的卷轴时,对他仅剩的那点同情也荡然无存了。
要知道,那些卷轴是师尊的心血,也是药王峰的根本,当初师尊还健康时,曾说过等自己飞升,他们就可以自行挑选,如果这些被他全部盗去了,就是对其他弟子利益的损害,他们可以原谅一个被夺去继承权的大师兄,却不能原谅一个试图攫取自己利益的伪君子。
人在被割到肉时,总会觉得疼的。
这下,甘草成了孤家寡人。
没有人为他说话,也没有人为他辩解,所有人都冷眼看着,等待着老盟主的宣判。
老盟主叹口气,道:“修道的根本是修心,你的心若不静,在这条路上也不会有什么进益,依我看,你还是回家去吧。”
他说得轻巧,别的弟子却听出话音。
所谓回家,就是褫夺修道的资格,抽去仙骨,或者赶出仙界,老盟主掌管整个仙界,他要是说了把谁赶出去,那这个人这辈子就再也不能踏入仙界半步。
甘草没想到处罚竟会这么重,惨呼道:“不,老盟主,求您开恩别赶我走!我也是迫不得已,要不是师尊从小把我捡回去,培育我,爱护我,我怎么会有这样的非分之想?他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宣布继承人,又经常派遣我去做些只有继承人才能做的事,我当然会觉得他是嘱意我的……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冒出个江渺,她才是那个多余的,是她夺去了我的一切!如果不是她,我根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冤枉啊,冤枉啊!”
他知道老盟主慈善,在他说完之前,是不会打断他的,于是絮絮叨叨地说着,多说一句,就能在仙界多留一会。
直到他说得越来越颠三倒四,吐出来的全是听不懂的句子。
他疯了。
直至老盟主遣人把他送走的路上,他还在不知疲倦地说着,嘴皮子破了都不知道,负责运送的人嫌他聒噪,在他的嘴上贴了一张禁言符,谁知,竟把他活活憋死了。
他死在仙界境内,可能是期待转世,自己还可以降生在仙界。
老盟主将处置的结果宣布之后,算是在明面上给了温静月等人一个交代,只是她们来的目的并不是处置甘草,而是把危在旦夕的药王峰吃进腹中,老盟主早看出她们的来意,温和地劝她们回去,说之后的事自有他来安排。
温静月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与老盟主公然作对,只是忿忿不平地又提起了江渺,这是她们的出师之名,到了这种时候,不喊两声倒显得她们不是诚心了。
老盟主好言相劝,好不容易才把她们打发走,暂时危机算是解除了,但他也知道,现在自己在这里,他们不敢做什么,一旦自己离开,这些人还会卷土重来。
作为盟主,他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但要他一直守在这里,却也是不可能的,药王峰要想立起来,要么是把江渺找回来,要么是把老药王救醒。
于是他先去看了看药王的情况。
虽然他对医术并没有什么涉猎,但也看得出药王恐怕是时日无多,当下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想办法把江渺找回来了——他倒也想过扶持别的聪明的弟子,但他大致看过之后,就发现现在的药王宗人才凋零,甘草已经算是平庸,可其他的师弟妹们还不如他,胆小怕事,道心不稳,担不起这么大的宗门。
药王看中江渺,倒也无可厚非。
他想起当日对方的行动,担得起一句有条不紊,听病人议论的名声,心性上也算得上正直,再加上一句名正言顺,就连那些来闹事的也没得说了。
可是该派谁去救呢?
他还得在这里镇守,手里虽不缺人,但若是全用外宗的人,难免会士气不振,但随便找个人来也不行,他的人心高气傲,一般人降服不了,反倒生出许多事端。
还需要一个药王宗出身的,组织力强,能力出众,且没有野心的人。
有没有这样的人,不好说。
但这几个条件缺一不可,亲传里是没有了,再扩大一下范围,看看外门里有没有才是正经。
第二天,一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药王峰。
老盟主亲自发出的消息,由他牵头各大宗门的宗主为证,一场以救助未来宗主的护法选拔即将开始报名,只要是药王峰的弟子,不管高低内外都可以参加,被选上的人将带领仙盟中的精锐们前往魔界救助新宗主。
回来之后,此人可直升护法,可谓是一步登天。
这个消息一出,很多人都蠢蠢欲动起来。
一方面,有些人觉得这是个机会,营救宗主不是他自己出力,只要顶个名头就行,这岂不是事半功倍的好事,不说别的,有救宗主的这份情谊在,以后就不可能不发达;一方面,很多人也看出来了,老宗主病重的传闻不假,要不然也不会这么着急地去救人,这种改朝换代的时候,正是乱世出英雄,哪怕混不上护法,在这场选拔里表现出众的,也能在老盟主和各大宗主面前露个脸。
一时间,稍微有脑子的就全报名来了。
不管是内门还是外门,小童还是杂役,全都放下了手头的事,兴高采烈地前来报名,就连负责登记的也把自己的名字写上了,药王峰人数不少,满打满算有三四千,几乎全军上阵。
这事,凌孤当然也听说了。
她立刻就看出龙问仙的意图,是想挑一个领头的出来,作为挂名的药王峰人去露一下脸,说白了,不是作为战力计算的,只为了名正言顺。
如果是这种差使,那她也可以做。
不如说,她一直就在等待这个机会——江渺被抓,她是第一个想返回去救人的,但一来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二来人手不够去了也没用,现下有这么一个机会,既可以不出力,又能达成心愿,可谓是两全其美。
可她并不是药王宗的弟子。
要想报名,首先就要满足这个条件,但现在加入肯定是不成的,必须得想个办法,混入其中。
正思索着,申桃桃走了进来。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对方把手里的托盘放下,又过来帮她整理床铺,态度热情到有些假。
凌孤并不搭腔,只道:“外面有什么新鲜事吗?怎么这么吵闹?”
她是明知故问,这些天,申桃桃对她的照顾非常尽心,只是从来不说外面的消息,一开始,她觉得对方是好心不想让她费神,可现在甘草都死了,这么重要的消息她仍是瞒得密不透风,未免有蒙蔽的嫌疑。
她这么说,就是要试探一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打算。
“快乞巧了,当然热闹。”申桃桃撒谎成性,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敷衍了过去:“等你养好了病,我也带你下去看看。”
凌孤看她竟然还不说明,故意道:“我这几天身体不适,是不是让甘草过来看看?”
“……他这几天有事,我叫别人来吧。”申桃桃手下忙碌着,并不与她对视:“或者,我们去找别的医修也是一样的。”
“那怎么能一样呢?”凌孤道:“我这个病必须得药王才能看,药王呢,他不是时睡时醒吗,怎么这么久了也不见他出来?”
申桃桃停下抹灰的手,盯着她看了一阵,道:“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凌孤笑道:“没有啊,我每天待在房里,连个人都见不到,能知道什么呢?”
申桃桃听出她这话是在讽刺,沉默一阵道:“我不是存心,但是现在药王峰上出了大事,传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瞒着你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凌孤反问,语气中带着冷意,仿佛霜雪般冰凉刺骨:“你把我圈在这里,故意让我隔绝于世,这就是为我好?江渺被抓走半个多月了,你要是为我好,现在就应该去魔界把她换回来!”
她这句话直接说到了申桃桃的痛处上,申桃桃忍无可忍,把抹布往地上一扔,道:“所以,在你眼里,我这么多的付出,就连江渺的一半都不如吗?”
“不,不是一半。”凌孤道:“是连一个指头都不如。”
申桃桃没想到对方一直是这么看自己的,是,她是有私心,不想让凌谷去救江渺,但就算她允许,凌谷一个人也根本做不了什么,这件事根本就不能怪在她的头上,现在甘草死了,药王昏迷,她每日悬心担忧,想帮凌谷找个更好的医修,谁知对方不领情就罢了,还说出这么伤人的话。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连一丝涟漪都没了。
她一早就知道凌谷是个冷心冷血的人,可当初吸引她的这个点,终究还是扎到了她的心上,扎得极深极痛。
“好,我不如,那我不伺候了。”申桃桃把身上的乾坤袋解下来往她被子上一扔:“你再去找好的吧!”
说罢,就一甩袖子,离开了屋子。
凌孤目送她离开,自顾自伸了个懒腰,把那个乾坤袋拿过来,翻找了一会,果然摸到一个腰牌——她之前见过数次,申桃桃嫌弃这个浇菜的腰牌难看,一直都是放在袋子里的,这下她人走了,就会余出一个空挡。
正好给她一个身份,去参加选拔。
临近傍晚的时候,登记处的弟子整理了一下今几天的名册,笑道:“我看这下也算是倾巢出动,什么扫地的挑水的都来了。”
“他们就是凑个数而已,依我看,还是得亲传的那些师兄们。”另一个同伴道。“还有一刻钟就截止,看来是没人了,一共有多少人报名?”
“四千五百八十七人,几乎全齐了。”
“收拾收拾咱们也收摊吧,吃饭去!”
两人把笔墨收起,刚要出门,就见有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这人长得极美,却看着面生,他们对视一眼,道:“这位姑娘,你走错了吧?”
“不是在这报名?”
“是,但是你……你也是我们这儿的弟子?”
“对,我是负责浇园的,我叫……”她拿起手中的腰牌看了一眼,道:“我叫凌谷。”
另一边,柳颖儿靠着江渺的帮忙,获得了凤无鸣的赦免,她们回到春鸾宫已有两天,这两天,柳颖儿就作为伺候江渺的宫人,住在凤栖宫的侧殿。
这宫殿颇大,地板光可鉴人,到处都是巨大的摆件,雕花大床宽得吓人,侧面正对着一面镜子,她咳嗽一声都有回音,再加上害怕凤无鸣的偷袭,她晚上都睡不熟。
睡不熟,闲极无聊,只能看书。
是的,看书。
她出门走得急,只带了老头让她看的医书,本来打算路上巩固用的,谁知琐事繁杂,根本没用得上,这会儿有了无数的时间,正好用来消遣。
其实她是不喜欢看书的,但她又没有手机,只能有什么看什么了,这些医书大多厚得要命,且晦涩难懂,一时间还真看不完,于是她吃饭也看,睡觉也看,看得头昏脑涨,只恨没个丹炉供她实践,也好换换脑子。
就这么过了几天,凤无鸣一直没来,她放下了些心,觉得对方应该是已经把自己忘了,这种情况是最完美的,她正好找个机会跑路。
但当她鬼鬼祟祟走到宫门口的时候,突然冒出两个身强力壮的大嫂来,她们一举长枪,并不说话,显然是不允许她随意出宫。
于是她找了柳颖儿问是什么情况。
柳颖儿道:“宫主不来不是好事么?”
“是好事,但是我也出不去啊。”江渺一指宫门:“外面有两个壮士把守,跟住冷宫有什么区别?”
“冷宫?”
“……就是大牢。”江渺道:“我得出去,我不能一直待在这儿吧?”
“放心,不会太久。”柳颖儿道:“她故意晾着你,让你放松警惕,等你彻底不设防后,就会开始出招了。”
江渺意会,又道:“外面那些守卫什么时候换岗,我是不是能趁她们不在跑了?”
柳颖儿:“……”
江渺:“你不知道?”
柳颖儿:“我不能说。”
江渺愣了愣,才意识到柳颖儿是不能透漏这种情报的,也或许,她也是守卫里的一员,一旦自己跑了,她也会大祸临头。
“当我没问,当我没问。”江渺打了个哈哈,心里却盘算着等晚上了偷偷溜出来看看情况。
到了晚上,她一直等到子夜时分,才偷偷从宫殿里跑出来,为了隐蔽,她特意穿了一件深色的衣服,披着暗暗的夜色,她顺着宫墙往门口走去。
宫门边,有个大婶正昏昏欲睡。
大概是没有轮值的原因,她们晚上只有一个人看守,另一个在里面睡觉,这正是偷溜的大好机会,江渺左右看看,确定没有别人,就蹭着墙根往外走去。
刚走到宫门边,她的手还没摸到门环,背后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她吓了一大跳,回头看去,竟是柳颖儿。
两人对视半晌,江渺耸了耸肩,柳颖儿没有说话,也没有惊动看守,就这么默默把她领回去,又关好宫门,才回头看着她。
“……我没打算跑,就想放放风。”江渺狡辩道。“你怎么晚上不睡觉的,难道是故意监视我?”
“宫主没有对我下命令。”柳颖儿慢慢道:“但是我想,这应该是她给我的考验。”
“考验你会不会自觉?”江渺道:“反正她又没有明令,你没做她也不能怪你吧,这种空子钻了也就钻了。”
江渺知道自己是胡说八道,柳颖儿是凤无鸣的人,好不容易才无罪释放,岂会在这种事上犯下错误,耽误前途。
不想柳颖儿却认真道:“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你。”
“什么?”
“以前这儿也关过人,她当时要是配合点,也不至于落到后来那个境遇。”柳颖儿道:“你要是乖乖的,不作妖,说不定还有自由的一天,可要是表现出抗拒,嫌弃,那迎接你的就是惨烈的结局。”
江渺沉默一阵:“没想到你还是为我好,可是我天天在这儿待着真的很无聊,凤无鸣不是说不会限制我的行动吗,原来说的全是场面话。”
“她的话向来如此,你早应该有准备。”柳颖儿道:“你是人质,难道还真以为自己能和客人一样超然吗?”
江渺叹口气:“好吧。”
柳颖儿看她了然,便嘱咐她安心睡觉。
江渺哪里睡得着,便问:“这儿有丹炉吗?”
柳颖儿没想到她这么勤劳,想了想道:“我去帮你找一下。”
不一会儿,她就带了一只小巧的炉子来了,这炉子容积不大,样式却漂亮,嵌着各色琉璃贴片,柳颖儿给她放在后殿里,从她的寝宫就能直接过去。
江渺没用过这样小的炉子,试了一下炉,第一炉的丹药全废了,这炉子看着好看,实际是个不好用的花瓶,烧火的风门很小,火候因此难以把握,不一会,炉膛里就塞满了炉灰,她找了半天,发现掏灰的地方竟然是在后面。
她转到后面,掏了一大堆的废渣出来,这个后殿地方不大,又不是专门用来炼丹的,不一会儿就把她呛得连声咳嗽。
等咳完了,她揉着含泪的眼睛,趴在地上收拾炉灰,扫干净地上的,她又去擦墙上的,擦了一会,她就发现墙上凹凸不平,好像是刻着什么字。
正是晚上,光线昏暗,她也看不清写的是什么,便端了个烛台过来,这么一照,总算能看清了。
墙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很多字,好像是一个人的日记,日记里说,她被人暗算抓到这里,数次逃跑未能成功,凤无鸣把她锁在这里,日夜用媚药熏蒸,试图以这种办法逼她就范,但她始终咬牙坚持,每次感觉要自制不了了,就用灵力硬生生压下去,最终凤无鸣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命人废掉了她的修为。
日记到这里就戛然而止,江渺又往后擦了擦,发现的确是没了,她被吊得抓心挠肝——也不知道后来,这人到底有没有被凤无鸣给……?
想来这人也够可怜的,本来就被锁了,还被废掉了修为,要是再被用了那些下流的药,岂不根本没有活路?
江渺呆呆地想着,也不知自己日后会不会步这位前辈的后尘,要是她被锁了,根本没有办法压制,岂不是连挣扎都做不到?
所以,还是得跑。
在事情变得失控之前,她得找出个万全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