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脱离无主街区后, 盛灼摸摸裤兜,手机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她随手截停了一辆出租车, 借了师傅的电话给分散在S市的人手打去电话。
“师傅麻烦你快些。”
盛灼说着,颤抖的手按下谢溪又的号码,两只手一同抱着那手机贴在耳边。
无人接听。
盛灼啪的将手机合死,重新返还给司机师傅,整个人在后座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或许只有一瞬,又好像过了漫长的时间, 出租车停在别墅区外的时候,盛灼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师傅,你去东城的蛋壳酒吧, 会有人给你钱。或者你也可以在这等我。”
扔下这么一句话,盛灼不顾司机师傅大声的呼喊, 踉跄着下了车。
别墅区内正放着烟花,绚烂的金色烟火在夜幕中绽放出梦幻的光芒, 一枚接着一枚的火线窜上天空,引得许多人在别墅区外观看。
盛灼还未和门口的保安打招呼,端坐在保温室内的大爷便冲她挥挥手, 她愣了一下, 只得点了点头向别墅内飞奔而去。
近了。
能看到那耀眼的火线从谢溪又的庄园外升起, 盛灼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可视线转过来,便看到字母组熟悉的吉普车停在外面。
盛灼心里稍安,长时间高爆发的奔跑, 使得肺里像火烧了一般灼痛, 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终于赶到别墅前。
心脏剧烈跳动, 她闻到了血腥味。
千万不要,盛灼在心里祈求。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固执地与温白硬碰硬,无论怎样的结果,都好过将西柚医生置于险地。
当她看到别墅门口整齐停摆的一排黑色路虎时,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那些路虎的银色轮毂在灯光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它们本应护送着那个人出国,可现在却突然出现在这里。
是阮令。
心脏大起大落之下,令她产生了类似于缺氧的晕眩,她看着别墅内平静的灯光,眼泪夺眶而出。
在无人看见的阴影处,盛灼扶着树无声地掉着眼泪,直到此刻,她才敢直视内心深处的自责和恐惧,与那日看到袁一围着面罩从墙头一跃而下时一样。
仿佛一只巨手,每每在她要挣脱泥潭之时,死死地将她又抓回冰冷的漩涡中。
“Mia,没事吧?”
接到电话赶来的小青从身后扶住盛灼的肩膀,阿枭带着人向别墅内走去。
盛灼摇摇头,迈出虚浮的脚步,跟在队伍后面,越走越快,最后扒开人群冲了进去。
巨大的别墅客厅内,地砖上遍布弹孔,灯具不复往日的精美华丽,残破地坠下零碎的光亮,连那扇可以望到秋千的落地窗都碎了一地。
血迹和弹壳随处可见。
盛灼被浓郁的血腥味冲的喉咙一紧,在沙发前看到了完好无损的谢溪又。
她正站着和阮令说话,很快她就看见冲进来的盛灼,身子微侧,嘴角翘起温和的笑意。
盛灼的视线被水纹模糊得不成样子,可她还是丝毫没有减速地跨过一地狼藉,狠狠地抱住了谢溪又。
浑身不住地颤抖,身上都是煤灰和血痕,盛灼顾不上暴露自己的狼狈和脆弱,她什么都不想,只要谢溪又还站在这,她就什么都不用想。
喉咙哽咽得难受,说不出一句话。
“没事了。”
谢溪又低头在盛灼满是泪痕的脸上蹭了蹭,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那抖如筛糠地后背。
“你害什么怕?”阮令抱胸站在一旁,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是以她语气凉凉地说。
谢溪又见盛灼平静下来,额头抵着盛灼的额头,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污渍,见她双眼红通通的像个落难的小兔子,不免轻笑了起来,柔声安慰道:
“没事了,我很好,没有受伤。”
盛灼垂着眸子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擦去眼角的泪珠,冲谢溪又笑笑。
旋即又转过身看向阮令,总是一席华丽长裙的伊甸国唯一指定继承人,今晚却是一身利落的作战服,长发高高束起,甚至还穿了防弹衣。
“谢谢。”
盛灼真心诚意地道谢。
字母组众人和自己能顺利进入到别墅内,多半也是她打过招呼。
“不用,”阮令深吸一口气看向别处,似是没眼看这一幕,“你家这位厉害着呢,我来的时候都解决的差不多了。”
盛灼有些惊讶地看向谢溪又。
“都说了不用担心我这边,我会保护好自己。”
谢溪又将盛灼脸颊上散落的碎发别在耳后,像是在照顾一个摔倒了的小孩般细致。
角落里无聊到抽起烟的字母组和小青阿枭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损失惨重的豪宅,看天看地,就是不愿意再去那刺眼的狗粮现场。
“哎樊越那边?”
盛灼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正浴血奋战的一旗队长,虽说对祭灵殿有信心,可难免不会出什么岔子。
“小义和龙骨堂过去了,完事了都。”
小青翻了个白眼。
盛灼被噎得面色复杂。
“不过...刚刚木叉叉来消息,让你这边妥当了过去一趟,好像是抓到温白了。”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离开城郊别墅,到达无主街区时,在一栋高建筑前找到了樊越。
“温白呢?”
盛灼并未发现那个人的身影,只有祭灵殿的人围在楼下。
樊越没说话,指了指上面。
盛灼顺势望去,便见到七八层楼高的楼顶,站着个纤细的身影,大雪和狂风不止,那人摇摇欲坠。
“阿B,你们跟我上去。”
实在不想再和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周旋,索性盛灼便带了字母组四人,以及他们的手下,沿着老旧的楼道走了上去。
就算是要跳楼,也得等她把问题问清楚了,行走在安静的楼道内,盛灼的眼底酝酿起暴怒的阴云。
楼顶风雪更盛,盛灼肩上披着谢溪又的长风衣,倒也不觉得如何冷,她看着那围墙上的身影。
温白双臂展开,扬起脸半阖着眸子,丝毫不在意脚下的积雪,分外享受地感受着雪花拂面。
十几个人端起枪对着她。
盛灼走上前去,面色矜冷地看着她,没说话。
“你来啦。”
温白轻轻扬起嘴角,一双素白的手在冷风中被冻得发紫,可她依然如一个稻草人一般伸展着双臂。
“你听我讲个故事吧。”
温白悠然坐下,背对着毫无遮拦的高空,双腿自在地搭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墙面。
盛灼实在没心情听她讲什么故事,奈何温白已经开始了。
“我出生在南方一个特别落后的小镇,那里没有电视没有网络,一年四季都是绵绵细雨,潮湿得难受。有一天,我从课本上看到了雪。”
温白看着天上洒落的雪花,脸色柔和极了,宛如沉浸到了一场温柔缱绻的美梦中。
“于是我问她,你见过北方的雪么?她说,见过,我会带你去看。我特别高兴,连着几天晚上都梦到了这样漂亮的雪花。”
温白停了下来,侧耳听了会儿风的声音才继续说:
“答应我的那天,她喝醉了。所以说那些话便都作不得数。她不喜欢我,因为我是拖累,可她还不得不日日与我相见,供我吃穿,因为她要等那一天,等那翻身的一天。”
温白声音很轻,轻到盛灼必须靠的更近才能听到。
“那一天,终是被她等到了。我从未见到过那样有精气神的她,像是...从内至外的换了个人。我也替她高兴,真的。”
“她...总是用厌恶的眼神看着我,嘴角却挂着虚伪的笑,有的时候她猛地看向我,那脸上是来不及掩饰的恶心,我就像个令她作呕的垃圾。”
温白被风吹的惨白的脸上,浮现出怜悯的微笑,说起她的母亲,宽容得像在说一个顽皮的孩子。
“这些我都看得出来...虽然她的演技并不好,但我依旧爱她...”
温白的睫毛被雪花沾满,她新奇地眨眨眼睛,有滚烫的泪珠悄然滑下,可她脸上的表情仍然轻柔。
“因为她是我的母亲。”
“所以我和她一样高兴地来到了这里,我天真地以为......”
温白咽下没说完的话尾。
“可她没有,拿到巨额补偿后她便一身轻松地走了。”
似乎说完了故事,温白紧紧抿住嘴唇,空荡的楼顶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
许久。
“除了她,我不知道我该爱谁,可她便这样不要我了,”眼泪不断从温白的眼眶中涌出,她越说声音越嘶哑,近乎呐喊:“我想如果我能完成温潮的考验,是不是就能把她的面子她的尊严捡起来!...也能把她找回来...”
“可这一切,与我那场下着大雪的梦一般,太虚了,太空了...他们都说着醉话,只有我当了真。”
盛灼低下头,不愿再看温白那张濒临崩溃的脸。她想起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她曾问过自己是不是得了心理疾病。
现在她也想问问温白,嘴唇翕动,终是没说出口。
“我温白这辈子,不长。可我没欠过谁什么,唯独欠了你盛灼,我知道你恨我,肯定是恨的。”
温白从墙上跳下来,走到盛灼面前,拿出一把枪,将枪柄递给盛灼。
“对不起。”
“我只是想和你报团取暖,最开始是这样想的。”
温白擦去脸上的泪水,拉过盛灼的手,将冰凉的枪塞进她手里,食指扣在扳机上。
“她现在去做别人的母亲了,我真的成了个孤家寡人,我羡慕你能找到自己的家,我很羡慕你啊盛灼。”
温白双手握住盛灼持枪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察觉出盛灼的犹豫,她便将那冰冷的枪口狠狠地向自己怼着,强迫盛灼保持住这个姿势。
“我也想好好的活。可人们都说,童年时极度缺失的东西,会在成年后加倍的索取回来。”
“我的人生,从那个破旧潮湿的南方小屋里开始,被她裹挟着,逼迫着,我真的从未任性过。”
温白松开双手,再次展开了双臂,宛如一个等待赐刑的罪徒,她的声音清亮,又恢复了昔日的潇洒和江湖气。
“今天我将她锁在家中,关了手机,不顾后果不计得失地做了这一切,也勉强算是任性了一回。”
盛灼咬紧牙,太阳穴不停跳动着。
她知道自己信不过温聿,所以任由温聿递出了那把刀;或许也知道谢家的实力,可她还是派了人过去。
就连现在,在这个街道纵横她无比熟悉的街区里,她也没有逃走,反而是站在了这样一个显眼的地方,等着自己。
就像是,一场顽劣的恶作剧。
企图在她那空白的人生中,制造出一些能证明存在意义的波动,渴望着得到他人的关注。
“我有罪,该死的罪。”
温白叹息一声,随后睁开眼睛明媚一笑,“但我也替你开心,你走出了阴霾,未来是一条看得着的路。”
“我很庆幸能看着你走到这里,因为如果真的还有下辈子的话,我就知道如何做了。”
“盛灼,你开枪吧,我太累了。”
盛灼扣着扳机的食指猛地用力,一颗消过音的子弹射出,打中了温白的腿。
身形单薄的女人身体一颤,却不防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温白被这暖意震惊得丧失了痛觉一般,兀自睁大了眼睛,一动不敢动。
她听见盛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累的时候就换条路走。”
她难以置信地长大了嘴巴,喉咙处猝然涌上强烈的酸涩,死死咬着牙不敢眨眼。
“但你不该对谢溪又,不该有丁点伤害她的念头,况且我也没有权利替盛耀原谅你——”
“我不想再看见你,一眼都不想。如果你想试试的话,大可以留下。”
“生者悲苦,死人平安。”
“我希望你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到因果报应,有因便有果,你给我好好受着。”
温白的眼泪簌簌流下,打湿了盛灼的风衣,她缓缓收紧冻僵的手臂,短暂地抱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