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
朱丹看着锁在腕间的手铐。
她已经三十多岁了, 手背上出现皱纹,昔日光滑白嫩的手臂上长了好几颗痣。
银亮的手铐像是一块巨石, 拽着她的心压着向下,再向下,沉向了不见底的深渊。
她的父母都是温家养出来的打手。
在十八岁之前,她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去学校,上辅导课,和好朋友出去游玩。拥有一切花季少女的甜蜜心事, 也曾因为考试不理想而抱着母亲嚎啕大哭。
朱丹一度以为她脱离了父母的世界。直到那年生日,一向寡言少语的父亲喝了不少酒。告诉她以后不用去上学了。
朱丹明白。
父母在温家干了这么多年,甚至当上了那些打手的教练。他们一定被动地知晓了许多温家的秘辛。
自己是去当‘质子’的。
她一直兢兢业业, 不敢生出半点抱怨。为了自己也为了家人。十八岁人体很多的骨骼已经定型,训练也得不到超常的格斗技巧。所以她一直处在边缘化的位置上, 为做好一名马前卒鞠躬尽瘁。浑浑噩噩不知所以就这么十几年来就过去了。
后来父母被仇家杀了。
朱丹不仅没有得到任何抚恤,反而, 被一声令下安排进了这省城第六女子监狱。
温家先前派了几个专业的打手进来,都失去了消息。温家那位二小姐愈发焦灼,疑心是叫人知道了那几位的身份。于是便挑选出了她这么个无名小卒。
尽管她只需在这里头待上五年, 可她却觉得此行山高路远, 凶多不见吉。
哪能想到温家不仅要自己鞠躬尽瘁, 还要自己死而后已。
她被带到了一间更衣室,脱-光了衣服,任由女狱警前后仔细检查。
她听从狱警的指令举起双臂、转圈、撩起头发。直至身体上的每一处细小的疤痕都记录在册后,才允许她换上狱服。
领好生活用品, 她终于来到了自己在这座监狱里的住处。
恨么?
朱丹看着那一扇扇紧凑排列的宿舍门, 于心中自问。
其实恨不恨也没什么意义,她确实得到了很多来自温家的照顾——房子、钞票、某些时候的特权。
早在办理休学手续的那一天, 她就明白,她已经不再姓朱了,现在她姓温。
就算是一条狗,也是挂着温氏狗牌的狗。
何必再去纠结这个结果呢?
“赶紧进去,想什么呢?”身后的狱警见她迟迟不动,一把将她推进了宿舍。
此时正值休息时间,大多犯人都在外头的小操场上自由活动,宿舍中空无一人,她看着其他三个床铺上工工整整叠成豆腐块的被子,手指不自觉绞着毛巾。
收拾完床铺,朱丹望着空荡的走廊。温家的人说她们在医务室安排了人手,告诫自己一旦安顿下来就找准机会去医务室,将得到的消息传出去。
因为早先有过医生被犯人蛊惑帮忙越狱的先例,所以第六女子监狱将医务室迁离到了偏僻的角落。医务室的地位江河日下,连进入犯人的活动区都被禁止,更何况是打探消息。
朱丹有点疑惑。
这样一个全是关押重刑犯的地方,医务室的生意不会差到哪里去,就算不能直观地看到关于那个人的消息,那也可以从犯人口中套话。
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
温家那位二小姐甚至不知道是这个监狱里的哪一个环节将她派来的人吞了个干净。
是管理者?还是囚犯?
是囚犯中的老大?还是那个人?
朱丹沿着走廊走出了宿舍楼。
监狱地图是机密性文件,所以她现在也不知道医务室在监狱的什么方位。
目前能做的就是快速融入这里,一方面可以打听一下那个人的消息,即使没有收获也能知道医务室的大概位置。
跟着指示牌,朱丹来到了操场。
一半的犯人都在这里,四周的铁网附近倚着不少聊天的女人,好战分子则聚在中间相互比划着。整个操场只有三四个石桌子,密集的人群将那桌子围得水泄不通,叫好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朱丹独身一人站在铁门外,格外显眼。
她大致扫了一圈,人影错乱并未找到合适交谈的目标,遂迈步走了进去。
踏进操场的一瞬,喧闹混杂的气氛好像凝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如常,朱丹本能的察觉到有点不对劲。
走了几步,就看到一个白皙女人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周围几个犯人大笑着戏弄她。那女人的头发似是被生生扯断,只剩短短的一层还依覆在头皮上。长相倒是普通,唯有冷白的皮肤给她添了几分艳丽。
也衬得她身上密布的淤青格外刺眼。
女人面若死灰,眼神空洞。
朱丹心底一颤。
来时便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监狱自然不同于外头。可见这偌大的操场上,虽不至于其乐融融,好歹算得上是较为和谐。只有这么一个女人被折磨成这般,叫人不禁猜测她到底做了什么。
围殴那女人的几名犯人瞧见朱丹,凶残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冷冷一转,便不再留意,继续朝着地上的女人-拳打脚踢。
朱丹手心湿津津的,就在刚刚,她都做好了要被教训的准备。新人就该盯着脚尖才好,乱看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赶忙低下头远远地走开。
刚进来就犯此大忌。
朱丹咬住嘴唇,再这样掉以轻心,有几条命都不够她丢的。尽管不知为何那些人并未对自己动手,可不是回回都有这样的运气。
她小心翼翼地掀起低垂的眼皮,谨慎观察,很快她就看到一个年轻女生孤身坐在铁网边。
那女生看着年纪不大,身材纤细小麦色皮肤。面相十分和善,戴着个细金丝框眼镜。一双杏眼清澈有神,脸颊上的雀斑使她看起来像个邻家小姑娘。
长发用一根金色的筷子挽在脑后。
正用牙咬手上的倒刺。
朱丹犹豫了几秒钟,抬腿走了过去。
原因无他,这个女生应该是全场看起来最好说话的一个。其他人要么凶神恶煞要么描龙画虎的,她连上前打招呼的勇气都没有。
离得近了,那女生抬眼看向她。
朱丹下意识地停住了。
没得都允许就靠近是很危险的。
然那小麦色皮肤的女生很快便莞尔一笑,“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啊呆呆。”
朱丹心中一缓,尝试着也摆出个自认为和善的笑脸,“你好,我叫朱丹。今天刚到。”
“我叫小青,”女生轻快地回答,“不过我有姓名记忆障碍,明天我可能就叫小绿,后天叫蚊子,大后天叫西瓜!”
朱丹一怔。
“不过你放心,我给你起名叫呆呆,你在我这里就是呆呆了。不用担心明天变出槑槑。”女生笑起来时露出两个小巧的虎牙,多了几分稚气。
“你也是刚来的么?”朱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小青摇头,“我来这两年了。”
朱丹心中思量起来,瞧这人没心没肺的样子。进来两年还能保持此等心性?
未待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小青唤道:“呆呆你过来坐啊,还要一会儿才能结束自由活动呢。”
朱丹只好暂时收起猜疑,离小青一人距离寻了个干净的地面坐了下来。
朱丹还没想好怎样不漏痕迹地了解监狱里头的现状,便侧头盯着远处的人群。
“你知道那个人为什么在挨揍么?”
料是小青见她望着那边,错以为是在看先前那短发的女人,便压低了声音问道。
朱丹心下一喜,面上却作出恐惧慌张的样子接下了话茬:“她怎么了?”
“其实挨揍是常有的事。不过大多都是像你这样的新人或者是起了冲突。你瞧她的衣服脏成那样也不洗,就能看得出来长久以来都遭受折磨...”小青轻蹙眉头,话语间满是感慨。
朱丹依言远远望去,果真见那短发女子的狱服上满是污渍,估摸是长年累月下来,已经结成了片片黢黑的印记。
刚刚她的注意力都在那几个凶恶的女犯人身上,倒是没注意到这些。
像这样的人大多已经是犯人中的底层。狱中有这样的人倒也不奇怪,不过看小青故作神秘的表情,她便继续问道:“这...是她做了什么犯众怒的事情么?”
小青眼中一亮,迅速挪了过来,伸手拍拍朱丹的肩膀:“看来你也不是什么榆木脑袋,还是蛮伶俐的。我跟你说,那个女人,就是前任老大。”
小青说得很简洁,朱丹不费什么力气就明白了那短发女子的身份。
前任。
那么现任呢?
朱丹没想到这么顺利便就监狱现状展开了聊天话题,努力控制好脸上的表情以免叫人看出些什么,她眼含惊恐再三犹豫,怯懦地开口道:“那...那现任呢?”
小青没说话,单是眉眼含笑地看着朱丹。
唯恐小青生疑,她急忙解释道:“因为我刚到这里。说起这事情,本来老不老大的也和我扯不上关系,人家也不会在意我这么个小喽啰。但是...但是总归是心里有底...”
却见那小青仍但笑不语。
朱丹悻悻道:“我就是随口这么一问,你要是不想说就...”
“这有什么不想说的。”小青打断她,神情中也染上些紧张,“现任老大叫Mia。”
“外国人?”朱丹难以置信这国内的地界能叫个外国人得了便宜?
“我记不住她的名字,这是在我这里她的名字。”小青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那根金色的筷子。
朱丹点点头,正欲设套让她再多说些这Mia的信息,就见小青已经接着说了。
“Mia去年打败了小蛇。她很恐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小青至今仍心有余悸,“她上位后就创立了一个什么祭灵殿。祭祀亡去的灵魂——真吓人。起这么个鬼名字!”
小青俨然是对那新任老大深恶痛绝,字句间皆咬牙切齿,“还神神秘秘的,设立了四个旗。一旗队长出去了。只剩下个二旗队长。你说她是不是有毛病?搁监狱里头搞团建来了!”
朱丹点头表示赞同,盘算着要不要现在趁机问问此次的目标人物盛灼。
“你没看见,最后一场决战的时候,还下着大雨,就在这操场上。她和小蛇俩人像两头没有感情的野兽一样...”小青似是回忆起了当天惨烈的场面,眯起眼睛,“最后小蛇先倒下了。但那个疯子也废了一条手臂。”
朱丹暗自心惊,宁可废掉一只手也要坐上头椅,换做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这样选择。
“那疯子晕了过去,从医务室传来的消息是,就算能接上断骨,今后也不能再剧烈抻动了。基本上就算是废了。”
小青满怀欣喜雀跃不已。
“可后来医务室突然多了一种号称能接筋骨续经脉的药...那疯子的手臂竟然就这么被治好了!后来再有人想用这药却被告知用完了?!”
说到此处,小青破口大骂:
“狗币医务室,真把我们当三岁小孩随意搪塞?狗东西,吃方便面没有调料包!生儿子没屁-眼!”
朱丹噎住了,不知如何接话。
眼下基本可以确定此人是那Mia的敌对阵营,聊了这么久,她自觉可以进一步尝试了。
正欲开口旁敲侧击问问那盛灼的下落,就看见那几个痛扁前任老大的女人们。目露凶光朝这边走来。
朱丹一惊,紧闭双唇不敢多言。
不想那些人只是在几步之外朝自己这边点点头,便折身加入了一旁围观石桌子的人群里去了。
朱丹左右看看,并未在附近看到什么突出的人。只有身边这面目和善的年轻女子含笑看着前方。
她只觉一股寒流自头顶炸起。
纵然本能告诉她不该在这个时候多问,但她哪里还能顾忌那么多,若真如她所想,怕是能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
从她不断颤抖的齿间,
艰难地挤出细若蚊呐的声音:
“您...您就是Mia?”
“不是啊。”
金筷如簪随着转头的动作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小青眸间俱是茫然,似是不解何出此言。
朱丹一颗坠着的心稍稍放下。
却见那小青冲自己灿烂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吾乃祭灵殿二旗队长——周榴莲是也。”
朱丹失神,只觉眼前的小青猛地幻化成了一个巨型榴莲,突刺狰狞着朝自己撞来。
大起大落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她双眼一黑,竟直愣愣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