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烛抹了抹眼泪，拆开了那封信。
【致我亲爱的小蜡烛：
奶奶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了。
有时候躺在家里的床上，整夜咳嗽，睡不着觉，也不知道闭上眼睛，第二天还能不能睁开。
所以我趁着自己还清醒，把以前琐碎，却又难以忘怀的记忆，在脑中回想了一遍。
四十多岁的时候，我孤身一身，来到阳光福利院当义工。
我喜欢孩子们，所以用自己当义工以及毕生的积蓄，给孩子们买衣服穿，买零食吃。
孩子们也喜欢我，会把手工折出来的小船送给我，亲切地喊我“洛奶奶”，还说以后长大了，要好好报答我。
我也很想看到孩子们长大，可身边的孩子终究是要走的，而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望着孩子们被养父母抱在怀里时开怀的笑容，我应该替他们高兴。
可高兴完，我周围的欢声笑语就再也不见了。
似乎过去多少年，我身边都不会有一个人，我仍然……是孤身一人。
等我认清这个事实的时候，却无意间发现角落里，有个小孩在哭。
我走过去，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啊，其他小朋友都在做手工，你为什么不跟着一起啊？”
那小孩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模样像只被抛弃的可怜小狗。
他揉着眼睛，哭着和我说：“森森打我，说我智商低，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做手工。”
我把他轻轻抱在怀里，问他森森在哪里，奶奶去帮你说教他。
可小孩子摇摇头，却哭得更伤心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本要领养这小孩的夫妻，看森森又聪明又机灵，换了人选。
那段时间，我总能在角落里，看见这个小孩子偷偷地看我，把孤儿院发的小零食放在我的桌子上。
孤儿院里，小孩的年纪一旦超过五岁，就很难被领养走了。
那个小孩快五岁了，而我的内心空洞，也想要一个孩子陪着，于是我凭一己私欲，把他带了出来。
我给他取名洛烛。
我的身边太冷了，所以我需要这样一支温暖我的小蜡烛。
本以为，能看到小蜡烛出人头地的那天，但我的身体却这样不给力，撑不到那天。
小蜡烛，奶奶很对不起你。
如果我不那么自私，你也许就有了新的父母，就不会和奶奶过得这么艰难。
奶奶也想让你像其他孩子一样，过上富足的生活，可到头来，我却只能心疼地看着你为了我的病奔波，而我只能躺在病床上，什么也帮不了你。
我已经成了你的累赘，所以断药，是我自己的选择。
希望你不要责怪奶奶，看到你那么累，奶奶心疼。
能在离开前，看到你每次考试那么厉害，又懂事又聪明，奶奶已经很知足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看到我们小蜡烛娶媳妇。
我的小蜡烛，这么聪明，以后考上大学，一定有很多小姑娘喜欢。
到这里，我已经没有力气拿笔了。
这一生碌碌无为，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看到你长大。
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什么……
你永远是奶奶最疼爱的小蜡烛，奶奶永远会为你骄傲。
2019年5月18日 洛含玉】
信上有几滴晕开的字迹，原本工整的信，在末尾字体越来越扭曲。
奶奶是一边颤抖，一边含泪写完这封信的。
护工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信封里除了信，还有一摞红色的钞票。
洛烛把信看了很多遍，整整齐齐地折好，放了回去。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半夜十二点了。
无论是路尧家还是奶奶家，一旦没了人的气息，都不再是家了。
他突然很想去孤儿院看看，至少能从那里面，找找过去的影子。
路灯有些昏暗，路边有倒在地上嚎啕大哭的醉鬼，聚在一起纹着身抽着烟的社会青年。
“小娘炮，怎么这么晚了一个人啊，是在钓凯子吗？”
其中一人说完，周围几个便开始哄笑。
洛烛将他们的声音隔绝在外，一个人默默地往前走着。
他没有注意，有个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福利院的位置离江边很近，十多年过去，已经荒废了，里面黑漆漆一片。
他推开生锈的铁栏杆门，踏在地面的枯叶上，阵阵响声。
洛烛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透过那些角落，仿佛能看到幼年时的自己。
以前，孤儿院里的顾阳和森森，经常欺负他。
他看见顾阳和森森在玩泥巴，走过去，想要加入他们。
“顾阳哥哥，森森哥哥，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玩吗？”
可刚说完，顾阳却伸手把他推倒在地上。
“一个不爱说话，智商低的小屁孩，也配和我们一起玩？”顾阳笑着说道。
他……智商很低吗？
他一开始不信，可做算术题的时候，他是全班错得最多的。
别的小朋友问他，“你为什么错了这么多啊，这题明明很简单。”
他傻乎乎地回道：“因为……我不聪明，我智商很低。”
他不知道，自己的说法会传遍整个孤儿院。
以至于大人和其他小朋友看他的目光，都是嫌弃的。
某天午睡的时候，森森捉了一只长长的虫子，偷偷从他的领子里放了进去。
他被吓得满地打滚，等弄出来的时候，身上被叮出好几块红痕来。
手工课的时候，别人都在做手工，而他在那里不断地挠痒痒。
福利院员工见他不对劲，撩起他的衣服一看，还以为是传染病。
他被单独关在一个小房间里好几天，不能和其他人一起上课做手工。
有时，大人们忘了给他送饭，他就会挨一顿饿。
出来的时候，有人说碰到他会被感染，再也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玩游戏。
顾阳长得好看，又聪明，很快就被人领养走了。
而他每天的水果和零食，都会被森森抢走。
“那是我的……森森哥哥，还给我好不好？”
他个子比森森矮一个头，蹦跶着去拿森森手里的东西。
森森使劲儿推了他一把。
“什么你的，阳光福利院里，没有任何一个东西是你的，你从一出生开始，就是被抛弃的。”
有天，一对夫妻看他长得可爱，又安静乖巧，想要办理领养他的手续。
他坐在小凳子上面，满眼期待。
可森森却突然冲了出来，把自己拿了满分的算术题递给他们。
“叔叔阿姨，你们看！我算数拿了满分。”
那对夫妻夸森森聪明，然后指着自己问，“他考得怎么样？”
福利院员工尴尬道：“30分……”
当天，那对夫妻就换了人选，而森森望着他哭泣的模样，笑容满面。
“拜拜啦小笨蛋，我以后就是有爸爸妈妈的人了。”
……
洛烛不敢想象，如果没有遇到奶奶，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和奶奶搬出来后，福利院没多长时间就倒闭了，他又去了奶奶曾经的宿舍。
窗户裂了，窗帘上破了几个洞，晃悠悠地在旁边坠着。
洛烛扫了扫抽屉上的蜘蛛网，伸手拉开。
那里面，是他在福利院时写的日记，因为搬家出来时东西太多，和奶奶在福利院里相遇的一切，都寥寥草草地放置在了这里。
过了这么多年，仍然保存完好。
他把老旧且封面幼稚的日记本拿出来，去了最后一个地方。
摇竹江。
摇竹江虽然是江，旁边却像海边一样，有一小片沙滩，格外平坦。
孤儿院的大人们都不喜欢爱哭的小孩，所以他想哭的时候，总是找没人的角落，或者偷偷跑出来，在江边哭。
洛烛找到老槐树下一颗石头，用手扫了扫，坐了上去。
他翻开日记本，那时他的字体格外潦草，却因为遇见奶奶，写满了一篇又一篇。
一点一滴，像是钝刀。
一边让他感受到温情，一边又折磨着他，片刻的清醒，就会让他认清事实。
奶奶已经不在了。
洛烛垂着眸，不知不觉日记已经翻到了头。
他挑选了和奶奶初遇时的那一页，把奶奶留下来的信封塞了进去。
远处明月高悬，夜空中时不时闪过像星星一样的飞机航空灯。
不知道路尧是不是在上面。
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路尧。
他想让路尧像以前那样，摸摸他的脑袋，把他抱在怀里。
这样，就不会太难受了。
洛烛点开手机里路尧的头像，戳着字。
【哥哥，我有点想你。】
【奶奶去世了。】
【如果没上飞机，陪我聊聊天好不好？】
对面没有回复。
洛烛轻叹口气，把手机揣进口袋。
正要起身离开——
两道熟悉的声音突然落入耳中。
“韩哥，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害，别说了，就我考得那俩分，一回家我爸准脱了鞋对着我打，我在这边网吧包夜了，都不敢回去。”
洛烛不自觉地攥紧了拳，额头冒出一层冷汗来。
是孙昭和王韩的声音。
他心一下提了起来，下意识关了手机，躲在了老槐树后面。
天这么黑，只要他不出声音，孙昭和王韩是不会发现他的。
王韩叹了口气，朝孙昭道：“我爸还说，要是我上了个民办的大专，学费好几万的那种，就让我去搬砖，我可发愁了。”
孙昭笑了声，“慢慢来，学习并不难。”
王韩道：“不说这个了，一提学习我就头疼，昭儿你呢，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瞎溜达什么？”
“我啊，最近烦得慌，想去江边溜达溜达，吹吹风，韩哥，陪我一起呗。”
孙昭说着，突然扭过头，勾唇望向那一颗老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