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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让随伯父严叔一道去吃了午饭,而后才乘车慢悠悠地前往奶奶所在的乡间别墅。

  行李已经提前被送过去,故而算是轻装上阵。

  “得亏她老人家还算健朗,不然住那么偏僻的地方,突发疾病送最近的医院都得两个小时。”

  伯父似无意间挑起这话题,裴让硬着头皮接茬:“或许我们……我是说您和姑姑可以劝一劝。”

  他之前见过姑姑,知道姑姑是比较好说话的。

  “老人家犟起来谁都劝不听,不如多花钱请医生定时去检查,顺带测血压血脂血糖的仪器都在家里备上,迂回战术还是很有必要的啊。”伯父笑眯眯地说。

  裴让腹诽:您这都有办法了还跟我说什么。

  但坐车还得坐将近三个小时,外边的街景走马观花地过,裴让看得兴致缺缺,也需要一些没话找话打发时间。

  伯父是这方面的高手,很快话题转到了裴让的目标院校方面。

  “过年那会儿听你说想考Z大,有没有选好心仪的专业啊?”

  裴让还有些受宠若惊,他没想到过年随口的敷衍,伯父都还记得。

  奈何他这会儿还是得敷衍:“生物相关的吧,但要看具体成绩再做打算。”

  “那真被录取了,是要一直从事科研行业咯?生物相关的专业,不太好找工作呢。”

  “是……是有这方面的准备,我哥让我随兴趣选,不用操心工不工作的事情。”

  “那期待咱们家出一个科学家,到时候你真研究出些东西,裴家祖坟都得冒青烟。”

  呃,倒也不必如此捧杀,八字没一撇的事儿,裴让讪讪地笑。

  再说裴峥当年考上TOP0的高校,祖坟应该冒过一次青烟了。

  不过真要他自己选,肯定选就业热门的专业,就理工科而言,都是会传授人扎实技术的,毕业后很可能去到艰苦的基层,但工资多多,趁年轻多攒攒钱,下半辈子也算有个着落。

  虽然这样的未来生活水准肯定达不到裴峥目前给他提供的条件,但他心里踏实些,也就知足了。

  “先想想你要什么升学礼物吧,当年小峥考那么好我没给礼物,气得他现在都还记恨我,说我这当伯父的小气。”

  “谢谢伯伯,我不用什么礼物啦……”

  “没事儿,想不到要什么礼物,我直接给你套房子好了,或者一辆车?你满十八了就去考驾照。”

  “这个真不用,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心领了。”

  *

  跟伯父聊天真让人汗流浃背,而且严叔期间倚靠在伯父肩膀睡着了,没法开口为裴让解围。

  或者就算严叔醒着也没办法给裴让解围,甚至还会用别的方式让裴让陷入新的难堪,某种意义上严叔睡着了也是件好事。

  裴让神思有些飘,外加上车辆的颠簸,将他心里一个小小的疑惑问出了口:“您和严叔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啊?”

  讲道理在如今这个社会,同.性.恋都还是小众群体,融不进大众的价值观,更别说伯父他们年轻那会儿。

  厚脸皮如裴让也清楚,他和裴峥的关系见不得光,一是因为兄弟血缘,二是因为同.性相亲。

  像伯父和严叔这么大大方方的同.性情侣,裴让见过的也就他们这一对。

  但话一出口,裴让就意识到自己僭越了,他只是一个不太相熟的晚辈,怎么嘴没个把门问起长辈的隐私。

  “因为快到三十岁了还没个伴儿,想找人搭伙过日子。”伯父也没觉得被冒犯,答得很轻描淡写,“我和你严叔从小一块长大,对彼此知根知底,一块搭伙过日子再合适不过。”

  按照比较符合世俗的观点,找人搭伙过日子不应该找女性么?裴让贫瘠的社会经验如是告诉他。

  但仔细想想这样搭伙也是祸害人家,找个知根知底一拍即合的人祸害,似乎更恰如其分些。

  “你们感情挺好。”裴让讪笑地恭维,试图结束这话题。

  伯父却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不算很好吧,年轻那会儿我们老吵架,近两年才消停些。”

  “但你们也一直没分开。”裴让说,回过神时快速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伯父笑道:“没太多感情能在一块久些,反而是感情深了才舍得离开。”

  这是什么歪理?敢情他要从裴峥身边跑路是因为他对裴峥感情深?

  “我没法认同。”裴让打完一巴掌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

  伯父笑得更厉害:“因为感情越深,越想在对方身上得到些什么,对方给不了就会发生不理解的争吵,争吵越多矛盾越大,为了自己不被伤害,自然选择离开和逃避。”

  “没什么感情不也容易吵架么?您自己刚刚也说过。”裴让说。

  “除了感情,维持人与人关系的方式有很多种。”伯父也没恼,不徐不疾道,“而维持关系最不可靠的方式就是感情。”

  “我和你严叔的争吵,不涉及到感情问题,大概就是一些三观不合啦。”

  那你们到底是怎么搭成伙的?

  裴让为长辈这前后矛盾的逻辑而头大,不过心里又隐隐觉得伯父说得有些道理。

  被绕进去了。

  伯父似乎看了出来,笑得更为开怀,这会儿终于把靠着他小憩的严叔给摇醒了。

  “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严叔并没有立即起身。

  “跟小让聊人生呢,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伯父含糊地回答,又抬手指了指窗外,“喔,好大一片花田!”

  话题转移过去了,严叔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第一时间向窗外看去,俩年纪不小的老年人同时发出感慨的声音,而后看向对方的眼睛,露出默契又会心的微笑。

  *

  看起来感情也没有很不好,裴让想。

  *

  奶奶住的别墅如想象中那样宁静。

  裴让抬手挡了挡有些强烈的阳光,沿着蜿蜒小径向着橙棕色的尖房子走去,两侧是橙红的虞美人花。

  被阳光一照,颜色更显鲜艳。

  裴让想起父亲留给他的遗产,那幅暗红如血的山茶花,他看一眼差点勾起了自己的晕血症。

  而这虞美人的颜色却带给他一阵鼓舞,让他能明显感觉到天气不错,接下来的拜访也会顺利。

  这样想着,裴让加快脚步,跟上了在前面引路的伯父和严叔。

  *

  奶奶已经年过古稀,但精神头很好,还硬要和家里的保姆一起安置裴让他们带过来的礼物和行李。

  期间没人敢劝她老人家歇一歇,也没人敢在老人家还忙的时候落座,老的少的都跟柱子一样杵在沙发边上。

  等到老人家终于站定,用手中的拐杖敲一敲地面,三人才如梦方醒般陆续问了好。

  奶奶圆镜片背后的眼睛扫过伯父严叔,最后落到裴让身上:“小让,你跟我坐一块。”

  裴让忙忙跟上去:“好的,奶奶。”

  而伯父那边则如释重负,拉着严叔跟奶奶打声招呼,俩人就大步流星地沿着螺旋的楼梯上了二楼。

  留裴让一人在客厅,蜷缩着坐在奶奶身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您身体还好吗?”

  总而言之,先问身体情况,准没有问题。

  *

  不知道那小子能不能应付老太太。

  下班路上等红灯的间隙,裴峥想到远隔千万里的他家小朋友。

  他没有应对老太太的经验,但知道陪同的伯父严叔不能帮裴让什么忙,那俩和他一样怂,能不招惹老人家就不招惹,肯定在见到老太太后就找借口溜走。

  可怜裴让只能自己去面对那位完全陌生的老人家了。

  而且实际上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若是有,见面的时候可能还会有天生的亲近感。

  裴峥并没有打算将裴让的身世公布于众,如果可以他会隐瞒一辈子,主要是想到没有公布的必要,老太太和裴让本人对于这个血缘关系很是看重。

  “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东西去接近你了。”

  裴让湿漉漉的脸浮现在他眼前。

  绿灯亮了,裴峥踩了油门。

  既然他们俩保持“血缘关系”会让更多人高兴,那么裴峥真没有必要去拆穿这个“善意”的谎言。

  老太太时日不多,得有个后代延续的精神寄托;而裴让年纪还小,也需要一个精神支柱依靠。

  裴峥只是不清楚当年父亲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要将继母和裴让这俩无辜的人卷进裴家的泥沼;他更想不通父亲和继母为何还会选择继续生孩子,那个六岁就夭折的孩子也很无辜。

  也许是一时糊涂吧,天真地去赌祖父没有那么心狠。

  他那年仅六岁的弟弟身亡后,父亲和继母总算学聪明了些,他们装疯卖傻地离开裴家,干脆将裴让这人质安放在祖父眼底。可能祖父查到了这孩子与裴家无关,又念及父亲对裴让处于放弃的态度,于是任由裴让自生自灭。

  祖父对父亲的情感过于微妙,这是裴峥在祖父病糊涂了的日子里,利用祖父零零碎碎的胡话,推测出的一部分真相。

  哪怕很恶心也没法否认,祖父对裴峥的母亲并没有身为养父的慈爱,而是拥有着卑劣的情.欲和占有欲。

  将母亲许配给父亲,不过是祖父想把母亲留在裴家的障眼法,母亲在父子二人间周旋,而父亲对这此一无所知。

  他大概曾真心认为裴峥是他的亲生儿子。

  而随着裴峥渐渐长大,母亲的心也渐渐偏向了父亲这边——母亲只是个普通女子,想要度过普通人的一生,选择父亲作为丈夫,才能过上普通人的一生。

  奈何她的选择被祖父察觉,裴峥不知道祖父对母亲做了什么,裴峥只记得母亲病发得突然,毫无征兆地,他被母亲扼住脖颈,几乎要生生窒息而死。

  祖父的人来得也很及时,他似乎一直在等这个机会,而那时父亲明明已经带裴峥和母亲搬到了另一座城市。

  他们都没有想到那么快能被找到。

  而后,母亲被关在了老宅第三层尽头的房间,裴峥跟着祖父生活,父亲不被允许到老宅探望。

  为此父亲闹了很久,差点没命。

  裴峥也在尽力想办法去见母亲,无果,他年纪太小。

  渐渐地,父亲不来找裴峥了;渐渐地,裴峥也不去寻找母亲的下落了。

  大家似乎都忘记了这件事情,只是裴峥还是父母的孩子,父亲和母亲还是夫妻。

  裴峥从祖父糊涂时说的胡话里,听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翻译一下大概是他不会越道德的雷池一步,所以儿子是儿子,儿媳是儿媳,孙子是孙子,位置次序不能乱。

  祖父破坏了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因为他想卑劣地占有母亲;祖父又尽可能地维持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因为他需要家庭和睦的道德假象。

  这种僵局持续到父亲将继母带回老宅,与此同时带回了裴让,他打破了一家三口的假象,要去组建新的一家三口。

  裴峥还在学校住,从祖父给他的电话里,听出了祖父对父亲的不满和谴责。

  “他竟然敢带另外的女人来裴家,那个女人还怀孕了,他们在逼我承认这个儿媳,还说已经将消息散布了出去。小峥,爷爷不会允许你和你妈妈受委屈。”

  裴峥对父亲的新对象没有兴趣,他只在意母亲,但话到嘴边也只能不动声色:“妈妈现在还好吗?”

  “她精神状态稳定了很多,小峥,不用担心,这都是大人的事情。你要做的就是乖乖听话,不要让我和你妈妈担心。”

  裴峥不让人担心,让人担心的是父亲。

  父亲利用舆论的力量,逼迫遵循“道德”的祖父承认了他新的恋情,但他和母亲没有离婚,母亲状态未知,自然无法跟父亲现场去办离婚证。

  故父亲和继母也只是名义上的婚姻,而无实际的保证。

  他们伴侣关系的切实证明,还真只有那个夭折了的小孩子。

  裴让都不能证明,裴让的生父另有其人,可父亲还是把他带了回来,给他换了姓氏,又找着地方安置他。

  只是后边没有再管过了,父亲和继母的小儿子夭折,他们全然体会到了祖父的恐怖之处,终于双双逃离。

  留下裴让,留下他等死吗?

  还是在赌祖父没兴趣对外来的血脉下手?祖父连他亲生的孙子都能下手,何况一个外来的别人家的小孩?

  *

  可是父亲还是留下了一段莫名其妙的遗言,拜托伯父转告给裴峥。

  “他希望你能照顾裴让直到裴让完全独立。”

  似乎是对裴让的安全有十足的把握了。

  而父亲和继母的那场车祸,不是意外,是自杀。

  “可能他们还是利用了舆论。”

  父亲和继母的葬礼上,伯父看着他们黑白的合照,若有所思地说。

  “他们当年就是利用的这个,逼迫死要面子的老头承认他们的关系。”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你母亲的,你弟弟的,还有……每一件爆出来都会让老头宝贵的面子和伪善跌进泥里。”

  “他们达成了交易,他们俩不留在裴家碍他的眼,他也会对裴让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把裴让留在家里,大概是把这孩子当成了人质,而且能让他接受相对稳定的教育,这样对双方都有益。”

  裴峥定一定神,他差点将那父亲和继母的黑白合照看成了他们一家三口曾经的全家福,他说:“你跟他们透露了现今裴家的掌权者是你和我,为什么他们还要选择玉石俱焚呢?明明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了。”

  伯父摇一摇头:“我也不理解,但听你姑姑说,这应该是种解脱。”

  裴峥冷笑:“然后不想履行为人父母的责任,把一个未成年托付给我?”

  “我这边也是可以照顾的,不缺小孩子一口饭吃。”

  “……那还是我照顾吧,他们指名让我照顾。”

  *

  如今照顾得不算太好吧,裴峥摸索出钥匙,打开了家门。

  依旧是一片黑暗,书房里没有亮灯。

  照顾着照顾着,照顾到了床上。

  准确地说,还没有完全上过床,对方还未成年。

  裴峥姑且拥有着单薄的道德,虽然单薄,但也算货真价实。

  不知道那小子在做什么,应该早到地方安顿下来了,怎么不来个电话?

  裴峥从午休等到了下班。

  他去浴室冲了澡,顶着浴巾拎着手机溜达到了阳台。

  雨停了,空气中是清爽又缠绵的泥土气息,他站的这个位置能开到不远处学校教学楼层,零星的灯光。

  再贪心地深吸了几口气,裴峥准备给把他抛在脑后的小兔崽子打电话,装作不经意地问人今天过得怎么样。

  可惜两地有时差,裴让那边的今天还没有过完。

  却不想念叨小兔崽子,小兔崽子的电话就过来了。

  裴峥愉悦地接起,听见对面无精打采:“裴峥……”

  “叫哥。”裴峥执着地纠正。

  “裴峥。”裴让坚持不改口,“我马上就要成年了。”

  “哦,所以呢?成年就不叫哥了?”

  “嗯嗯,成年人直呼姓名会显得尊重。”

  “我可去你的,谁教你这么奇葩的逻辑?”

  “伯父。”

  “我可警告你,不准跟他乱学。”

  “我乱学你也管不着我。”

  “嘿。”

  裴峥又想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但他这会儿也确实打不着人。

  与此同时,裴让的声音随晚风软软地吹过来:“裴峥,你有没有一点想我?”

  “是你想我了吧。”裴峥笑道。

  对面嘀嘀咕咕:“虽然是这样,但……”

  没有但出个所以然。

  裴峥心里一动,想到如果说想,这无精打采的小兔崽子估计心情会好一点。

  可他似乎又没有那么善解人意,于是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

  倒是对面有些不情愿且不甘心,但还是扭扭捏捏地说出口:“我确实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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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然爆字数了,差点没赶上今天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