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人间很值得>第56章

  夫子蹙眉,拧作川象,提高了声调:“小姐!”

  她这才回过神来,一激动都把漆盘外推几寸,险些落下去。夫子不满地看着她,也不知这半个时辰的娓娓道来她潦草听进去几言。

  殊儿也不硬着膀子上,她直言道:“夫子,夫子?我不会。”

  夫子眉央川象更促:“方才老朽所言,可曾入姑娘尊耳?!”

  殊儿想说当然不曾,但她胆子还没有那么大。

  夫子拂袖,显出几分愠怒:“老朽若有何处不周,还请姑娘说道出来!这般是打谁的脸面?!“

  殊儿一时默然。她纤长的睫丝迎着朝阳,仿佛在尽力突破什么桎梏,夫子看进她的眼眸,想起池中锦鲤,想起雨水浣露,也许还有天光乍破秉烛十三州府。

  “倘若夫子肯教我诗赋,我定是心耳神意皆在,惜夫子口中字如珠玑。“

  夫子觉得此言甚是荒唐,却也多少知道这姑娘不喜生意经,偏偏在诗赋笙歌上愿作文章。他淡淡道:“小姐日后当家弻卖绸缎,若是连戥都不识,可如何守得住家业?”

  殊儿轻轻道:“可我不想弻卖绸缎呀。我想写诗,想跳舞。”

  夫子望着那些银子,长叹一声:“小姐切勿任性妄为,生为人子,岂能不顾爹娘?掌柜和夫人为了小姐,又是请学究,又是寻私塾,白白填送进去多少银两!那些银两都是风刮来的?是掌柜和夫人苦心经营一辈子呕心沥血换来的!小姐年纪也不小了,怎可不顾家里,一心贪玩胡闹呢?”

  黧睫轻颤,殊儿眨了眨眼眸,却什么也没有说。

  她今年才二十岁,觉得什么都可以重新来过。披星承月奔向想去的地方,奔去她倾慕的人身边。笔下写出无数华彰诗赋,高台上翻袖起舞。

  她想,我愿意为我想要的披荆斩棘。我要成为光芒四射的模样,要开成牡丹,此生轰轰烈烈、锦绣斑斓。

  枷锁横在她肩头。身边所有人都期望她留在小小宋佛镇,打理家中产业。觉得她所谓的嫁与鹿蹊、赋诗起舞皆是痴心妄想。

  所有人都说,殊儿,你看你有那么多。家境殷实、衣食住行皆无须挂心,连夫婿爹娘都替你养好了,只须坐在绸缎庄动动口饮饮茶,多清闲安稳的一辈子,你还在求什么呢?

  殊儿心想,是,我有很多,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我拥有并非所愿。它们都不是我想要的呀。

  夫子离去后,殊儿倚窗闲坐,怔怔望着绸缎庄的小厮们忙忙碌碌。二人共负一担绢绸,将将被染过,雨过天青碧,鹊月杏子黄,还有鸦雏色,是豆蔻女儿漆黑的云髻。“这批绸子成色倒不差。”“留神,莫磕了碰了,一丝都不许破损。”“哎,知道啦。”“武陵纱三匹,灯笼锦六匹,记在档上!”“磨墨!来,喻家老四。”“来了来了!仔细着。”他们忙忙碌碌里有欢愉之感,为衣食度日奔波。还有查账的总管一袭长袍,掌心是泛黄的宣薄,落笔字字清晰。“你,你且看着,正月十六,如何银两对不上?”“这,这,小的不知啊。不若您问孟郎君?”他们言语之音渐渐远去,殊儿将下颏贴在银两上,忽有不甘的滋味,绵绵软软,长驱直入,碾碎她的心。甚至想落泪。

  宋佛镇每至天昏,总有莲舟唱晚,落日熔金。捕鱼的渔民和负船的纤夫,归家时总要歌一曲。她知道,活在世上,并不容易。她已足够幸运。可最终到底是意难平。

  父亲来了,过问罢绸缎与账目,见她在案上怔忪,负手移步过去:“殊儿,殊儿!”

  父亲年过五十,鬓角里已有丝丝缕缕的白霜。他足下皂靴沾满尘土。显然是从外头回来不久。

  殊儿起身,为父亲斟茶。

  她一举一动皆有泠泠清脆。父亲微微蹙眉,这才发觉她双腕皆绕了细细银镯儿,好生娇俏。又见她一袭莲紫纱衣精致,心下便有些不悦,敛起容色训话道:“怎又在穿衣打扮上用心思?你这镯子,你这簪子,耳坠,还有这身衣裳,扎眼了些!看起来哪像个将来的女掌柜?你要稳当,要有城府,利利索索一身窄袖衫子便好。要父亲说你几回?”

  殊儿道:“谁不许女掌柜妆扮了。”

  “何曾不许你妆扮?是不许你如此穿来。莫将心思放在钗环衣裙胭脂水粉上头!盘个圆髻,插一根木簪便是。那簪要质朴名贵,一瞧便是大家子出来的。还有,裙子不许垂在地上。干练。别整日家翻你那诗集词赋,得空儿多看看《孙子兵法》《资治通鉴》,买的那些书,让展袖给你送进房里了,你到底翻没翻?!”

  殊儿道:“我不想当掌柜。我要去学舞。”

  父亲一时回不过神:“什么?”

  “我说,我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了。”

  案上最后一方雪嫩的茯苓糕,孤零零躺在碟子里。

  “这样的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了。对。当时我就是这么跟我爹说的。这是三日前的事儿,今日我收拾细软跑出来,倒也不为和谁赌气。我就是想,为我自己勇敢一回。”

  夜明珠也忍不住满目笑意,觉得这姑娘有趣得紧。但她转念又想,殊儿未曾抱着包袱远走,终究还是不曾那般决绝。自然,二十岁的小姑娘,怎么会一分一毫也不怯懦,说跑去都城便跑去都城。

  纵横笑道:“哈哈哈哈我不是故意的但是你太有意思啦哈哈哈哈。听你无奈地道来都忍不住想笑哈哈哈哈。”她伏在案上,笑得俯下身子,肩头微微颤动。欢喜难抑的模样。

  殊儿咬咬唇,像一只踌躇的春雀。她拿起最后一方茯苓糕,细细嚼来。

  小胭脂的过往悲戚哀婉,槐序的执念可惜可叹,秦璱之黄粱梦一波三章,谪匣的秘密更是不忍卒闻。唯独这殊儿姑娘的凌云之志,听起来使二人觉得最是熨帖。

  纵横倚在夜明珠肩头,闲闲道:“哎呀,我知道。你想孑然一身远走都城是真,对未卜前路心存踌躇也是真。殊儿,是也不是?”

  “是。“殊儿干脆地点头,“倘若一走了之,此后便只有餐风饮浪天地颠簸。倘若灰溜溜回去,少不得要嫁给顺阆,一辈子安安稳稳当一个掌柜,年年岁岁打算盘。永远不能为我自己而活。”

  纵横微微一笑:“你看,你也清清楚楚。要么自由,要么安稳,这两个只能选一个,没有又自由又安稳的道理。走呢,是累。留呢,是苦——但是苦和累,总要选一个。”

  殊儿又静默良久。觉得实在是难以抉择。

  其实纵横心里倒是很喜欢这个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小姑娘。

  “其实,我没有痛痛快快儿离开宋佛镇,一是不知道前头有多少辛苦,二是舍不得我爹,我娘,我爷爷,甚至还有顺阆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