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日回信时江子棠的侧身以及封口时的遮掩。净华站起身,忽觉有些难以置信。那份冷静在此时有了裂口,他开口,声音竟微微有些发抖:“你骗我。”
江子棠仍是坐着,他没法回答,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只好去端桌上的水,可惜四肢僵硬,水起波澜,半数洒在了地上。
不需要再口头确认了,净华心中有了答案,他不再多说什么,拔腿欲走。
江子棠却在身后牵住了他的手,叫他不许走,他瞧了一眼江子棠圈住他手腕的手,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选择甩开。
“站住!”
江子棠飞快起身,一脚将门踢回挡在了净华的身前。
“你就非要走吗?!”
净华语气淡淡:“我去追信。”
两人之间一下子似乎又横亘着深不见底的鸿沟,他们从陌路走到亲密无间,倘若一步踏错,必将破碎。
所以不能放净华走。
“若我不让呢?”江子棠拿过断刀,断刀之处立在地上。
他们其实只动过一次手,在长乐山竹林小院处,江子棠要带净华下山,净华不走,两人过招时江子棠使了手段,长乐山被烧,两人不欢而散。而这次情况相反,净华要走,江子棠却要人留下来。
断刀当前,净华却道:“我不得不走。”
“你就不能当不知道吗?”江子棠此时也是懊恼不已,拆信时他真不知道信中说的是大梁勾结契丹的事,倘若知道,他一开始就不让净华看见。
他自然了解净华,在一开始,契丹还没得到消息出兵之前,江子棠就动过联系契丹的心思了,大梁打不过大齐是显而易见的,想让大齐输,让陆凡输,最有可能的方式是有另一支强有力的军队。
在陆凡身后的契丹无疑是一个选择。
他当然清楚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外邦入侵,倘若是由他而起,那他无疑是中原罪人。摇摆不定中,是净华让他最终放弃了这个决定。
他知道净华会想要拦那封信,所以当时给百孟庭回信时选择了瞒着净华。
“就假装不知道!本来也是密信,也不是我们做的,只是不管它也不可以吗?”江子棠抱有侥幸般问道。
净华摇头:“知道了就不能不管。”
这分侥幸被打破,江子棠变得越发急躁,他推了净华一把道:“那我能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陆凡是前齐太子,从前齐覆灭的那天起就开始布置筹谋,到现在快五十年了。五十年!你还记得他手上有哪些牌吗?”
“我数给你听!他有对他忠心耿耿的苏策,苏策手下有十万度丹营将士;武林盟主,一呼百应,拉着半个武林的人跟他谋反;前齐留有不少江湖好汉和高手,组成黑云门替他卖命!”
“没有军队怎么跟他拼?!”
门窗关着,普通的木窗上糊着一层薄纸,将屋外的阳光削得只剩薄薄一层,整个屋子陷入明暗交织之中。
“契丹一旦打败大齐,那时大梁也不能与之抗衡,就不只是燕北二十四镇的事了,你想过吗?”
江子棠不语。
“而且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净华声音微低,神情中满是悲悯。
一路南下,经过了城镇、村庄和战场,见到了不知道多少个万人坑。战场上走一圈踩到的血能将靴子染成红色,死了的人匆匆掩埋,无碑无坟,只有一具尸体叠着另一具尸体,一层又一层,深埋在临时挖出的大坑里。
“将我个人的仇怨凌驾于千万人的性命之上,我会有愧。”最后净华道。
佛前聆听十八载,哪怕心中无佛,但抵不住他心中有善。
曾经,因为不忍可能会引起的伤亡便自囚于山林;如今,这实实在在的无辜人的性命再一次拦在他身前。
江子棠并不感到意外,但他已经停不下来。
江子棠闭了眼,半晌道:“我不会。”
不会有愧。
江子棠睁开眼:“其他人跟我都没有关系,我只在乎自己。我为了赏金杀了西山十九寨上百人,后来进了百闻阁,我杀了很多人才帮百孟庭拿到阁主之位,在天绝教我也杀了很多人才得到教主位置。这里面当然有该死的,像崔文鹏,李云峰,但还有很多很多,其实不该死,但那又怎么样呢?谁叫他们挡在我前面呢。”
双手摊开,骨节匀称,肤色白净,江子棠的目光只落在上面一瞬便匆忙移开了,像是被烫了眼似的。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很多人死在这双手上。毒药,匕首,刀,我都用过,我知道怎么杀死一个人最快,怎么才能让他死得最折磨。”
“或许我骨子里就跟陆凡是一样的人。”
他在此刻终于承认他和净华之间的不同,净华永远没有他心狠。他再不愿承认,他体内流着陆凡的血,合该是跟陆凡一样的人。
净华这样好,确实不该同他为伍。
往后的一身骂名,也不该跟他有关。
江子棠慢慢转过身,拉开了似有千斤重的门,光一下子从大开的房门中铺了过来,打在江子棠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上。
明明不冷,但就是从身体里窜出止不住的寒意,该说话了,却冷得说不出口。江子狠狠棠咬了一下舌尖,疼痛涌上他的大脑,舌头在齿间转了一圈,出了声。
他说:“你走吧。”
他没再看净华哪怕一眼,而是转身走进了房间一角,大门处的阳光热烈,角落却不在它的照耀范围。
他听见脚步声,听见关门声,感觉到房间变暗了。
他的意识好像飘忽了起来,跟着那声响一同出了门,从他的身体中游离出去,只有他的身体还被围在这方寸之间。
他想了很多,很杂。
他想他刚刚其实很多话没有说完。
他想说他的回信还没有到百孟庭手上,百孟庭没拿到他的回信之前,不会让大梁信使走得太顺利的,你快一点也许还能追上。
他还想说,你出门之后叫他们给你一匹快马,把干粮热水都准备好。
他还想说,骗了你对不起,不要太生他的气,以后不要不相信他。
他还想说,其实他没有刚刚他说的那么坏,所以不要讨厌他。
他最想说,我爱你,不要走。
明明这一走,两个人便走向了两条不同的路,但他还是干巴巴地叫人走。
没劲透了。
河流决堤只需要最后一瓢水,江子棠忽地觉得很累,站也站不住,没力气似地靠墙蹲了下去。
他缓缓看向自己的手,眼神直直地,表情淡漠,袖兜里滑出一把刀片被他捏在手中,然后毫不犹豫地划向掌心。
刀片锋利,戳破皮肤,他欲用力往下划时却被一只手抓住手腕,拦住了动作。
净华眉头紧拧,眼神间是压不住的生气和担忧:“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