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 缓缓流淌。
水上莲花绽放,晶莹洁净。
在即将进入道宫的时候,初意对着袖中的嬴寸心低语:“我去见我的母亲。”
嬴寸心缠在了初意的腕上, 只觉得这辈子的脸面都因初意丢尽了。初意一点都不讲道理,她若是知道西海传她那道咒术,一定会有所防备,岂会落到这番境地?!其实跟着初意回青君殿中的时候她便能化回人身了。可想到即将面临的各种窥探的视线,她宁愿继续维持龙形。她没想到初意还将她带到天母这处来了!
天母道法高明, 嬴寸心不想继续丢脸,只得安静下来,寻思着日后再找初意算账。
初意来道宫的次数不少, 越过了那道盈盈如水的月光之河,她披着月光的清华迈入了道宫中,朝着台上端坐的太阴天母行了一礼, 道:“母亲。”
天母垂眸望了初意一眼:“你心中有惑?”
初意一点头,她收到的法旨要她设法去取来功德镜。功德镜是天地自成的道器, 在天帝的手中,如今各个天门上悬浮的其实是万千镜影。以她的修为, 控制不了功德镜;再者就是,她不明白母亲取了功德镜要做什么。
天母哪会不知道初意的心思?她微微一笑,说:“你抬头。”太□□宫中,一道月相居于深邃浩瀚的天中, 璀璨的群星拱卫着月相。这是一幅与紫极殿相差无几的星图, 从那乱流的星芒中,初意轻而易举地看到了那颗光华暗淡的天命星。
天母道:“所谓天命, 承天之命,正天之刑。可如今一切都陷入了失序的状态, 天命便开始摇摆不定。我与天渊俱是天命之化,我昔日闭关,便是修阴阳二化的太极道体。天渊引得天命大乱,你我便是最靠近天命的。你去取功德镜,它不会伤你。”
初意思忖了片刻,点头说:“我明白了。”
被初意笼在了袖中的嬴寸心听得暗暗心惊,她知道天帝、天母道念不合,没想到走到了如今这地步。怕是不久后的未来,天庭将不复平静,那么四海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如今经过重整的四海司已经离天庭很远了,唯一算得上天庭“定基”的,只有来监管的帝女。可在天帝、天母之争中,初意摆明了向着天母的。
“你与东海龙女的关系倒是不错。”天母忽地开口说了句话,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初意的右手上掠过,仿佛有着洞悉一切的力量。
初意面容紧绷,嬴寸心更是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她听了个“大秘密”,天母已经发现她了,她还能回到东海吗?嬴寸心紧张得不行,再次于内心深处狠狠骂初意。先前已经拉开了距离,删除了她的名印,她就不该因忧惧初意的怒火以及报复再度贴上去。
片刻后,初意道:“儿与她一见如故。”
天母笑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合上眼继续入定。月华在她的身上交织成了飘渺的轻纱,使得她的面容都带着几分朦胧与渺远。
初意躬身行了一礼就从道宫中退了回去。
松了一口气的嬴寸心用尖牙在初意的腕上磨了磨,可理智尚在,到底没再下这个口。
回到了青君殿中,嬴寸心从初意的袖子探去,尚在踌躇的时候,初意的声音响起。
“殿中无人。”
嬴寸心才松了一口气,一道白芒闪过,重新化作了人身。只是那张清隽的面庞上,无端地飞着一抹绯色,化开了如霜雪的清冽。
初意的视线落在了她的面颊上,呆愣了片刻后,才道:“你先回东海吧。”
嬴寸心避开了初意的视线,撇了撇嘴,她在初意跟前也没什么形象了,当即不再掩饰,露出了一身的尖刺:“我知道了那样大的事情,你会放我走?” 初意先前见了法旨,哪会不知道要去天母的道宫中商议什么?在匆忙之中还将自己带上,摆明了怀有其他心思。天庭的仙人当真是用心险恶、狡诈无比。
初意佯装没听懂嬴寸心的讽刺,她扬眉一笑:“你这是自愿留在我殿中吗?”
嬴寸心:“……”她就知道初意压根没想放她走。
天命星黯淡,最急的自然是天渊了。
没等到混沌镜中传出明见素重伤身陨的好消息,到底等来了一个惊天霹雳。
当他身上天命退去,意味着天道之力也难以调动,他手中的天宪道章恐怕难以再压服群仙。
天命偏移,是天母暗中作祟?还是魔渊之动?亦或是天羽司、四海司之变?
案头的琉璃灯盏被盛怒的天渊拂落,砸在了地上发出“碰”一声大响。
天渊手腕一翻,天宪道章便浮现在了他的面前。此方章印道韵淌动,闪烁着明眼灼目的光。
他不想再做等待了,直接写下了一张法旨,落下了章印,命人送到了天枢部中。
他必须在天命尽数变动前将明见素正法!
天枢部中。
云泽少君正了正衣冠,双手捧起了自紫极殿中传来的法旨,神色是非同寻常的凝重。
“少君?”一旁的仙官见状,也心中忐忑至极。
道灵星君早已经出关了,可同样不怎么管顾天枢部的事,仙官们照例以云泽少君为首,可也能明显地感知到今时与往日不同,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使用缉凶雷令了。
云泽少君咬了咬牙,说:“天帝法旨,还落下了天宪道章,要我等定明见素勾结魔族的罪,并且将森罗狱中镇压的罪仙调出,让他们去擒拿明见素,戴罪立功。”他的心绪很不平静,头脑中是一阵又一阵的晕眩。早知道辞呈跟着那道上书一起上呈了,他这是报什么侥幸的心理?
“那要去森罗狱中提人吗?”仙官追问。
明明那位已经洗脱了嫌疑,可天帝硬要以“莫须有”定罪,他们如何能抗衡?
“天宪道章在,我等如何抗拒?”云泽少君脸上的笑容是十分惨淡,他的声音陡然间转厉,“去森罗狱!”
殿中的仙官看着云泽少君那白如纸的脸色,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看着那道诏旨,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怆然来。天帝有令,不得不从啊!
森罗狱中镇压得多是穷凶极恶之辈,他们行事惯来无拘束,用得好了就是一柄很锐利的刀。
云泽少君没有派遣仙吏过去,而是准备亲自走一趟。森罗狱中煞气与血腥气极重,寻常仙吏恐怕承受不住。
雷霆滚荡,墨蛟嘶鸣。
云泽少君虽然已经有了决断,可一直拖延到半夜的时候才动身。
幽幽的灯火照落,森罗狱外的两只威严的石獬豸投下了两道庞大而狰狞的身影。
云泽少君抬起头,他沉沉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铜门,正准备迈步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沉重的闷响。
铜门在令人牙酸的碾磨声中,朝着两侧缓缓打开了。最先闯入云泽少君中的是一团明亮的光,紧接着,是那明明很轻,却又像沉重雷鼓般的脚步。
在看清楚光芒中走出来的人时,云泽少君的神色骤然大变,他的脑海中仿佛一道急促的弦响,旋即化作弦崩的刺耳余音。
道灵星君已经越过了那道铜门,她的道袍洁净如雪,周身清气氤氲,丝毫不沾森罗狱中的邪气与煞气。视线只在云泽少君的脸上停了片刻,她淡声问:“少君怎么来了?”
云泽少君心中浮现了一抹不祥的预感,他朝着道灵星君行了一礼后,才道:“奉帝君法旨,来请森罗狱中的罪仙出来。”
道灵星君冷淡地应了一声,没有阻止的意图。她一拂袖,没再看云泽少君,一拂袖就转身走了。
跟随着云泽少君一起过来的仙官们捏了一把汗,心有余悸道:“总算是走了。”就怕两位主君起冲突,最后遭殃的还是他们。
云泽少君没有半点庆幸,他的脸色寒峻,双腿上好似挂着沉重的铅铁。他抬腿向着那扇洞开的铜门走了进去,仿佛踏入了龙潭虎穴里。身后的仙官匆忙跟上,手中提着明亮的灯盏。
光芒再度将那幽沉不见天日的森罗狱照亮,那自壁上延伸出来的锁链穿透罪仙的躯壳,锁拿着他们的法力。森罗狱中惊得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这实在是很不寻常。因为在过去,但凡有人进入,狱中便会有锁链的震动声、如同野兽般的咆哮声,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云泽少君朝着仙官打照顾,他在一间牢房间停步,就着灯盏那颇具灵性的光芒观看。
那身着囚衣的罪仙盘膝坐在了地上,素来高扬的头颅无力地下垂,身上半点生人的气息都没了。
云泽少君的瞳孔骤然一缩。
罪仙,死了。
在大诏寺中罪仙受不了漫长无尽的刑期身亡的事情时时都有,可在这个关头,云泽少君不得不多想。
他的脚步声在冷寂的森罗狱中回荡,越往深处去,他脸上的惊恐和畏惧就越甚,等到抵达尽头,他的那张布满诡异神色的脸已经不像他自己了。
身后跟随的仙官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天帝要取森罗狱中的罪仙用,可里头的罪仙全部身死,无一例外!
想到了道灵星君离去的身影,云泽少君陡然间醒悟过来。
是她做的!她杀死了森罗狱中所有的罪仙!她怎么敢啊?!
不对,这绝对不是道灵星君自己的意思。
云泽少君心中浮现了一抹月相之影,那股惊惶几乎凝如实质。
他猛地将天帝的法旨取出,像是握着一个烫手山芋。
“现在怎么办啊?”仙官哭丧着脸。
云泽少君的思绪飘荡着,想到了凤池月,又想到彻底崩塌的云泽少道场,再到那几乎没有存在感却又在仙界永存的无尽之月,猛地将天帝的法旨扔在地上。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凡我弟子,皆辞天枢部中职位!”
道灵星君闭关的时候,天枢部便由云泽少君代入执掌,在他的经营下,门人弟子不计其数,这些人一旦辞去,天枢部中便空了大半。
仙界用人之事大多经由天机部处置,司吏星君原不会管旁人进退的,可听到了天枢部中的大动静,眉头顿时紧紧皱起,找上了在云泽山中修建道场的云泽少君。
司吏星君问:“道友这是在做什么?”天庭之中,天禄部已经乱糟糟一片了,天枢部再出点问题,恐怕别人都要以为天庭不好了。
云泽少君心平气和道:“天帝法旨,我无力完成。我居高位,有负重托,我心中很是不安。 ”
司吏星君不信他的说辞:“只是因为如此?”他扫了眼满地狼藉的云泽山道场,眼神中闪过了一抹寒芒,又道,“是那边的威胁?”
云泽少君的眼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那威胁何止是来自明见素啊?更多的是一种对大厦将倾的惶恐。他掩住神色,摇头说:“不是。”见司吏星君还要再劝,他又道,“天枢部中有星君在,她门人弟子足以担当大任,不用担心天枢部出大乱子。”
“可道灵星君她——”司吏星君的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哪里是怕天枢部无人?是怕天枢部没有自己人!云泽这一退,连带着门人弟子都走得一干二净,不是要让天帝难堪吗?他好说歹说,云泽少君都不为所动,到了最后,司吏星君也是恼了。看了眼油盐不进的云泽少君,他猛地一拂袖,留下了一句冷冰冰的话:“道友好自为之吧!”说着,便化作遁光离去。
云泽少君苦笑。
他慕功名利禄,如今才知道散仙的好。
“失去了少君这么个秉公执法的仙官,真是天枢部的一大损失啊。”一道藏着讥讽的笑语传出,沉浸在自己心绪中的云泽少君顿时醒转,大惊失色。他一扭头就看到了出现在不远处的明见素和凤池月,压根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如果他应下了司吏星君,再度前往天枢部,那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也会跟道场一样四分五裂吗?
快速地收敛起面上的惊色,云泽露出了一抹笑容来,行了一礼道:“我山中残破,无物可招待二位道友,请见谅。”
明见素注视着云泽,淡淡一笑说:“毕竟昔日同僚一场,听闻道友辞去天庭中的职务,特来关心一二。”
谁跟你是同僚,谁要你关心啊?!云泽心中愤慨不已。可也不敢在这两位煞神跟前放肆,只将那敷衍司吏星君的言辞再说一遍。
明见素也问:“只是这样?”
凤池月凉凉道:“我还以为道友是不愿意与某些败类同流合污,才愤而离职的呢。”
云泽:“……”都直接喊天帝败类了,可她们敢说,他却没有勇气和实力附和。他的笑容越发勉强了,“天庭诸不法事,云某乱断、错断、不断,实在是失职,有负天心,如今幡然悔悟,不想继续再错了。”
明见素道:“道友能有什么错?错的还不是让道友行不法的人么?”
云泽笑不出来,这哪里是夸赞啊,分明是架在了脖子上的刀,催着他早点下黄泉呢。他不想再挣扎了,于是朝着明见素问道:“二位来我云泽山,到底是为了何事?”
明见素扬眉一笑,悠悠道:“我见道友如松柏不被风霜摧折,宁弃官而去也不愿去坏人清名,如此大义,不该埋没了,当然混沌镜中的道友们都知道真相。”
云泽面色骇然。
他就知道这两煞神出现没那么简单。
这是让他在混沌镜上揭露天帝的意图?可他怎么敢去做?他难道不要命了吗?
“道友高看我了。”
凤池月却是不耐他的推诿了,也不看惶悚的云泽,扭头望着明见素说:“师姐,别跟她废话了,制住他一样能达到目的的。”
明见素轻叹了一口气,她们今日来云泽山,压根不是跟谁打商量,而是必定要做成的。朝着云泽打了个稽首,她道了声:“得罪。”说着,剑光一闪,吞吐的剑芒化作数道疾光,朝着云泽的面门冲去。
云泽哪里是明见素的对手?何况一侧还有个凤池月,她们要杀他,他恐怕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他狼狈地避开了掠来的寒峭剑芒,忙道:“且慢!我做就是!”现在不依明见素她们,他会立刻魂丧九泉。而在混沌镜讨伐天帝,在对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还有收拾包袱跑路的良机。
明见素也不装了,没将法剑收回,而是看着云泽道:“就说是丹穴山中羽族勾结天渊,污蔑我们勾结魔族。”
云泽看了明见素一眼,抿了抿唇。
这件事情没有丹穴山的痕迹,在朱雀、毕方等族的长老陨落后,他们乖顺得很。原本是指望着南离主回来报仇,可惜现在南离主也成了魔族的阶下囚。
云泽没敢反驳,只按照明见素的吩咐将那事情在混沌镜中抖出来,并不甘不愿地附上了自己的名印。
混沌镜中本就围绕着明见素、长离之事在讨论,云泽的这条消息宛如惊雷落水,顿时炸出了一片波澜。仙官以及散仙们将信将疑,纷纷附后询问云泽真假。云泽也没回复,没多久天枢部中便张出了公告,说一众仙官辞去职务的事儿。众人仔细一看,正是云泽及其弟子门人。这下子信了的人大半。
“帝君为什么要诬陷明见素?这不是自毁长城让魔族得意吗?”
“不要忘了千年前的劫难。”胆子大的仙人留言道。
天渊毕竟是有前科的,丹穴山跟他联合打压明见素、凤池月,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新丹穴山中,朱雀、毕方、鸿鹄一众看着这“飞来横祸”,气愤不已。
他们在混沌镜上回复,可以往跟明见素她们做对的次数多了,又有朱雀长老勾结魔族这么个旧事在,非但没有洗清身上的嫌疑,反而让人怀疑,真正勾结魔族的是朱雀他们。
祝完一直在玩混沌镜,觑准了时机让人放言,说长离其实早在魔渊当上了魔尊座下大将。
一时间,混沌镜中乱象纷纷。
新丹穴山中的羽族大怒,大骂胡乱宣扬消息的人心太脏。
祝完的脸皮厚得堪比城墙了,对待敌人讲究什么正义手段?她掏出了不少丹玉呢,这也是一种战术。
朱雀、毕方族中的小辈们还有闲暇在混沌镜中骂战,那些个曾经历过千年前一劫的长老们却是心情沉重。
如果只是混沌镜上的骂战还好说,就怕这只是一个先声,最后引来的是惨烈的纷争。
“天外天的道友们都靠不住。”
“我族英锐凋零众多,若明见素她们有心报复,我等该如何?”
“这里毕竟是天庭,云泽的话不是令剑,她们难道敢直接杀上门来吗?”
“是啊,她们一旦动手,必定会有天兵来相阻的。”
……
无力的言辞并没有缓解他们忧心如酲的状态。
一天后,在一道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明见素、凤池月用实力证明了她们的确敢打上门来的。
丹穴山一众连同天渊污蔑她们勾结魔族、将她们逼入了绝境中,这是一个多么合理的诛天旗帜啊?愤而起事,谁要拦她们?
风声猎猎,云流缥缈,从明见素二人的衣袍上游过。
明见素看着那群仓促从山中飞掠而出的羽族中,想起的是在凤池月记忆中见到的那场羽族之战,昔日庇护的同伴们倒戈相向,七嘴八舌地劝着凤尊,要她舍身成仁。可凭什么呢?凭他们人多势众吗?明见素披着眼帘,信手一抬。
剑匣中的不败应机而动,那宛如交缠树枝般的剑身浮动着莹润的气息,倒泄出了幽幽的蓝光。
“道友这是何意?我等近日未曾外出,更不知混沌镜上传言诸事,污蔑道友的另有其人。”为首的一只朱雀朝着明见素行了一礼,拧眉道,他也不知道云泽为什么要诬赖丹穴山。
明见素连礼数都懒得周全了,她的目光落在了山中的一块石碑上,那里篆刻着“丹穴山”三个字,她伸手往下一压,便听得轰隆一声炸响,那块石碑顿时四分五裂。
她在羽族一片哗然声中抬眸,露出了一抹森森的笑,说:“丹穴山羽族主君凤池月道侣明见素,为千年之仇,特来取诸君项上人头!”剑上光满吞吐,光华浓烈,仿佛深藏着一股恐怖的风暴,在那嘈杂的声音里,昂扬的剑意化作天地间的清响,渐渐盖过所有的声音。
凤池月睨了明见素一眼,没有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