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的活动有祭灶、摆春饭, 白谨跟着一家人忙里忙外,却半点没有做社畜的时候疲惫感。

  大抵因为一个是为了自己,一个是为了别人而奋斗吧。

  老话说得挺好, 你的加班就是为了让老板过年时喜提玛莎拉蒂。

  一直到春节当日,白谨都因为要准备左安礼的生辰礼而头悬梁锥刺股地读书, 他在心里暗想到, 自己高考时恐怕都未曾有这么努力吧。

  没有为之奋不顾身、拼尽全力也要达到的目标, 就算是知道高考能改变命运, 扪心自问, 他愿意拼搏的信念又有多强呢?

  甩头将往事忘记,他就全身心都沉浸在读书中。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读着读着有时候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特别是左安礼知道他喜欢杂文轶事, 又拜托左县令联系以前的同窗, 给他送来了地志类的书籍。

  著书者介绍了不少他去过地方的风俗异闻, 白谨看得津津有味。

  这么想来,他好像是有十天没见到左安礼了。

  本地官员无故不得离开治地, 原本左县令是个例外,他可以在年节时进京述职,许多贵女都拜托自己父亲上书为他说话。

  一些官员拗不过家中女儿的恳求,也不愿意为这点小事在折子上添一笔, 还能卖皇帝、左县令一个好, 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左县令自己不愿回京, 刚到治下不久, 他不会轻易离开。

  白谨初听这消息时, 心里一紧。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害怕左安礼的离去, 古时车马本就慢, 路途遥远, 离别后舟车劳顿,光是路上来回都要花上十几天。

  何况对方还会在京城停留好些日子。

  但是左安礼与他保证,就算是过年也不会回京,且不说他年纪小,根本不需要陪父母在路途上颠簸劳累。

  京城也有想利用他的世家大户,每年都对他虎视眈眈,皆因他父亲和帝王的执着。

  为这事,左安礼还淡淡地笑问他害怕吗?

  白谨懵懵懂懂问怕什么?

  “怕世家大户暗害你我,怕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就没了命。”

  白谨想了想,老实道:“还是怕的。”

  左安礼一愣,还以为他会说点动听的话来哄自己,因为小书童一直以来小嘴都好似抹了蜜,很甜。

  哪怕违心的话说下来,也叫人不自觉地相信他是诚恳的。

  “不过,我就算是害怕,也还会跟着少爷啊。因为你和左大人做的事都是正确的,而正确的事,必须要有人去做,哪怕是用命去填。”白谨认认真真、字斟句酌地说清楚。

  “害怕,但不代表会退缩。少爷,我会陪着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左安礼心如擂鼓,他从未听过情话,也不知道世间最重的承诺是怎样。

  他只觉得,在此地,这一刻,记忆会深深地镌刻在他心上,永生难忘。

  年少的孩子深深地凝视着自己面前的书童,他轻声呢喃道:“青奴,我当真了。”

  当真了,就会死死牢记,不容违背。

  回忆到这,白谨惊觉左安礼竟然十日都不曾来找过自己。

  于是他思考原因,却不想某个人等他等得生了好久的闷气,每日都狠狠磨牙,暗骂小没良心的,自己不去找他,他竟也不来找自己。

  弄得整个府上气氛都很压抑,仆从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二郎都不愿来找兄长。

  左夫人面上倒是不动声色,只是到了左安礼生辰那天,见他从原本的生气变为了失落,才意味深长道:“既然那么想着人,当初何必置气。现在嘛,去找他还来得及。”

  左安礼别过脸,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轻描淡写道:“娘,您在说什么?儿子课业繁重,没那么多时间玩闹。”

  左夫人听他嘴硬,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清楚吗,就跟他父亲是一个德行。

  她微微一笑,似乎信了他的话,只在午时用过膳后将饭菜撤下,嘱咐厨娘夜里不用做太多菜了。

  厨娘惊讶道:“夫人,今天可是少爷的生辰,还是春节,一家人怎么能不吃团圆饭呢?”

  左夫人漫不经心道:“中午不是用过了么,饭菜很丰盛,何况大郎长寿面也用过了。现在最重要的,应当是与他的小玩伴和好吧。”

  厨娘应是。

  不出左夫人所料,左安礼在下午时就从府上溜了出去,二郎送礼物都找不到人。

  他们家倒是应了那句话,果真最了解你的人就是父母了。

  左夫人搂住蹙眉骂哥哥乱跑的左二郎,笑道:“幸亏我提前吩咐了厨娘,不然她现在就开始准备,还得浪费粮食。”

  左县令在一旁随声附和:”夫人果然足智多谋,算无遗策。”

  *

  白谨二人最后竟在春风楼前不约而同地相遇。

  双方一见面,说的第一句话都是“你……”

  “我……”

  “哎呀,少爷!这真是太巧了吧!”白谨这个急性子直接避免了他们接下来的撞话。

  他刚准备从家跑来给对方一个惊喜,没想到就在县城里碰见了。

  左安礼这下也不闹别扭了,他直白道:“是很巧,我本就是来见你的。”

  白谨微怔,他抠了抠手指,第一次把话说的那么小声:“这算不算心有灵犀啊。”

  “你说什么?”左安礼没听清,低头间,怕就发现了白谨手中正拿着一样东西。

  定睛一看,哪怕外祖是世家子,他也不曾见过如此精美的盒子——颜色是古朴典雅的墨绿,金色祥云纹路勾勒边沿,几只白鹤竟颜色鲜丽地映在上边。

  细看那些图案竟都是凹凸有致,且在隐隐闪着亮光,尤其是那轮红日,倒是真的耀眼灼目。

  白谨注意到他的视线,也不卖弄关子,莞尔一笑:“这是送你的生辰礼。”

  左安礼没说话,扑跳的心脏却在诉说着,他是欢欣雀跃的。

  只是因白谨的这句生辰礼,好奇怪,他揪住胸口,好似想将不听话的、动得跟兔子蹦跳一样快的心给抓出来,狠狠制住。

  两人碰面时正当下午,在当地有个习俗名为“赶初一。”

  意思是在这天要赶大集、逛庙会,享受红红火火、除旧迎新的春节。

  在晨起后,他们已经给街坊邻居和亲朋好友拜了早年,现在满街上都是行人。

  大黎朝风俗开放,百姓也不羞涩内敛,全都盯着白谨他们看。

  左安礼在天子的明堂上接受皇帝召见,面对威严的大臣和侍卫时尚能神色如常,被夸有其父之风,哪怕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现在被人用炯炯目光盯着,居然红透了脸。

  他知道这多半是因人而异。

  “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我请你喝茶。”左安礼眸子半垂,眼睫微颤,不去看白谨明亮清澈的茶瞳。

  “好呀。”

  果然听见那毫不迟疑的同意声。

  二人怕被人群冲散,习惯性地牵上手,一起去春风楼的二楼。

  护卫任劳任怨地跟在他们身后。

  左安礼让小二给白谨奉上他最爱喝的酥油茶,自己则是点了杯清新醒脑的苦茶。

  白谨两颊晕开绯色,明戳戳催促:“你快打开,看喜不喜欢。”

  他前世没什么正儿八经送礼的经验,大多时候都是随份子钱,审美还停留在直男阶段。

  至于系统,他的代码演算出来的答案都是从百度百科找的,压根给不出实质性的建议。

  左安礼一直很放任白谨在他面前活泼张扬,反正对方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向来都是乖巧听话的性子,稍微冒犯一些,也会看在他的年纪小上而大度原谅。

  他可以慢慢教。

  玉白修长的手慢慢揭开盒子,里面正放着几张精美的书签,旁边正好摆放着一支玻璃笔,笔尖处还晕染了蓝色的墨。

  左安礼第一眼就被书签吸引了,他未见过这样硬滑的纸,光洁得没有丝毫粗糙,以现在的工艺是绝对造不出来的。

  他眸光闪了闪,握上纸,看着上面绘出的一两张火红的枫叶,正中间是白谨亲手提笔写下的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左安礼抬起头,温润如玉石的漂亮眼瞳泛起柔软的神色,眸光粼粼,他正色道:“我很喜欢。”

  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清楚。

  护卫在一旁看得牙酸,小屁孩之间的友谊为何如此腻歪?

  他视线扫到礼盒上,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

  护卫对左家忠心耿耿,就算看出了纸张的不对劲,也会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左夫人看中的就是他这一点,既然忠于一个主子,就不要再自作主张将这事汇报给其他人,哪怕是左县令和她也不行。

  左安礼瞥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严肃地对白谨说:“青奴,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好物,但以后千万不能轻易拿出来,就算是在厉戈面前也不行,明白吗?”

  心知白谨这次是急切地想把礼物送给他,左安礼还是后悔没在私底下接受这份礼,他也因为高兴而大意了。

  白谨早就知道左安礼这样早熟理智的孩子很懂事,他言辞凿凿地说:“放心吧,除了你,我谁都不会给的。再说了,厉大哥是个好人,绝对不会把我出卖的,对吧?”

  护卫沉默寡言,挪开视线,不去看他熠熠发亮的眼睛,只轻轻地点个头。

  “看吧,我就知道厉大哥是个好人!”白谨扬了扬下巴,骄傲道。

  左安礼无语凝噎,他有满腹的疑问,比如白谨这些稀奇古怪的的东西到底是从哪拿出来的,比如之前的方子和现在的礼物是不是出自同一个地方之手。

  他信任厉戈不会将珍稀礼物一事说出去,但又不相信他会在白谨交代出来源后没任何想法,只能将疑惑都按捺住,之后再找个机会问他。

  白谨好不容易见到左安礼,分享欲高涨,眉飞色舞地跟他说新年的趣事:“我和娘亲今年去聘了一只狸奴回来,它浑身雪白,眼睛是蓝色的,特别可爱。少爷下次和我可以一起去看看。”

  左安礼就舒眉软眼,笑着说:“好。”

  白谨又说自己还得了长辈们的压岁钱,钱不多,但胜在心意到了,这是个好兆头。

  只唯一郁闷的点,就是舅娘说他出落得愈发水灵动人,该在恰当的时机将真实性别公布出来,否则日后年纪大了不好嫁人。

  白谨被雷得里焦外嫩,在他眼中,自己一个男子为何还要用“嫁”一词,可是哥儿嫁人在这个时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倒是他那样的想法,反而是异类。

  舅娘是为了他好,可是白谨不愿又能怎样,他们只好将说亲一事搁置,对他的未来忧心忡忡。

  不过这个白谨实在没法如了他们的愿,就算是任由几人担心,他也不想随便接受这种事。

  “我跟娘亲说今日你生辰,她就让我赶紧来找你,给你买生辰礼时不要在乎破不破费的事。”白谨一见到左安礼就说个不停。

  也就只有他才能让左安礼这么有耐心,绝不敷衍他的任何话。

  “那你给我的这件礼物,付出了什么代价么?”左安礼有些许不安。

  白谨歪了歪头,老实道:“还是有的。”

  左安礼一下就坐直了身子,紧张兮兮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似乎要找出不对劲来。

  白谨幽怨道:“为了这个我这十天来看了好多书。”谁让纸张的制作技艺绝对超出这个时代,拿出来的积分比一张方子都昂贵。

  左安礼僵住了,他眉间微微蹙起,眸中似怒似怨,最后都归于平淡和无奈。

  “看来对你读书还有益,倒是不错。”

  白谨愤愤扭头,重重哼了声。

  楼下热热闹闹,忽然出来一阵铿锵有力、气势磅礴的乐声。

  白谨连忙趴在窗边,探出头看热闹。

  鼓乐吹打中,佩戴神话人物面具的舞者踩着明快的节奏,跳着刚劲有力的舞蹈,姿态奔放又开朗,时不时从街正中蹿出来,顶着张牙舞爪的面具猛地凑近你。

  他听见行人欢快又高声的尖叫。

  这就是白谨念念不忘的傩舞,驱邪除煞,祈福娱乐。

  “哇,好像戏曲。”白谨惊叹道。

  左安礼看向他感兴趣的模样,目光微动,“确实类似,曾有句对联言:‘近戏乎非真戏也,国傩矣乃大傩焉。’讲的就是它。”

  广兴县有许多人和白谨一样,都是第一次见到傩戏,新奇得不行,围观的同时还跟着仪队移动,接受“神明”得赐福。

  前簇后拥,瞧着尤为壮观。

  “比上善节那天也不差了。”白谨看得眼也不眨,随口点评道。

  左安礼瞥了他一眼,将此事记在了心里。

  看完热闹后用过晚食后,两人也没有归家,而是去了横亘县城的一条河边。

  冬日河水已经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他们只能沿着河边铺好的青石小道散步。

  他们仿佛不怕冻一样,在外头说着家常闲话。

  左安礼心道,他的九岁生辰,有白谨相陪。

  小公子有着不输于成人的稳重成熟,他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意:“我如今已是虚岁十岁了。”

  还有未尽之言藏在心中,他可能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潜意识仍旧回避着。

  “是,少爷,生辰快乐呀。新的一年,我也还在。此后的每一年,只要你愿意,我都会和你一起度过新年的。”白谨掷地有声道。

  这是他的许诺。

  冷风吹拂,将白谨柔嫩得小脸冻得微白,甚至在飘舞的白色毛绒衬托下,还有点儿透明般的冰晶。

  脸白,嘴唇就愈发红艳了。从红唇里吐出来的话,更是如情人呓语般悦耳动听。

  左安礼盯着他的眼睛,脸上蔓开笑意,是独属于他这个年纪孩童的天真浪漫,柔软可爱。

  “好。”他听见自己好似沉浸在蜜罐中的语气,尾音上扬又跳跃。

  夜风冷清徐来,月色清辉撒遍青石小路,疏影与花叶交相起舞,欢快得令人心旌摇曳。

  作者有话说: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出自唐代孟郊的《登科后》

  *出自清代的门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