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月城弯下腰的动作一僵, 气息漏了一点洒在方渡燃的后颈上,对方在安静的空间里轻抽口气, 格外明显。

  经过几个小时的等待,担忧和压抑将期待拉长,面对真正有进展的时候,喜悦反而投石入水,来得没那么狂热。

  郁月城心绪激荡,面上少有地显露出些许无措。

  “疼吗?”他立刻直起身。

  “嗯。”方渡燃一动不动,眼睛也没睁开:“有点。”

  比起之前那种扎在全身骨头里的疼痛而言, 已经轻松多了, 浑身卸下重担。

  腺体坏死部分的剥离吗?

  方渡燃知道腺体连接的神经系统遍布全身,没想到做个手术,得到的反馈可以这么直接。

  他的恢复能力很强, 有了真实的体感,快走到头的期待终于死灰复燃。

  “哪里不舒服?”郁月城问。

  “又要做记录了吗,项目助理。”方渡燃说。

  “······”郁月城的手正停在通讯设备的输入键上面。

  这段时间,只要他在的时候,随时随地记录方渡燃的状态已经成为常态。

  听项目组的人反应, 方渡燃跟其他人几乎不怎么说话, 尤其越往后,得到的体感信息越少。

  “感觉还不错。刀口在脖子后面是吧,不舒服。”

  方渡燃为了让他放心, 一五一十地反应:“四肢轻松多了,疼痛缓解, 耳鸣消失, 内脏也没有挤压感了。”

  他对疼痛的承受力比常人的等级要高好几倍,乍一下失去这些负担, 还有点不习惯,但是打心底里畅快。

  即将溺毙的人一下子可以大口呼吸的畅快。

  郁月城在他说出来的时候,就同步记录上,传输到方渡燃的云端资料库里。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止不住心里的欣慰和喜悦。

  “很好。”

  郁月城过了这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手术很成功。”

  “听说了。”

  方渡燃刚做完手术,迷迷糊糊就听见过。

  郁月城绕着病床走了一圈,从少年背后来到身前。

  房间里的氛围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温馨,他也跟着放低音量:“会很快好起来的。”

  “嗯。”方渡燃说话的声线还有些虚弱。

  脖子后面的刀口和手术操作,连接着前面的喉管,说话时声音大一点就会抽着一起难受。

  郁月城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坐在病床旁边的小凳子上面,离得近些,让他不用费力出声。

  “什么时候醒的?”他问。

  “这个也要记录吗。”方渡燃说。

  “通讯器好像漏掉了,没有通知到我。”郁月城掏出来拨弄屏幕,确实没有方渡燃这边醒过来的消息。

  方渡燃嘴角微翘,松开手指,拿在掌心里的探测夹掉下去。

  郁月城愣了下,捡起来。

  “我让干妈帮我拿掉的,别告诉郁叔叔。”方渡燃说。

  郁月城等话音落地,明白过来干妈说的就是自己母亲。

  母亲一直想把方渡燃重新认回干儿子,像他们小时候一样,想代替廖伯母去照顾他,只不过方渡燃先前都不肯接受。

  看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方渡燃已经和母亲达成一致了。

  “会影响他们计算数据的。”郁月城说。

  方渡燃:“肖晴早上会来查房,影响不了。”

  郁月城把探测夹重新夹在他的小拇指上:“不想让我来看你吗?”

  “不想让你偷偷闻我的信息素。”方渡燃把话题绕回去。

  实际上是不想让郁月城那么赶,手术都成功了,大白猫该休息了。

  而且终于到这时候,自己担忧上头,怕又是一场空,想等一点时间。

  等身体明显好转,也等心理准备好。

  “······没有偷偷闻。”

  郁月城稍微地摆正口吻:“我想看看你的信息素是不是真的好起来了。”

  方渡燃垂下的睫毛轻轻颤动。

  真的好起来······

  这话原本对他而言,是遥远的目标,现在真正可以去迎接。

  太多次他睁开眼,都看到的是一次比一次要失望的场面,以至于后面视觉变得越来越模糊,他还挺庆幸的。

  不用再眼看着自己犯下的罪恶,也不用再去看到被他伤害过的大白猫。

  可看不见,不代表就不存在。

  一到郁月城不在的时候,这些懊悔、内疚、自责,都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他只能一遍遍地让自己打起精神,一旦放弃,就连同大白猫受的苦都白费了。

  好在最近记忆混乱,容易忘,不用把重复的煎熬都记得那么清楚。

  直到今天,他听见房间里窸窸窣窣地整理的声音。

  身上的被褥被换上更加绵软的质感,然后那个人就没有走过。

  他知道是安靖阿姨,在手术醒过来的第一时间里,不是郁月城,会有点失落。

  可安靖阿姨在他身边坐下,一等就是好久,他有时候想睁开眼睛,眼皮太重了,撑不起来。

  直到有力气掀开眼,朦胧不清的视线里,再也不是让他暗地里畏惧的惨白晃眼的顶灯,而是柔和的、暖黄色的光线。

  ······他好像真的是安靖阿姨的亲人一样。

  会有人等他醒过来。

  他也听到,郁月城还在为他的事跟研究所交流。

  一下子拥有得太多。

  自从这次戒断治疗之后,方渡燃对以前很多想不明白、纠缠在心底的事情,突然释怀。

  一点点面对自己,剖开自己的恐惧,把那些丑恶全部拖出来不停地战斗,去踩碎它,他都没想到自己能有那么多、那么长久的勇气。

  好像七年前被困在实验室里停滞不前的人生,在这段日子里加速前进,痛苦和煎熬带来的意志,把他七年间没能有过的成长都还回来。

  这里面一大半都是郁月城和他的家人带来的。

  “不想让我闻到吗。”

  郁月城见他不出声,想到他刚才亲口说的“不想”。

  “你还趁我睡着,碰了我的脸。”卸下身体的重担,方渡燃的心态恢复起来,逗大白猫也信手拈来。

  “······我想看你醒没醒。”郁月城似乎被他说得有些窘迫。

  方渡燃着实可惜:“我要是现在能看见,一定得仔细看看,学神是不是也会脸红。”

  郁月城垂下头,把他空出的手心按在自己的脸上:“没有做坏事,不会红。”

  方渡燃用他教过的正常人的数值去感受体温:“我也没红,我不烧了。”

  郁月城:“嗯。”

  两个人就这么待着,三两分钟都没有说话。

  劫后余生的喜悦在磨砺中变得温柔绵长,静静地发酵。

  方渡燃感觉自己要不是刚做完手术,他一定可以压着大白猫好好滚几圈,可惜这里没有郁月城房间里的长绒地毯,他也暂时没有那么多的体力。

  条件不允许,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待在一块也不错。

  他一开始不就是这样,只要能跟大白猫待在一块儿,就觉得高兴。

  虽然这中间已经掺杂进去各种各样的复杂的交错点,可划上一个圈,他还是再回到原地。

  心境不同以往,初心还在,大白猫也还在。

  不就已经很好了吗?

  “郁月城。”方渡燃喊。

  郁月城:“嗯。”

  方渡燃:“我已经很久没看书了。”

  “还有一年,可以的。”郁月城明白他想说什么。

  方渡燃那两句有点惋惜的“希望不要错过高考。我还挺想考一考的。”郁月城都记得。

  他能准备的备考资料,早已经准备好。

  “你怎么不放信息素出来?”方渡燃闭着眼,拿手指点点他的鼻尖。

  “之前就跟无底洞似的,要多少有多少,我刚渡劫成功,你就不给我信息素了。”他大言不惭,一点没不好意思。

  “你不让我闻你的。”郁月城说。

  方渡燃点在鼻尖上的手指滑下来,落在大白猫柔软的唇瓣上,停留两秒,然后移开:“我那意思是别偷偷的,要闻就光明正大地闻。”

  郁月城那头稍作沉默,然后轻问:“······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方渡燃口吻坦然:“我用了你那么多信息素,还都还不完。你随便闻。”

  郁月城把他的手拿下来,放进暖和的被褥里:“不用你还。”

  “······”

  方渡燃顿了顿,好像是说给自己琢磨:“是还不清。”

  “你的手机,昨天我开机想跟班主任发个学期末的消息,看到很多未接来电和十几条微信。”郁月城把话题切断。

  “都是许烈阳打的吧?”方渡燃不用猜也知道。

  “大部分是。”

  郁月城说:“还有班主任的,他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我之前和我妈妈去办手续的时候,提供出你的独立证明和榕城社区出具的材料,跟他说你现在身体不适,住在我家。所以班主任联系不到你的时候,都会跟我和妈妈联系。”

  “他怎么这么相信你?”方渡燃印象里陈老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因为你现在已经是可以为自己行为负责的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

  郁月城说:“你办下来那些资料,除了在你想做的事情上能用到,在各种手续上也要用上。”

  方渡燃明白那些纸张包含的价值,郁月城给了他一个独立自主的身份,不用再被其他人左右。

  难怪之后他还特地再去做了全套的官方手续。

  不过方渡燃很好奇:“陈老那个脾气,就没想过来A市看看?”

  “青训十二中铁打的纪律,一个学生不见了,他不得扣大分。”他又问。

  郁月城:“来过。”

  方渡燃震惊地撑开眼,视线里是噙满水雾的磨砂玻璃,还白费力气,又合上。

  郁月城看他的模样,把床头柜上用来舒展血管的眼罩给他戴上去。

  “他报警了,榕城的警局转线到A市,有两位警官来青苗基地确认过。”他说得平静。

  方渡燃在心里为他鼓掌,严谨得无可挑剔。

  “名正言顺。”他夸道:“陈老会记住我们一辈子的。”

  方渡燃感觉自己某方面被郁月城逐步同化,他总是会用最严谨、挑不出毛病和漏洞的方式去合法解决问题,而且大多还都是明面上的正规途径。

  这比起他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把自己的性命也算计进去不一样。

  调查方正海的事情,多少还是会动用到郁家的人脉和资源,总会有些非常规的手法,才能挖出来潜藏在黑暗里的东西,但最终的途径还是走的光明正大的路。

  郁月城果然还是教养很好,是一只充满贵族气质的大白猫。

  举手投足和为人处事都是。

  毛茸茸的爪垫,一步一步走得精准无比。

  必要时亮出的利爪也足以将对手轻而易举完胜。

  影响到他现在也在想要往有光的地方走,有光······

  他想高考啊。

  方渡燃会担心自己追不上那束光,想要体面地能更长久地交往下去。

  “微信的消息我没有看。”郁月城出声把他的念头拉回来。

  “看也没什么。”

  方渡燃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点心思,抓在心坎上,大度地特意表示:“我的手机,你随便翻。没什么不能给你看的。”

  一旦想追上去,那点占有欲就会浮现。

  要让大白猫在自己的领地里自由活动,这是属于他的。

  郁月城微怔,对他开放的隐私权限“嗯”了一声。

  擅自翻别人的手机当然不对,方渡燃愿意让他看,如果他们是真正的伴侣,他会帮对方查看消息的。

  可现在······好像还不到时候。

  方渡燃的这种大度,就和当时邀请他去咬自己作为Alpha的腺体一样。

  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些,会不会更亲近的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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