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
玉攸容将柳容溶、赵微言、程甜月各自封官, 派遣出去。同年设侍中院,以卷选侍中,天下男子皆可试。
录者多为朝堂重臣、皇亲贵戚的子侄, 杂有平民一两个。从录者中选3人, 其余派遣到其他地方。
群臣初反对, 后被自己子侄闹得鸡犬不宁, 邃罢。
再次年。
玉攸容在各州设侍中院, 广收各有特长的男子,以造福苍生为业绩, 业绩高者可由各州侍中院资助前往云州参与侍中择选, 余者则自费。
群臣心中不乐,却碍于各州侍中院的费用出自太皇太夫私库, 不能言。
上一年中有一平民因经商能力出众被择为侍中,行商只一年,丰太皇太夫私库数十倍。
又次年。
玉攸容将侍中院并入各州官学中,侍中择选面向女子。
竞争开始, 不分男女, 不分贵贱, 只分才学。才学高者可由州学资助入京,是资助也是名誉, 才学低者或偏者依旧可自行前往。
三年过去。
民间无论男女, 读书练武之风风行,有才者如鲤鱼般冒出。
又是新的一年侍中择选, 共有三十三人入选, 其中二十女子, 十三男子。
每年这时,桃源便会被包下来, 外人不得入内,只有录选了的考子可入。整座山任她们游玩三日,待到最后一日太皇太夫才会露面。
而今日,便是最后一日面圣的时候了。
桃源中桃花盛开,男子女子来来往往,互相交谈,皆面露喜色。
今日,她们便要见着这世间最尊贵的人物,说不定还能得他青眼,一飞冲天,谁能不开心呢?
玉攸容站在半山腰的陶渊亭上看着她们,眼中也露出笑意。
“山上风大,小心身体。”
清冷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一件薄绸淡紫斗篷便落在了他的身上,为他挡去呼啸的风。
玉攸容转头看去,将梅盛雪拉到他身旁。
原本比他矮上些许的梅盛雪如今已经与他差不多高了,原本清冷的面容愈发高不可攀,每次出诊病人都被吓个半死,已经没人敢请他问诊了。
想到过去三年的趣事,玉攸容忍不住露出笑意。
梅盛雪眼中露出无奈,眼中冰冷之色尽皆化去,化作一汪春水,“枝直已经笑了三年了。”
玉攸容笑着握住他的手,“雪寒的事桩桩件件我都记着。你带的学徒今年该出师了吧?”
梅盛雪点头。
“选完侍中,我同你一起去送他们。”
“没必要给他们这么大的殊荣。”
“他们是你的徒弟,更是让天下苍生都能看得起病的希望所在,他们值得。”玉攸容看着山下溪涧间快活自在的学子,就如他们一般,都是希望。
梅盛雪侧头看向玉攸容,眼神柔和下来。
他的太皇太夫啊……
“是。”
佛寺的钟声响了三下,玉攸容侧头,对上梅盛雪的双眼,向他伸出手,“走,去看看哀家的侍中们。”
“是。”梅盛雪握上他的手。
两人并肩向下走去。
远远地有禁卫开道,“太皇太夫、太医令到——”
于山涧间就坐的学子们纷纷站起来,看着披盔戴甲的禁卫威风凛凛地从身前走过,看着太皇太夫的鸾驾摇曳着铃铛驶来,看着玉攸容握着梅盛雪的手跳下马车,看着他们二人并肩走来。
他们的目光不敢直视威仪的太皇太夫,只能落在悲悯脱尘的太医令身上。
他们知道他是编撰医书的大贤,亦是太皇太夫身边最久的侍中;有人说他是太皇太夫的心腹,也有人传他是太皇太夫的禁/脔。
贤名与奸名混杂,让他身上仿佛蒙了一层迷雾,让人看不分明。
但无论如何,他是太皇太夫可以并坐一轿的宠臣,是权势地掌控者。
他们看着他,眼中露出羡慕和渴望,仿佛看见了自己可以到达的权势最高峰。然后他们变见着他脸上几乎可以说是惊慌失措的表情,“救驾!”
一位女学子拔下头上的簪子朝太皇太夫刺去。
三年改革,男女同考,有人爱他,就有人恨他。而她就是恨他的人,今年录取之人她排最末又加剧了这种恨意。
变故只在刹那间,梅盛雪毫不犹豫地护在了玉攸容身前,让簪中剑戳入了他的心口。
刺客被湛秋光踩在地上,仍然恨恨地抬头看着玉攸容。
玉攸容半分眼神都没给她,他揽住梅盛雪,从伤口处涌出的血打湿了衣裳,沾满了他的双手。
“你会没事的。”玉攸容除了最先身体抖那一下,神色镇定地将他拦腰抱上鸾驾,“回宫!”
马车上。
梅盛雪被随行的太医包扎止住了血,却感到自己的生命不断在流失。他也是大夫,他明白的,他要死了。
他的头正枕在玉攸容的膝上,手正握着那双他以为可以牵一辈子的手上。他仰头看玉攸容,“枝直,我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
梅盛雪看着玉攸容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样子,心中一怔,看来他在太皇太夫心中很重要很重要。
他将原本想问的问题吞了下去,仰头露出一个笑容,“亲我。”
像是他曾经意识不清,想要索取安慰一般。
玉攸容俯身,在他眼下那颗红痣上落下一吻,“哀家喜你,心生欢喜的喜,喜爱的喜。”
梅盛雪眼中笑意越盛。
他不悔。
喜欢上太皇太夫,不悔。
用自己的命换太皇太夫的命,不悔。
“哀家离不开你,所以你要好好活着。”玉攸容自他的眼下吻上他的唇,“你忘了,哀家说了你的命系在哀家身上,和哀家同生共死。”
梅盛雪又仿佛梦到了那个梦——
玉攸容低头看他,阳光打在他如玉的脸上,将他衬得如仙似佛,“你愿意将你的命系在我的命上,从此我活你活,我死你死,荣辱一身,生随死殉吗?”
“我愿意。”
再次醒来时,他以为他是在阴曹地府。
“醒了?”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梅盛雪循声望去,看见玉攸容那张如玉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玉攸容一看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哀家没死。”
他自窗边站起身,背着光走到梅盛雪床前,低头看他,仿佛与梦境重合,“你忘了,你曾答应哀家将自己的命系在我的命上,从此我活你活,我死你死,荣辱一身,生随死殉。”
梅盛雪恍然。
原来那不是梦。
是太皇太夫救了他,两次都是。
太医令梅盛雪救驾被人刺中心脏仍然活了过来,举世震惊。
嘶!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该不会真是什么仙佛转世,有佛祖保佑吧?
百姓们皆对他心生惧意,甚至有人偷偷拜他。
再一想,太皇太夫似乎也有点未卜先知仙人转世的样子,先是太皇投梦,结果先皇居然真的死了,再是这次说梅盛雪不会死,居然就真的没死。
嘶!干脆一起拜算了!
梅盛雪靠在床头听流萤讲宫外传闻,听到这儿时摇头,眼中露出笑意,“不是佛祖佑我,是太皇太夫佑我。”
但他心中只否认了一半。
他虽无佛祖保佑,太皇太夫却的确是仙人转世。
他何其有幸,能得仙人垂怜。
后又九年,太皇太夫还政于陛下。
后又五年,太皇太夫彻底放权,搬于甘泉宫中,太医令看顾太皇太夫身体,与他同去。
后又三十年,玉攸容病重。
梅盛雪先换了衣服,然后再服侍玉攸容穿衣。
玉攸容站直身体,张开手,仿佛他仍是当初那个容颜似玉的太皇太夫,梅盛雪也依然是那个炽热真诚的太医令。
他们穿的是玉攸容25周岁生日宴后他们出宫那套衣服,他们阴差阳错地穿错了的那套衣裳。
两人容颜已经老去,风骨却未变,穿上同样的衣服,不过是由俊俏少年变成了俊俏老头。
他们要一起赴死。
“后悔吗?”玉攸容侧头问道。我死你死,生死与共。
“不后悔。”梅盛雪抱住他,像是在念诗一般轻声念道,“你活我活,你死我死,荣辱一身,生随死殉。”
玉攸容笑着合身躺在床上,闭上眼,渐渐地失去了气息。
“太皇太夫,薨!”梅盛雪大声道。
候在外面的邬暇冲了进来,震惊地看着梅盛雪说完“薨”字后,便带着笑意躺在玉攸容怀中闭上了眼,片刻间便没了生息。
刹那间,他的身躯化作梅花,层层叠叠铺在了玉攸容的身上。
“陛,陛下?”他身后有臣子唤道,显然也是目击了刚刚那令人震惊的一幕,他的身后亦有许多人。
“我抱皇祖父入棺,你们将这梅花花瓣拾起,一片都不许落。”
“是。”
邬暇大踏步走到玉攸容身旁,弯腰将她抱起,小时候皇祖父经常抱她,现在该轮到她来尽孝了。
她突地一怔。
她发现覆在皇祖父身上的梅花花瓣,抬之不掉。
邬暇心思急转,“皇祖父乃白玉仙人下凡,太医令为梅花仙人下凡,两位仙人情谊甚笃,不忍分别,将他们合葬,为二仙墓。”
“是。”
邬暇将玉攸容放入棺中,看着他身上覆着的梅花花瓣,将礼部重新雕刻的“太皇太夫玉攸容、太医令太皇太夫侍中梅盛雪之墓”的墓牌摆在灵前,上了一炷香。
皇祖父,梅哥哥,暇儿为你们合葬了。
后世史记言:
太皇太夫玉攸容病逝,侍中梅盛雪一同逝去,化作梅花铺于玉攸容身上,抬之不掉,令人称奇。
武皇始尊其为白玉仙人、梅花仙人,于皇陵外另造二仙墓,将其合葬于二仙墓中,记其功,录其奇,享后人香火,亦享万民祭祀。
【番外】
“我们现在参观的是古云国的古遗址……”
“史书记载的昭仁太皇太夫和医圣太医令合墓,传说中的二仙墓。传闻昭仁太皇太夫去世之时,太医令化身梅花花瓣生随死殉。
我们的确在昭仁太皇太夫棺木中的白骨上发现了类似于花瓣的物质,但人化作花瓣并无科学上的依据,现基本认为是武德天子为了将两人合葬而伪造的传说。由此可以推测出两人的感情在当时仍然是一个禁忌,不似现在这般男子间也可成婚,男子地位仍然比较低下,需要靠出家才能摆脱嫁人的困境,但也正是这样困难的环境,才显得昭仁太皇太夫和太医令的行为有多可贵,这是男子地位提高的开端……”
“悠容?”
“嗯?”
玉悠容转头,露出一张如玉般的面容和一双皎洁如明月的眸子,看向艰难向内挤的好友,眼中露出笑意,伸手将他拉了进来,“怎么现在才来?”
“起晚了。”程子安挠了挠头,随即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悠容,你和昭仁太皇太夫的名字只差了一个字哎,如果按读音来算,那就是一模一样了!”
“嗯。”玉悠容仰头看着眼前巨大的棺木,看着棺木旁被贴出来的工作人员拍摄的墓中照片——
白皙如玉的骨头上密密地覆盖着一层深红色的花瓣状的东西。
“梅盛雪。”玉悠容轻声念道。
“啊?悠容你说什么?”程子安侧头问道。
玉悠容摇头,“我总觉得这个传说不像是假的。”
他脑中闪过一副画面:
穿着淡青色纱衣和浅紫色纱衣的男子笑着相拥而亡,其中一人化作梅花花瓣,层层叠叠铺在了另一人身上。
梅花飘飞中,他恍惚看见两个男子携着手在林中奔跑,同色的玉色裙摆在奔跑中晃动起来,淡青色的纱衣衣袖与浅紫色纱衣衣袖纠缠在一起。
更是恍惚中在人群中看见了另一张脸——那张脸与他脑海中浮现的着浅紫色纱衣的男子一模一样。
他穿着白色衬衣立在人群中,清冷似高山上万古不化的寒冰。
“是假得很真啦,正历和野史都记载了这件事,甚至一些名臣的传记中也有提到。”程子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假的就是假的,人怎么可能化作花瓣呢?想想也不可能啦。”
玉悠容回过神时,眼前果然没有什么冰山美人儿,一切只是他的想象。
“走吧。”
他转身,向外走去。
“哎?我才来啊!”
“你睡太晚了,柳萤的婚礼,再不走就迟到了。”
“悠容,等等我!”
角落处,梅笙雪听见声音抬头,露出一张清冷似雪的脸,眼下的红痣印刻其上,灼灼惊人。
他晃眼一瞥,便见那人眉眼如玉,笑意温柔。
恍惚中,仿佛看见这人白玉似的指尖自黑色斗篷中伸出,绣满紫藤花的袖口自莹白的手背层层叠叠滑落在手腕上,如同花开,“好孩子,过来。”
梅笙雪下意识地追了几步。
回过神来,却见眼前空无一人,刚刚看到的人和笑容仿佛都是他的幻觉。
“博士?”他身边有人唤道。
梅笙雪垂眸。
“呜——”光脑来电声音响起。
梅笙雪抬手点开光脑,两个虚幻的身影浮现在半空中,两人皆为男子,一可爱俊朗一潇洒不羁,站在一起,宛如一双璧人。
“哥们儿,今天我的婚礼,能否赏脸不要卡点到呢?”洒脱那人笑着说道。
“好。”
不待对面还要说些什么,梅笙雪按掉光脑,转头对着星空博物馆馆长,“抱歉,我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我们下午再聊。”
“不着急,婚礼是人生大事,我们明天再聊。”
“吃完午饭我就回来。”
“博士,”馆长笑着拦住他,示意他看向旁边的巨大棺木,“上古的时候,连站在权力巅峰的太皇太夫都要掩人耳目,而现在,男子间可自由恋爱、结婚、培育仓育子。我们发展了几千上万年,才争取到了男子亦可成婚的权利,博士不妨多花点时间给朋友的婚礼,说不定能在婚礼上遇到自己的幸福。”
梅笙雪看向一旁巨大的棺木,以及张贴在棺木背后的照片,照片中那具如玉般的白骨静静躺在深红色花瓣中,缠绵纠葛。
“好。”
……
“悠容!”柳萤跳到他的身边,抱住他的胳膊。
玉悠容笑着将他扶正,为他理好白色西装口袋中插着的红色玫瑰,“新婚快乐。”
“谢谢。”柳萤忍不住抱住他,“悠容,我舍不得你。”
玉悠容失笑,低声道,“你再不放开,我就要被人揍了。”
“他敢!”柳萤放开他,对着落辉挥了挥拳头。
“不敢不敢。”落辉指天发誓,发着发着也笑了,“你们先慢慢叙旧,我去接一个朋友。”
柳萤“哼”了一声,露出笑意,两个酒窝在脸上格外可爱,他带着玉悠容在左侧第一排正中坐下,“你们坐这里,我去换衣服。”
“好。”
玉悠容低头,处理着工作。
人来人往间,他的身边纷纷坐满了人,将他淹没。
落辉引着梅笙雪在右侧第一排正中坐下,“你先坐,我去接我的爱人。”
“好。”
梅笙雪低头,在光脑上画起图纸来。
“让我们有请新人。”
玉悠容和梅笙雪同时抬头看去,只见两人穿着古袍携手踏来。
他们脑中同时浮现起一个画面:
雍容华贵的男子披着一件淡紫斗篷,与一旁冷似高山寒冰的男子并肩走来,相视一笑间,春风荡起碧波,冰川化作溪流。
“来,单身的男女们!请站在我们的爱侣身后,接下来他们会将手中的锦囊扔向身后,为大家送去他们的祝福:见君一面,如逢故人;得遇良缘,携手终老!”
“悠容!”柳萤使劲挥手道。
“笙雪,来都来了!”落辉招呼道。
玉悠容转头。
梅笙雪转头。
目光相对间,耳边皆响起一道声音,“你活我活,你死我死,荣辱一身,生随死殉。”
“快过来啊!”柳萤招呼道。
玉悠容和梅笙雪两人分别从左右两侧向着中间的舞台走去,如同溪流相汇、海天相连、离人得归。
“站我身后。”
“站我身后。”
柳萤和落辉一人抓一个,将他们塞入自己身后。
玉悠容和梅笙雪撞在一起,目光交错间,皆露出几分无措。
“化学材料博士,玉悠容。”玉悠容看向他,露出温柔笑意。
“机械制造与建筑博士,梅笙雪。”梅笙雪对上他的目光,眼中旭日升起,照在冰川上,映出一片明晃晃的红色。
“一,二,三扔!”
粉色的桃花花瓣落下,两只锦囊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他们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