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黑刀再去敲门的时候, 梅盛雪已经起来了,正趁着夕阳最后打在桌上的余光写信。
“进。”
“退烧了?”
“退烧了。”
黑刀在他对面坐下,“给太皇太夫写信?”
梅盛雪点头, 写完最后一个字, 落下笔, 给黑刀倒了一杯茶。
黑刀把刀放下, 端起茶喝了一口, “不错。”
等她慢悠悠地将茶喝完,余光看到一旁递过来一封信, 如高山冰雪般清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有劳。”
黑刀翻了个白眼,将信抽过, 起身走人,“刚好我也去给侯爷回个信。”
“砰”地一声,门被关上。
梅盛雪眼中浮现出笑意,低头喝了一口茶。黑刀和净尘师兄一样, 口是心非。
……
“皇祖父, 圣僧又来信了?他写了什么?”邬暇欢快地跑进玉攸容寝殿, 挤入他的怀中,仰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玉攸容失笑, “这次他没寄东西来。”
邬暇水汪汪的眼中盈满了失望。
“至于信的内容, 哀家还没看呢。”玉攸容揉了揉她的头,将她的头发揉乱后再将她抱在怀中, 细细梳好。
邬暇乖乖坐着不动, 仰头感受着皇祖父温润的手指从头皮中梳过, 轻柔的挽起她的头发,像是对待珍宝一样对待她。
皇祖父真好!
邬暇眯起眼享受着, 丝毫没有注意到刚刚被玉攸容顺手放在桌上的那封信悄然消失无踪了。等她重新束好头发后,早已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待邬暇玩儿开心后,才恋恋不舍地从玉攸容的寝宫中离开。
“主子。”画屏将刚刚消失了的信从袖中掏出,递给玉攸容。
玉攸容净过手后,用锦帕将手指擦干,才拆开信。
信中详细写了自己听到的流言,而对他们被追杀的处境却是着笔很少。他并未隐瞒自己为太皇太夫出头而被追杀的事实,只是更多更急切的话语是在倾诉对太皇太夫处境的担忧。
“这孩子。”玉攸容叹了口气,“去宣凤溪河——”
他顿了一下,招手让明湖过来。
“太皇太夫。”明湖小心谨慎地走到玉攸容面前,如果仔细看,还能看见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说是侍中,但他们除了能每日见到太皇太夫外,寻常是不能近身伺候的。他不知道太皇太夫招他们入宫,还特意封他们个官是要做什么?他已经订婚了,他想回去成婚。
“乖孩子,别怕。”玉攸容对着他柔和地笑道,“去凤大人家传哀家的旨意,请她遣派各县监察特使的时候多嘱咐一句:是哀家让圣僧梅盛雪南下行医三年的。哀家等他三年后归来。”
明湖垂着头,眼中闪过好奇,面上还是乖巧地答道,“是。”不知道这个圣僧是谁,让太皇太夫这么护着。
……
梅盛雪到达龙屯县的第二天,前来问诊的百姓就超过了千人。他将人一一打发走后,便和店家商量,能否让他在店旁摆摊,为人义诊?
店主满口答应。积德积福的天大好事砸头上了,不答应是要遭天谴的!
次日,梅盛雪便出摊了。
来问诊的人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沉默地等待着。
待到夕阳西下,当日的问诊结束,一辆从早上便停在街旁的马车上才下来一个人。
朱玉妆走到梅盛雪身前。
梅盛雪神色不动,“请坐。”
“看来梅大夫已经脱险了。”朱玉妆略带病容的脸上带出笑意,只是连笑意也是忧伤的。
“请伸出手腕。”梅盛雪看着他脸上的病容蹙眉。
朱玉妆伸出苍白细弱的手腕,放在他的面前,“可能梅大夫不知道,梅大夫这双眼——咳咳——”
他咳了好几声,“这双坚毅的眼,是寻常男子无法拥有的。”
梅盛雪伸出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眉头蹙得更紧。随即收回手,提笔在纸上写下药方子,写完后递给他,“请收好。”
朱玉妆看着递到身前的药方子笑了,他拿起药方子,珍惜地折好收入袖中,“多谢梅大夫,这是我的谢礼。”
一旁的仆人递上一个木盒。
“这是今年白灵县第二批春茶,听说第一批已经进贡到宫里去了。”
白灵县的春茶……梅盛雪拒绝的心思一顿。
“梅大夫,”朱玉妆站起身唤他。
梅盛雪抬眸看他,只见他并手弯腰行礼,忧愁的眼中看着他,像是在黑暗中看着光,“望你继续走下去,为僧也好,行医也好,按照你想要的路一直走下去。”
梅盛雪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弯唇笑道,“好。”
满山的冰雪上开满了遍地的梅花。
一月后。
一名监察特使到达龙屯县,得知梅盛雪在龙屯县中的时候,歇都没歇,便风尘仆仆地前去拜望。
声势之浩大,态度之尊敬,令人咂舌。一时间百姓看着梅盛雪的眼神多了几分畏惧。
“大人不必如此。”梅盛雪请监察特使到自己房中倒茶落座。为了避嫌,黑刀一起跟了过来。
“圣僧言重了。圣僧为天下百姓义诊,此为大义,本官怎么尊敬都不为过。”监察特使态度温和,许是怕梅盛雪还有疑虑,便开门见山,直接交代原因,“太皇太夫因流言震怒,特意下令各县清查传谣人员,并派我等来监查各县县令。在我等临行前,太皇太夫令凤大人转告我等,言是他老人家让您南下行医三年的。还有——”
监察特使看了梅盛雪一眼,“他老人家让我转告您,他等您三年后归来。”
梅盛雪握紧杯壁。
太皇太夫……
“请放心,我会令此地驻扎的将领配合,将追杀您的匪徒剿灭的。往后再不会出现如此情况。不知圣僧可有其他顾虑?”
监察特使的声音将梅盛雪从思绪中唤出。
“大人能将我是奉太皇太夫之命,南下义诊的消息放出去吗?”梅盛雪看向她。
从那天侯南迎他入城,他已经意识到了黑刀说的都是真的,若他这样一路走下去或许会成为圣人,流芳千古。那这泼天的功德,这泼天的声名,他想分太皇太夫一半。
也不算分,这本就是事实,他的功德当有太皇太夫的一半。
“没问题。”监察特使心里转着“这圣僧还怪懂事,知道主动分润功劳”的想法抬头,却对上了梅盛雪清澈坚定如冰雪的双眸,心中的想法瞬间淡了。这一番赤诚,的确值得太皇太夫特意嘱咐我等。
“多谢大人。”
监察特使挥了挥手,几步便走出了房门,“本官还有事要忙,就先告辞了。”
梅盛雪目送她远去,左手按上腰间的香囊。
当晚,梅盛雪寄出了第三封信,与第三封信一起寄出的,还有那一盒春茶。
而此时,远在云州的玉攸容收到了梅盛雪的第二封信。
“
太皇太夫安好,
我已经脱险,无需担忧。听到说书人口中不再传出诋毁太皇太夫的只言片语,心中担忧散去。
因走得匆忙,白灵县的春茶并未买到,但听闻第一批春茶已作为贡茶送入京中,想必太皇太夫不日便能尝到。
龙屯县的将领侯南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这孩子,命都差点没了还想着茶呢?
玉攸容眼中浮起笑意,无事就好。
他拿过一个折子,折子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县令官员的名字,他提笔在“侯南”这个名字上画上一个红圈。
还有几个名字同样被圈起来,只是有些圈是红的,有些是黑的。
“太皇太夫!”郗佩悠快步急促地走了进来。
“什么事?”玉攸容抬眸看他。
“南方发生了洪灾,洪灾过后又生了瘟疫。民间已有是苍天见男子摄政临朝,降罪下来的流言。”
玉攸容垂下眸,“传诸位大人上朝。”
“是。”
……
“南方发生了洪灾,洪灾后又生了瘟疫,此事你们都不知道吗?”玉攸容的目光一一扫过群臣。
群臣沉默。
片刻后,才有人颤颤战战地站出来说,“南方发生洪灾的时候,先帝刚好故去,京中已经拨下了救灾物资……至于之后的瘟疫,臣真不知,请太皇太夫恕罪。”
她说完便跪伏在地。
“请太皇太夫恕罪。”群臣皆跪伏在地。
玉攸容垂眸看着他们,片刻后才出声,“不知者无罪,诸位大人请起。还请大人们商议该如何治疫。”
“昔日也曾有疫情爆发,朝廷采取了封城锁门,不让瘟疫蔓延的举措,十分有效。”郗韵贤手下官吏站出来说。
“那一次瘟疫中死伤人数过百万,南方人口基本一空。”玉攸容压抑着怒火,以尽量平静的语气将这句话说出口。
“派军队封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要派遣宫中的御医,征集民间的大夫,尽可能地研究药方,为百姓治疗。”郗韵贤站出来补充。
“要有官吏组织,还要有充足的粮食和药材供应。”凤溪河补上。
“至于京中出现的有关天降怒火的流言,还望太皇太夫发罪己诏明示天下。”梅鹤文拱手。
“罪己诏”三个字一说出口,刚刚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就降到冰点。众人皆暗暗观察太皇太夫的反应。
“哀家知道了。”玉攸容点头,算是默认了下来。
不少人心中暗喜。
玉瑾华眉峰一跳。
“命玉婉容为钦差大臣,带人前往南方摸清那些城市发生瘟疫;命镇北候叶月松领兵前往南方,配合玉婉容封城锁门;命户部尚书钱尚筹集药材粮食;宫中御医拨四分之三随军前往,同时在各县张贴招人告示,愿一同前往的医者免三年劳役、先赏五十两白银,归来者再赏百两。”
“是。”
朝会结束后,画屏拦住玉瑾华,“玉大人,太皇太夫有请。”
玉瑾华随着画屏来到玉攸容的寝宫。由于日头已晚,明湖和郗佩悠两位侍中已经下值回府,宫内只留了画屏和流萤两人侍奉。
“太皇太夫。”玉瑾华行礼。
“母亲,坐。”玉攸容托着她的臂膀将她扶起,牵着她的手坐到软榻上。榻上摆了一张几案,几案上已经沏好两杯热茶,“你我之间,何须如何客气。”
“此次我请母亲来,是想问母亲一句话。”玉攸容松开手,坐到她的对面,“母亲当真不知道这疫情的消息吗?”
玉瑾华沉默。
她自小便知道这儿子聪明,却未想他会聪明到这个地步。似乎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光华便被他的哥哥掩盖了。
“罢了。”
玉攸容笑道,“我与玉家的关系想必母亲也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母亲或许不知,先帝已在暗中收集玉家罪证,若是先帝没死,第一个动手的便是玉家。或许母亲自觉低调,但玉家连着当了几届的皇夫外戚,迟早是人的眼中钉心头刺。”
玉攸容低头看着杯中的茶叶浮沉。
这是他编的,反正先帝已死,死无对证。但理却是这个理,书中后期尽管玉家因为将幼子嫁给了叶月松侥幸得存,也没落了下去。
毕竟,皇帝皇夫和镇北候妾室,地位之差,可谓天壤之别。
玉瑾华看着神色依旧柔和的玉攸容。
如今他手中有效忠他的将领,效忠他的名臣,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要靠着玉家靠着她的力量才能摄政的任人拿捏的太皇太夫了。
她只不过因为其他上位以来,玉家并未有人得到重用,所以想稍微敲打他一下,便被他轻易识破,反过来敲打她。
“臣知道。”
玉攸容笑了笑,“母亲多让弟弟来宫中走动走动,你看我们都生疏了。”
玉瑾华也露出笑意,“明容也很想你。”
玉攸容颔首,右手抬起,抚上额头,“哀家累了,画屏,帮哀家送一下母亲。”
“是。”
流萤看着玉瑾华跟着画屏出去后,才担忧地看向玉攸容,唤了一句,“主子?”
“无妨。”玉攸容抬起头,眉目间有一丝沉郁,“流萤,哀家想喝酒。”
是他忘了,天下嚷嚷,皆为利来。从他摄政临朝这一刻开始,他要救的就不止一个玉家,还有整个云国。
“我去给主子拿!”流萤飞快地冲了出去。冲出去的时候正巧与回来的画屏撞了个正着。
撞着之后飞快地爬起来,顺手将画屏也拉起来,又飞奔着走了。
“您都快把他宠坏了。”画屏笑着走进来。
玉攸容看着他的背影宠溺地叹了口气,“他聪明着呢,可比你聪明多了。”他转头看向画屏,“这次你愿意一同随行治疫吗?哀家封你做监察特使。”
画屏的心脏“砰砰”跳动了起来。
他原本是没有想法的,他原本是想陪着太皇太夫终老后宫的。但太皇太夫临朝摄政了,圣僧南下行医了,连明湖、郗佩悠都做了官,那他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跪下时声音都是抖的,“我愿意。”
他愿意,哪怕是用命去拼。
“好孩子,”玉攸容摸了摸画屏的头,眼含担忧,“要平安归来啊。”
“我会回到太皇太夫身边的。”画屏抬头,柔媚的面容上是一双坚定发光的眼。
……
众人等玉攸容的罪己诏等了整整三天,甚至一度怀疑太皇太夫是不是耍赖不发了。毕竟身为男子,耍赖是他们的特权。
直到她们送治疫队伍出发之时,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罪己诏——
“先帝不修功德,以至天谴。病重之时,有洪灾、瘟疫降世,虽已离世,但罪孽未消……”
群臣傻眼了。
太皇太夫咱不兴这样的啊!让你写罪己诏,不是让你写罪先帝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