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玉攸容收到了梅盛雪的下一封信,以及随信寄来的桃花花瓣。
玉攸容看着房内并排摆着的三口乌木大箱子,眼中浮起笑意, 那孩子莫不是把整株桃花都薅秃了。
“去打开。”他看向流萤。
“哎!”流萤跳着去开箱子的锁, 宫里的桃花还没长出花苞呢, 南边的桃花居然都开了!
“咔擦”一声, 锁开了。
流萤取下铜锁, 扶住箱子,回头对站在主子身边的画屏眨了眨眼, 猛地将盖子掀开。
满满一箱的桃花花瓣静静地躺在乌木的箱子中。
每一片花瓣都干干净净的, 还保持着原来的颜色,就像是刚从枝头摘下那般。风自窗外轻轻吹来, 荡起粉色涟漪。
甜香混和着沉静的木香,带着春日的阳光气息,无声地自箱中溢出,在房中弥漫开来。
……
“太皇太夫安好。
在南下的第一株桃花旁结庐义诊已半月, 在将附近居民悉数诊治完毕之余, 终于将桃花摘完洗好风开, 可献于太皇太夫。”
梅盛雪走时未将茅屋挂锁,屋内还备了清水柴火, 若有人无家可归, 可于此处暂住。
伏县县令和他并排而行,伏县百姓在他身后蜿蜒出漫长的队伍。
“据地图所说, 沿着官道策马十天便可到达下一个县城, 白灵县。听闻那里以茶出名, 百姓生活也十分富裕,想来无钱医病者甚少, 我可早日下岭南,早日回云州。
但又想停留些许时日,待到采茶时节,为太皇太夫买来春茶烹茶……”
……
这孩子。
白灵县的茶是贡茶,最早的一批制好后会直接送入宫中,哪里需要他去采?
玉攸容还未将信合上,便听见了门外宫人的声音和邬暇的声音同时响起。
“陛下驾到!”
“皇祖父!”
邬暇从门外走进来就闻到了浓郁的桃花香味,双眼一亮,却还是矜持着低头行礼,“请皇祖父安。”
玉攸容合上信,“过来。”
邬暇沉稳地走到玉攸容身边,挨着玉攸容坐下。
玉攸容笑着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欧耶!
邬暇在心中欢呼,伸手抱住皇祖父,在他怀中欢快地翻了个滚,才抬起头来期待地看着他,“皇祖父,这是今年宫内摘的第一批桃花吗?我今日是不是可以吃桃花糕了?”
“这不是宫内摘的第一批桃花,是圣僧南下游历时见已有桃花盛开,特意摘了送回来的。”玉攸容揽着她,看向画屏。
画屏会意上前,从他手中接过信,重新装入信封中,放入书架上。
邬暇一双黑溜溜圆滚滚的眼睛随着画屏的动作而移动,“那是不是很珍贵啊?”
“是很珍贵。”玉攸容牵着邬暇起身,走到那房中并排摆着的三口乌木大箱子前,让她去摸那乌木箱,“这装花瓣的箱子用的是上好的乌木,里面的花瓣是圣僧一片片从盛开的桃树上摘下,摘了半月。”
是这样呀。
邬暇慢慢收回手,将目光从箱子里那一片片鲜艳欲滴的花瓣上慢慢移开,但当她抬头望向玉攸容时,眼中却没有半分不舍留存,而是闪动着纯粹的光,“圣僧一定很辛苦,皇祖父要珍惜吖。”
“好。”玉攸容摸了摸她的头,“流萤,将这三个箱子都搬下去。”
邬暇把自己埋进皇祖父怀里,不让皇祖父看到自己的表情。
呜,
还是有一点舍不得,只有一点点。
“送到厨房去做桃花糕。”玉攸容笑着看着埋在怀中的鸵鸟。
皇祖父!
邬暇仰起头,对着他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玉攸容笑着理了理她被蹭乱的头发,跟鸡窝一样。
“流萤,取把梳子来,哀家为陛下梳头。”
“是。”
“皇祖父——”
“画屏善厨艺,今天中午就留在哀家宫中吃吧。”
“嗯!”
正午。
后宫的各宫的宫妃、前朝办公的各位朝臣都收到了一份由太皇太夫赏赐的桃花糕。
桃花糕不是个稀罕物件,但在这云州倒春寒未尽,桃花还未长出花苞之时吃上,真真算一桩奇事了。
有人问,流萤也不藏着捏着,按照主子吩咐地说是圣僧南下游历路上,让驿站为太皇太夫捎带回来的。
不少人心中对圣僧的得宠程度有了数,估摸着等他回来便是太皇太夫的第一位宠臣了,他们是该拉拢呢,还是排挤呢?
也有不少人心生反感,宠臣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更何况还经常和佞臣联系在一起,惑乱君心。
梅鹤文面色沉沉,散值时婉拒了同僚的邀请,径直往家里去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然而有窗有屋挡着,便不算什么了。
玉攸容将窗合上,坐在窗前,听着窗外传来的风吹竹子的声音,别有一番意趣。
“皇祖父,你在干什么?”
“我在听风吹竹叶的声音。”
“那我也听。”
邬暇端着桃花糕坐在玉攸容对面。
“轰隆”一声,雨终于下下来,打在竹叶上,落在池塘中,发出各色声响。邬暇就着这些声音,吃得更香了,一盘都被她吃完了。
“小馋猫。”玉攸容伸手为她擦去嘴边残渣。
“是皇祖父的小馋猫。”邬暇眉眼弯弯,十分愉快。
她在玉容宫中吃得肚皮圆滚滚地回去,次日便病了。
玉攸容批改奏章的手一顿,“病了?”
“是。”画屏回答。
“怎么病的?可是因为多食了昨日的桃花糕?”
“不知。”
“请太医看过了吗?”
“陛下不让太医进去。”
“胡闹!”玉攸容放下笔,“流萤去宣胡太医过来。画屏摆驾,我们去乾清宫。”
“是。”
……
“太皇太夫驾到——”
“拜见太皇太夫,太皇太夫千岁千岁千千岁!”太皇太夫凤辇落在乾清宫前,众人皆跪拜在地。
画屏一手捞开悠悠然垂落的纱帘,一手朝着轿内伸出。
一双如玉般搭在了他的手背上,一只紫玉镶边金丝勾勒的鞋子自软纱中踏出,玉攸容弯腰走出凤辇,背脊挺直,温和的目光落在门口候着接驾的眉清目秀的宫女身上,如同大山般重逾千斤。
“哀家记得,你叫云烟?负责皇帝的起居饮食?”
“是。”云烟垂着眼,挺拔的鼻梁上都紧张得沁出了一层汗水。
“陛下怎么病的?”
“陛下自御书房上课回去后便心肺难受,辗、辗转不安,于梦、梦中发起了高、高烧。”若烟说着身体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是吗?”
“是。”若烟咬牙答道,身子抖动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甚至眼中都不自觉露出了一丝惊恐。
太皇太夫临朝听政,代陛下处理国务。她对着太皇太夫说谎,乃是欺君之罪。欺君之罪,罪当砍头,更甚者,诛九族!
“噗通”一声,她被自己吓得趴在了地上,却仍是咬着牙强撑不敢多说一句话。
“哀家明白了。”玉攸容收回目光,看向前方的宫殿,恍惚间邬暇的面容和自家那个为了不读书想出无数借口的顽劣妹妹重合了起来。
叹息了一声,他将目光落在一旁跪着的三品红色朝服、年已老朽的女子身上,那是群臣举荐来为皇帝授课的夫子、当今右相、百官之首、桃李满天下的郗韵贤。
她站在这儿的时间应该不短,唇已被初春的寒风刮得裂开。
“天冷风寒,郗老年岁已高,要注意自己身体。”玉攸容弯腰将郗韵贤扶起,把自己手中的暖炉塞入她怀中。
“谢太皇太夫关心,老妪这把老骨头,还能为云国再拼个十几年。”僵直冷硬的身体被怀中的暖炉暖热,郗韵贤心中也带上暖意,只是有些事,不得不说。她退后一步,弯下腰去,却将手中暖炉高举过头顶,“只是陛下怠学,乃微臣之过,臣有负太皇太夫所托。”
就差没明说皇帝是装病逃学了。
“郗老多想了。”玉攸容垂眸看着她,再次弯腰扶起她,“哀家请了太医来,郗老不妨和哀家一起进去看望一下皇帝。”
“是。”郗韵贤直起身,恭敬回道,心中却暗想,难道是她猜错了?
玉攸容眼中露出笑意,携着她的手自抖得更厉害的若烟身旁走过,“您为她的授课恩师,也要替哀家劝劝皇帝,学业虽重,身体更重。”
“是。”
乾清宫中,听闻太皇太夫驾到,早已跪倒一片。
玉攸容一路畅通无阻,行到了皇帝寝殿,捞开帘子,便见到了邬暇烧得满脸通红的脸。
邬暇迷迷糊糊睁开眼,眼神迷茫了半响,才用猫似的声音轻轻唤道,“皇祖父,老师。”
玉攸容将人抱入怀中,难得动怒,“太医!”
“臣……臣在!”太医从外面奔跑进来,半跪在地上为皇帝诊脉,“请陛下伸手。”
邬暇缩在玉攸容怀中,乖乖伸出手,露出半截烧得微红的手腕。
太医双指并拢,轻轻按了上去,沉眸静听,片刻后才开口,“陛下这是忧思过度,风寒入体,引起的高烧……”
玉攸容扶着邬暇躺下,伸手将她额头上的已经干透了的帕子重新浸入冰水,轻轻拧干,为她擦拭脸蛋脖颈。
郗韵贤站在一旁,心神难安,却又碍于太医正在诊治,不好开口。太皇太夫全程都没有看她,却又仿佛全程都在看她。
待大夫终于说完,下去开药时,他感觉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已有豆大的汗水从她的头上滚落下来,正要开口,却被玉攸容打断。
“流萤,备哀家的车来。”
“是。”
玉攸容终于看向她,“天冷风寒,郗老担忧陛下,也要注意自己身体。我已让太医过来,陛下这里我会亲自照料的,请郗老安心。待到陛下身子好转了,我再让人接您入宫授学。”
郗韵贤躬身行礼,“是,多谢太皇太夫体谅。”又看向他怀中的邬暇,再次躬身行礼,“陛下年少聪慧,勤而好学,却也要注意身体。”
“老师放心,孤会尽快好起来,继续随老师学习。”邬暇乌黑的眼珠子望着她,眼中满是乖巧。
“臣谢过陛下厚爱。”郗韵贤沉穆的眼中染上慈爱,想起了自家抓泥打滚上蹿下跳的孙辈。
或许真是意外,她放下心中疑惑,直起身,随流萤离开。
她刚一离开,邬暇双眼一亮,“腾”地从被窝里面窜出,窜入玉攸容怀中,“皇祖父!”
玉攸容伸出一根手指压住她的唇,邬暇顿时收了声音,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滚烫的温度从手指下方的肌肤上传来,玉攸容蹙起眉,“真病了?”
邬暇炸了眨眼,滚烫的手握住玉攸容的手指,带着他摸上了床榻。
嘶——
床榻上热得如同是架在大烤炉上一般,怪不得郗韵贤一走,她就往他身上滚。
“我在床上放了好多个汤婆子。”邬暇抱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话中的骄傲毫不掩饰。
玉攸容将邬暇抱起,带她到桌边冷一冷,同时示意画屏来收拾床榻,“被太医诊出来怎么办?”
画屏掀开被子,看着满床榻的汤婆子,眼中被笑意充满。
幸亏陛下还小,人小,个子也小。
邬暇不以为意,“皇祖父肯定是带信得过的太医来。”
玉攸容溢出笑意,“陛下确实聪慧。”
“我是仗着皇祖父撑腰!”邬暇抱紧玉攸容,用细如小猫地声音可怜兮兮地说,“皇祖父,我讨厌她 ”
哼!
就她会告状吗?
她也要告状!
小孩儿告状,天经地义!
“她说我为吃上桃花糕,令人从遥远的南方送桃花花瓣入京,劳民伤财。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长此以往奢靡享受的风气由我而起。”邬暇瞪着圆圆的双眼,“还说皇祖父是男子,操心衣食住行是本务,但女子却不可同男子一般耽于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