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一句信他, 他就已经心里安定。
窦平宴万没有想过她会替自己出头,说出这样一番话。
不仅是他,田氏一家子都被震慑住。
夫妻俩不可置信盯向她,田老丈更是哆哆嗦嗦:“你...你胡说八道!你还想告我, 你...”
手臂还在淌着血, 却被窦平宴撕下的布条捆住。
方才划时不觉得疼,回味的后劲却让她吃痛咬紧后牙。
窦平宴虽没说什么, 手却有些颤, 将她拉得很紧。
她只直直看着那俩夫妻,唇边扬起一抹讽笑:“你们都要告我弟弟了, 我为什么不能告你?况且我不仅有物证, 我还有人证,势必要将你们这等鼠狗之辈送进牢里!”
窦姀收紧染血的粗布裤, 不欲与他们多说。
刚想走时, 田老丈双眼赤红, 突然不要命地朝她扑过来!
窦姀吓得两眼发直,措手不及——
就在两只褶皱的手堪堪掐住脖子时,那人却被窦平宴一踢, 踹进墙角里。
田老丈捂住腹部痛叫, 田月芽忙扑在老丈身上,惊哭道:“爹!爹!”
老媪颤巍巍缩在墙边,发怒瞪眼,突然大喊:“救命了, 杀人了!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看看!”
她东张西望,企图呼来邻舍。
头刚出门, 就被匆匆赶来的小年推回去。
俩随从识主子眼色,立马撕下布块堵住老媪和田老丈的嘴, 又找来麻绳一圈一圈捆紧。
窦姀惊魂未定,却被弟弟扶住身子。他的手轻轻拍在她背上:“没事了、没事了...”
过度惊吓让她有些目眩。
窦姀眸光微垂,眼前霎时黑乎乎,耳边却只能听到他极温和的声音。
窦平宴本不想跟这些无关之人纠缠,正要拉她的手离开。
临脚出门,窦姀却被田月芽抱住大腿,呜呜哭道:“大姐姐,大哥哥...我爹娘还有话要说,求求你别杀他们......”
窦平宴本就不想杀人,只是这夫妇两口还敢动手动脚。
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等厚颜无耻之辈。
要不是看两人年事已高,换作往日,早让人去踹了。偏阿姐也是,不过打一顿泄气的事,顶多打残了赔点钱,还非得割自己那一口子。
但窦平宴一想到她方才站出时的模样,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连带着对这家子的恼火都少了点。
他难得听进去话,瞥一眼脚边的田月芽,再一瞥被五花大绑,唔唔不停的田老丈。
窦姀看着弟弟走上前,扯出田老丈嘴里的布。
本以为田老丈要放狠话,她正打算见识还有什么招数——哪知田老汉头撞墙,哀哀求道:“别去报官...别去报官...我求你们!我们也不报官了,跪下给各位磕头认错行不行!”
窦姀扯开田月芽的手,什么都没再说,和弟弟一行人离开。
几人离开田家,从枣林村出来,又走了一段路,才看见安营在野外的车队们。
枣林村在城外的十二里处,他们已经出鄂州了。
窦平宴一路牵她的手回来,走到马车边上,目光却落在她抱在怀里的血裤上。
他默了有一会儿,指腹抚过她手臂绑血口的布条,不是那么高兴:“他们不值得你这样,要报官便由他们报去,我自有法子能脱,我阿姐怎么就是个蠢笨的呢?”
本来缓过一阵,那血口不深,血也止住了。
被他一摸,反倒疼起来。
现在还要被人说蠢笨。
窦姀抽回手臂,驳道:“我那是一时过恼上了头!”
说罢,她目光往枣林村的方向再度望去,捏拳:“那一家子真是恶人!还有那丫头,竟还跟我们待了两日。明明是你出银子给人赎的身,却反倒被人盯上讹钱!咱们还算好的了,也不知多少人栽他们手中!”
窦平宴见她这么生气,心头反倒美滋滋起来。
遂拉起她的手,垂下微闪的眸光。
小声问:“阿姐是因为他们诬陷我,才一时过恼上头吗?”
“......”
窦姀愣住,哪知他会这么问。
但说有,也不全是。说没有,倒也不至于没有......
因此她半犹豫,点了点头。
这头一点,她便后悔了。
眼见窦平宴欣喜,人登时就被他拉进怀里。
窦姀受惊,挣脱却没成。他也不管小年和随从还在附近,突然就朝她脸颊亲了一口,极响。
窦姀心慌,急忙把人推开,手背擦着脸颊。
好在大伙都识趣地避开了,一个个转头看风景,才让她没那么尴尬。
这种心虚如鼠的模样,惹得窦平宴悠悠笑:“怕什么,他们跟我来扬州,本就是要把阿姐接回去啊,心知肚明着呢。”
她辩不过这种厚颜的人,蹬蹬上了马车。
须臾,窦平宴在外头,跟小年叮嘱了一些话后。
小年翻身上马,挥鞭就走了。
不久后,窦平宴也钻进车舆,车队驶开。
窦姀半掀竹帘,从车窗探头看,马车行驶的方向往西,离鄂州城越来越远了。
于是问窦平宴:“我们不是要去报官吗?”
弟弟笑看来,淡淡嗯声,“放心,我让小年回城去报了。阿姐想把人送进牢里,怎么能不如愿呢?”
窦姀盯向手上的血裤:“可这信物...”
他说道:“罢了,强|暴的罪名未必判得了田家,但旁的罪却不妨试上一试。”
“旁的罪?”
窦姀吃惊:“旁的还有什么罪?”
“其实我也说不准。”
窦平宴略寻思了一下,问道:“阿姐可还记得,田月芽是如何被卖到暗香馆的?”
“月芽说,她是被人牙子拐了,卖到妓院的。而她被拐的当日,哥哥在田地干农活,爹娘都上山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
窦姀开始回忆起来,“她还跟我说,那天傍晚有人敲家里的门,她去开门,却被穿黑衣蒙脸的人当头打晕,装进布袋,醒来就在妓院里。”
车舆内,木轮滚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她突然看向窦平宴,意识到什么。
一股很远很轻,却混浊的微恐漫过心头——枣林村方圆几里外没有别的村庄,人牙子竟然能事先备好布袋,知道田家那时候只有月芽一人,又能精准无误找上家门,那么必定是村里的人!
或者极熟知田家的某个亲戚!
而弟弟却说,要判田家别的罪......
窦姀盯紧他,身子在发抖:“你...你是如何肯定,一定是田月芽的爹娘扮成人牙子,卖了月芽?”
窦平宴见她害怕,把人揽在怀里。轻声说道:“我并不肯定,没有证据,也没有把握。你说,这个枣林村如此小,才五十来口人,邻舍们该更熟悉、热切往来才是。而田家,却没什么邻里肯走动。那夫妻俩都五十岁了,田月芽的哥才多大?跟咱们一样,十七。那不是三十三岁才生的孩子?”
窦姀被弟弟搂在怀中,头回有种安神之感。
脸颊边是他微烫的胸膛,和一颗砰砰跳动的心。
她手指攥弄裙裳,耳朵却凝神听话,想起昨晚在院子吃饭时,那老媪与他们闲聊...提到自己十几岁就嫁给田老丈了。
那为何,三十多岁才生孩子?
......
马车一路向西而行。
这几日入冬,偶尔夜里下起鹅毛小雪。天愈发的冷,好在离江陵也不远,车队便也放慢脚程。
行到第七日的时候,小年终于快马加鞭,从鄂州追回来。
白日,灌木林有几只出来觅食的野雉,被窦平宴悉数用匕首掷中。
野地篝火时,众人围坐一块。
小年酣畅啃着烤腿,一边眉飞色舞说道:“二爷是不知,小的这一趟去衙门报官,都见了什么歹毒的人!”
大家都有颗好奇的心,纷纷看向他。
小年:“真让咱二爷猜中了,就是田家的爹娘自己扮人牙子,把女儿卖到妓馆去!那个叫田月芽的丫头,原先还蒙在鼓里,没人揭穿只怕到死还在妓院念爹娘来救呢!”
小年大快朵颐,痛饮一口酒,又说道:“她那个哥,也不是善茬,从头到尾都知道妹妹被卖!嗳,但人知道就不说呢,因为卖掉妹妹,他爹娘才有钱给他娶媳妇!”
窦姀听着,无声咽下馕饼。
窦平宴又问小年:“没有了吗?”
小年嘿嘿笑:“哪能就这样完了?”
再一唾,呸道:“那对夫妇在生田月强前,生的六个都是女儿,全被他们养到八岁卖了!他们心思也真是毒,既要卖女儿,又不想做恶人,要女儿一辈子都念自己养育之恩。
于是他们便扮成人牙子,把人打晕卖掉。有些给卖到妓馆里,有些是卖到大户人家做丫鬟,还有的直接转手卖给人牙子,送去别的州县,这些黑心钱只为了给儿子攒着,以后娶媳妇用!难怪田月强才十七,那俩夫妻都五十多了!”
窦姀一顿,想起来月芽也是八岁。
月芽那些个姐姐,都是长到月芽这么大的时候,被人牙子的爹娘卖掉了。
而邻舍们显然能猜到田家不见的女儿都去了哪里,但他们管不着,也不敢管。田月芽还算好运的,能在妓馆被人救,但其他几个却......
獠獠的火光中,窦姀看向小年。
月芽和春莺的性情可太像了。她想向小年问月芽的下落,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罢了,知道又有何用呢?
虽说生不由己,可后来的一切,不也是月芽自己选的路吗?
......
后来的几天,雪越下越大。天冷倒还是一回事,主要是雪地路滑,并不好行。
这一路可谓十分不易。
又接连行车一个多月,终于在腊月中旬,车队抵达了江陵。
江陵,曾经她土生土长的地方。
后来,又成了她想逃离的地方。
而如今,她却再度被窦平宴带回来了。
因为弟弟说,要回到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