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钦很想提醒成宣帝:明日是除夕,是满大晋里,上至公侯下至百姓最看重的日子,如何能赶在明日将阮清攸赶出府去呢?

  但还好自己早已防着东窗事发,提前做好了准备,即使不得不领旨,也总是有办法的,便作出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来,一脸苦相地跪下, “卑职领旨。”

  “今日不必出宫了,”成宣帝显然对季钦当前的态度非常满意,脸色好看了许多, “晚间下值,直接在宫中用膳罢。”

  这一二句里边便将季钦今日所有的行程都已定下了。

  怕他今日回府,想必宫宴会定会持续到子时之后,那会子阮清攸早就歇下了,回去了,怕也无用。

  季钦十分无奈,但却又无法。

  其实成宣帝也是个十分孤独的帝王,他登基这么些年,不止长春宫久旷,后宫也没有一个伺候的妃嫔,一个说得上话的长辈。

  若在前朝,除夕这一日里,圣人大宴群臣每每要到子时之后,待到到放完了焰火,宫门大开,众臣才能回府。

  到成宣帝这里就废了这个规矩,毕竟他孤家寡人一个,也没得道理拉着人家有家有室的同他一道硬熬,毕竟除夕本就是个团圆的日子,而非单纯设宴的日子。

  今日已经年二十九,明朝仍旧不会有宫宴,成宣帝自也不会单独将季钦留在宫内,今日留他用膳只权当是提前同他过了个年。

  自然,这样的心情,季钦此刻是完全体会不到的,他人虽在此处,满心盘算着的,却都是泰宁侯府菡萏院子。

  *

  酉时末,季钦同另外几个天子近臣一道坐到了宫宴上。

  今日这一餐是成宣帝当年夜饭来准备的,虽只有三五人在桌上,却仍是十分丰盛。

  只是季钦心里装着阮清攸,满目珍馐也未吃出来什么滋味,酒倒是随着同僚相贺用了许多,好容易捱到了最后一道饺子,只用了两个便撂了筷子。

  上位不走,他自是不能提前离席,但这撂筷子就是一个信号——虽只是年二十九,但到底是年边,他想回家了。

  成宣帝像是看不见一样,学着坊间的百姓说着吉利话:“都说饺子就酒,越吃越有,从前未曾试过这样的吃法,今日来看确实味道尚可。来人再上酒,我们今朝虽说在宫里,也算与民同乐。”

  季钦听得眉心一跳,这会子已经过了戌时,梨花白三巡有余,他都不知自己饮了多少坛。若再度开酒,还不晓得要闹到几点去。

  第二茬上的酒是靖州酿,这酒比起梨花白来,香味缺了些,口感却醇厚许多,酒劲也大。

  因着换了酒,先前用的白瓷小盅换成了青瓷海碗,旁边伺候的小黄门殷勤地给在座的各位大人斟满了金州酿。

  季钦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心说自己这一遭怕是要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了。

  酒席现下已过了子时,成宣帝素来少饮酒,所以不是次次都跟,但这会儿却也上了头,双颊酡红,头脑发晕。

  “时辰已经不早了,各位爱卿又多饮得多,今日便索性宿在宫里。”

  天恩如沐,桌上的人自然是一一谢恩,只是个个酒劲上头,跪姿却都不怎么规整了。

  季钦人还有半丝清明,比“丁点”多不了多少,就这还挣扎着想要回侯府,但是桌上同僚都已领旨,他若跳出来,显得太扎眼,无奈只能同大家一道跪下谢了恩。

  张福全先将成宣帝送回了寝殿,又着他的干儿子领着其他小黄门将桌上的各位贵人送到了安置的偏殿。

  成宣帝在殿中被人伺候着,饮了醒酒汤后稍歇片刻,感觉拾回点清明,便起身留人扶着到了季钦那里。

  季钦今日真是饮多了,同僚们觥筹交错,饮得实在是凶,他没逃没躲,虽说心里头还惦记着事儿,但沾了枕头便立刻昏睡过去。

  “季钧希,”成宣帝醉醺醺地坐在季钦旁边,抬手拍了拍了他脸,又叫他, “季钧希,我是谁?”

  这次,他特意没用“朕”。

  但季钦是真醉得狠了,这样轻轻的拍打,根本没能把他叫醒。

  成宣帝一下子来了瘾,抬手又拍他,这回手上就上了力度,简直就像是在扇季钦耳光一样, “指挥使,咱们去哪儿?”

  前几日他就在想了:季钦是每逢醉酒都要去阮清攸那里吗?若真如此,那还了得?怕他们叔嫂之间早就做成了夫妻之事吧……

  若如此,那阮清攸就真留不得了。

  季钦这次被打醒了,还真以为是自己的车夫在问自己回哪去,迷迷糊糊的, “回侯府。”

  韫色渐渐拢上成宣帝的眉头,他眸中闪过了一丝阴鸷,稍候一会儿,他又问:“侯府到了,指挥使,您往何处安置?”

  张福全在旁边听着,冷汗湿透了中衣,大气不敢出一口。

  他甚至盼着指挥使干脆就如之前那样,睡过去了拉倒,待到明天再睁眼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若再多说一句,后头的事情可就不好说了。

  这大过年的,莫要给旁人,也莫要给自己惹不痛快了,苍天菩萨啊。

  季钦本来是又睡过去了,但很快又被成宣帝打醒,听到他这般问,张口就回道:“去菡萏院子西厢房。”

  成宣帝今日本就存了找人灌醉季钦的心思,也确然是授意下头人去做了——心想季钦回京这么多日,参加酒席无数,几乎次次都能全身而退,想来是因为心里有个谱,那自己今日就给他将这个谱破掉。

  可当真让季钦醉了,醉得狠了,醉得凶了,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答案,成宣帝觉得自己快气死了, “张福全,他不是要回去吗?那就送他回去,明日一早你亲自盯着他把那人赶出府去。”

  成宣帝说完这句,便憋着自己恋恋不舍的心情回了寝殿。

  可怜张福全一把年纪,大半夜里领了皇命,张罗着一群小黄门,七手八脚,无比艰难地将季钦抬到了辇轿之上。好歹是出了内宫城,有了侍卫搭把手,顺顺利利地将人送回了侯府。

  菡萏院的西厢房已熄了灯,张福全想了又想,决定不在季钦的地盘上得罪季钦,听了府上的安排,将季钦安置到了他常住的东厢房。

  *

  第二日一早便是除夕。周妈妈天不亮就带人起来张罗,整个泰宁侯府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阮清攸同着府上的文书先生一道在院子里写对联。

  今日过年,他穿了季钦着府上绣娘与他备下的过节衣裳,绛红色的妆花补服,外头罩了一件银狐皮的大氅,帏帽上一圈雪白的风毛,与这一身华贵之间又添了三分灵动。

  季钦昨夜当真是醉得狠了,今朝直到了辰正才醒来,由着东厢房的丫鬟们上前伺候他洗漱。

  他现在头昏脑胀,胃里翻腾的难受,早间只用了小半碗面,便撂了筷子。

  张福泉浸淫深宫多年,那是一等一的有眼力见儿,一宿没睡,还硬熬着等到季钦醒来洗漱,用完了早点,才敲门进了东厢房。

  “指挥使恕罪,”张福全行了一个礼, “昨儿个陛下交代您的事儿,还请您早些决断,也好让奴婢回去复命。”

  季钦手上捧着一盏茶,深觉脑袋混沌,很是想了一会儿才想到:在御书房时,成宣帝让他今朝将阮清攸赶出府去。

  他放下茶盏,手指不停敲着铺着锦缎桌布的圆桌,一身难言的焦躁。

  张福全垂手立着,再不催促,但这样的静候于季钦而言却与对峙无异。

  又过片刻,院子外头忽然热闹起来,季钦耳力过人,听得出来是在院子里写对联的那些人在匆忙收拾笔墨纸砚了。

  “下雪了,下雪了,瑞雪兆丰年。今朝除夕,这雪来的真是好!”

  季钦抬脸,同张福全说:“张总管,下雪了。”

  张福全的脸色还是一样的好,回季钦说:“既如此,那指挥使更该怜惜则个,趁雪还未大,路还好行,抓紧让人好生寻个地处安置,晚间还吃得上年夜饭。”

  张福全的意思就是成宣帝的意思,季钦知道此事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他起身出门,同缉风嘱咐道:“请阮公子前往正堂。”

  阮清攸到时,季钦已用上了茶。

  正堂里全是泰宁侯府的人,下头人全都站着,却没有一人与阮清攸看座看茶,满堂人脸色凝重,让阮清攸心里咯噔一下。

  方才与他人写对联的愉快还挂在脸上,阮清攸来不及收回笑容,神情像是卡顿一下了,抬头问季钦:“怎么了?府上发生何事?”

  季钦用茶盏遮着自己的脸,着力不让阮清攸看到自己脸上的为难与无奈。

  再放下茶盏时,他仍低着头,手上轻轻敲着桌面,眼睛盯着食指:“府上已留不得你,今日收拾收拾细软便走吧。”

  阮清幽看着他,如遭雷击,愣了好半晌才说:“可是,今天是除夕啊。”

  季钦仍低着头不敢看他, “离开这处磋磨你的地方便是新生,去过个好年吧。”

  从前,从前的每一刻,阮清攸都盼着离开侯府,一万两银子的银票他从没有动过,想要早早还给季钦,想要与季钦算得清清楚楚,不再相欠。

  但是现在他不想这样了,他希望能够欠着季钦的,能够在府上呆着,哪怕这里曾经磋磨他良多,但却也是五年来唯一一个真正给过他温暖的地方。

  周妈妈将府上布置得那样好,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妥当了,连菜都备好了,就只等年夜饭。阮清攸舍不得这样的温暖,所以他在对自己的鄙视中再次开了口:“可是外头雪这样大。”

  季钦再次端起茶盏,学着张福全的话回他:“如此更要早些出门了,省得雪封了路,不好安置。”

  阮清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猜测一定是成宣帝让他将自己赶出去。这样的清楚认知让他感到害怕:皇命难违,成宣帝是只让季钦将他赶出去?还是让季钦与他之间划一道楚河汉界从此再无交集?

  他这样害怕,索性抛出去了面子不要,当着所有他熟识的人说出了那句让他最难堪的话:“可是……可是我是你的嫂子呀。”

  季钦从想不到自己对阮清攸可以狠得下这样的心来, “兄长都死了,还留你这嫂子做甚?”

  但这样的狠心反而是最最的关心,因为如果不按成宣帝说的那样去做,他想不通那个疯子皇帝会对阮清攸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阮清攸不间断地盯着季钦,想要看清他的脸,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他想要看见季钦的无助,看见季钦的关心,看见季钦的言不由衷……但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只能看见季钦从怀里掏出什么拍到桌子上,然后说:“更何况现在你已不是我的嫂子了。”

  阮清攸接过信封,展开看到落着季源与泰泰宁侯府印鉴的和离书,知道这事发生在夺爵之前。

  他再无力争辩,也再没有脸面留下来,只躬下身去,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万两银票轻轻放在地上。

  “承蒙多日照拂,然珣不好相欠,这些万望你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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