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季钦早早地起身准备进宫。

  出发之时,阮清攸十分担心,在门口帮季钦整理冬衣的领子,迟迟不肯撒手。

  “怕什么?他会吃了我不成。”季钦十分受用,笑着问他。

  听到季钦这样问,阮清攸的担忧反而更深了,说:“他倒真不会吃了你,但谁晓得这次又要拿什么东西砸你身体哪里呢?”

  经他一提醒,季钦才想到,自己曾经被成宣帝用一个笔山砸破额角的事情。

  但是这个事情也未必没有带来好处:阮清攸不是还打了好些络子,卖了五十两银子为他买来了张辽特制的袪痕膏吗?

  说来又说去,自己是没有吃亏的。

  季钦笑出声说, “现下你也有钱了,如果他真伤了我,那你可要准备好,好生买些伤药与我。”

  听他这样讲,阮清攸想到自己日夜不休地打络子的那些时候,又想到了自己曾秉着一个宫灯趁人睡着,扒着他额角伤口看的事情,结果没想到那人是装睡装得那样好。

  一时间里又羞又恼,轻轻拍了季钦肩膀一下, “好了时辰不早了,要走就快些走。”

  季钦自己披上披风, “年节将近,外头热闹的很,许多外面的杂耍班子都趁着年节进了京,带着追雾,缉风他们一道出去好生玩一玩。”

  “你去你的府上这边不用担心,”阮清攸这样回。

  这便是不想出去的意思了,季钦没勉强,只说:“不想去也无妨,只是也别总闷在府上。”

  “我晓得了,你若提早回来就派人来知会一声。”

  季钦转身出了门,天此刻还未亮,但阮清攸没有打算再歇息了,而是转身回了房,点起了一盏小灯,秉灯去开了最里头的箱笼,将自己前些日子抄的书一本一本拿了出来。

  他虽不喜热闹也不爱出门,但今日这门却是非出不可,如季钦所说年节将至,书局要封账,他要趁着年前将自己手头抄的书结了银子。

  如今他底下伺候的人多,用钱的地方也多,头一次在府上过年,跟在自己身边的这几个人,总要用红封讨点好彩头。

  用罢早膳之后,阮清攸便带着几个丫鬟并着缉风,追雾他们一道出了门。

  他拿一个小包袱,将自己抄的那些书紧紧地给包裹住,缉风看着好奇问了一声,他只说是给主家的书,要好生保护着,污了,损了怕要折价的。

  缉风心实,即刻便信了。

  追雾瞧着阮清攸一边说话,一边抱着那小包袱,紧张的像是抱着什么火药,毒药一般,里头一定有什么说作。

  几人这一趟先去了书局,阮清攸将他们都打发了出去,让他们各自去玩,看杂耍的看杂耍,逛街市的逛街市。

  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确保人走光了,阮清攸自己抱着包袱进了书局。

  追雾心思沉,想来想去不放心,便凑近窗户,听着里面的动静,怕他被什么人欺了骗了。

  但听来听去,阮清攸也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好似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但追雾又不放心,毕竟阮公子这作为实在奇怪,所以当下便寻来了散在京中的金吾卫,着同僚将消息递回给了季钦。

  这抄书的价格十分可观,阮清攸呢手里托着一包沉甸甸的银子,高兴的不成样子,且还因为他抄书字迹工整,字体漂亮,老板又多提了些价格,说日后公子的朋友若还有心思可多多超出来,我们这边总是供不应求的。

  这边是有了一个长期的合作了,阮清攸别提多高兴了。

  他现在不比以前,以前他把文人的节气看得比命更重,但是真正经过了家破人亡之后,方知一切都是虚的,人活一世,活着才最重要。

  所以抄这类话本子的事情,在以前他想也不会想,现在是完完全全被日子压弯了脊梁,按下了头颅,脱下了长衫,换上了短打了。

  倒也不是坏事,要那么多风骨,要那么多气节做什么用呢?阮清攸不禁想着。

  就如他与季钦,若在以前,如果有了嫂子这层身份,那怕将他打死,吊死,浸猪笼淹死,他也绝对不会在叔嫂之间的关系之外,再有任何的肖想。

  但现在,这样的关系好像也还不错。

  不知道那几个丫鬟小厮走到哪里去了,阮清攸自顾自地去宝庆斋买了糖。

  与上次的捉襟见肘不同,这次他是当真有钱了,捡着各式各样的糖买了好些回去,心道这下可足够季钦用上好些日子的了。

  与此同时,隔着三条街外的皇宫之内,成宣帝方下了朝,已任着季钦在他的书房之内候了两个时辰。

  “卑职参加陛下,”季钦朝着成宣帝跪了下去。

  成宣帝昨儿便气的没怎么睡着,今一早起来又上朝,年关将至,各地琐事折子如雪花片一样往京中飞来,冗务繁多。

  且又有几个不长眼的老东西在下头,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得面红耳赤,让他烦不胜烦。

  甫一下朝就看见季钦,猝然想到昨儿的事情,便更加气了。

  季钦就那样跪着,成宣帝没让他起来——这是成宣帝的威严,也是他胤亓碰上季钦的一点小脾气。

  过了好久好久,待成宣帝将张福全送上来的茶喝到了第二泡,才玩慢悠悠地看着季钦, “起身吧。”

  季钦已跪了好久,双膝都有些麻木了,站起来的时候很是努了努力才稳住身子没晃。

  “朕有没有同你说过,离阮清攸远一些?”

  这话若是放在平常朝事或者案子上,季钦绝对会缄口,但成宣帝既提到了阮清攸,那这事儿便是私事与公事各参一半了。

  “陛下容禀。兄长虽去了,但阮氏仍是我的嫂子,一笔写不出两个季字,如何能远一些?”

  “季钧希,你当真以为泰宁侯府上那些糟烂事朕不清楚,不知道?”成宣帝冷笑一声,从一沓折子下头取出了一个信封,扔在了季钦的面前。

  季钦不用打开,便知道那里头放的定是那个没骨头的季源急火火呈上来的——阮清攸的和离书。

  成宣帝看着季钦,见他没什么反应,心下然,再质问道:“不准备打开看看?还是早就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红口白牙的在这诓朕呢?”

  “卑职不敢,”季钦又跪了下去。

  成宣帝手上一直把玩着一只前朝的玉壶,看着季钦气不打一处来,真恨不得再将这玉壶扔下去,将眼前这死人活活砸死才好。

  但一想到这人,可是自己不眠不休守了三夜,几乎要活生生熬到吐血才守过来的,这下若真砸伤了他,未免有糟蹋自己之嫌,便又忍住了。

  只冷笑一声:“不敢?来同朕讲讲你如何不敢了。”

  “这阮氏的和离书,也不过是泰宁侯府宽和,念在阮氏现下年轻,便就这样蹉跎一辈子,太过可惜;但仍然是念在他年纪轻轻,又无什么依靠,若因着这样一份和离书便将他从侯府赶出去,未免太过不讲情面。”

  “泰宁侯府宽和?现下你就代表着泰宁侯府,季钧希,你且告诉朕你何处宽和了!”成宣帝放下玉壶,盯着季钦, “是对游旌宽和了?还是对阮砀宽和了?是对你的生父季源宽和了,还是对你的继母徐氏宽和了?”

  这一番诘问,堵得季钦哑口无言,他倒也不敢说:卑职对阮清攸宽和了。于是就这样跪着低着头不说话。

  今晨本就起得早,早上只简单用了几口,余毒在体内还未清,几番相交之下,季钦的身子开始控制不住地晃。

  成宣帝将季钦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见状急忙叫张福全快赐座,速速呈一盏参茶上来。

  季钦想再叩头谢恩,成宣帝却是不许了,吼了他一句“好生给朕坐着”。

  成宣帝手中的茶已经凉了,无法入口,季钦手上的参茶又太过烫嘴,也无法入口。

  而殿上张福全等人已经退下了,季钦和成宣帝两人就这样,心事重重,各持茶盏,相互僵持。

  用情更深的人总是先服软,半晌成宣帝先开了口,打破了僵持——

  “阮氏既已拿到了合离书,那便没有再于泰宁侯府在呆着的道理。若府上担心他无处可依,倒也有的是办法:朕可以拨一出宅子于他,或者从侯府,从你季钦手上拨一处宅子或一处田庄给他,亦不是难事。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若朕下次再起了心思去侯府寻你,不希望看到你同阮氏在勾连在一处。

  事不过三,季钧希,这是朕提醒你的第二次。”

  能让成宣帝提出亲自拨一处宅子与罪臣之后,此已是天大的面子,季钦省得, “卑职领旨,择日便将阮氏送到郊外的庄子上去。”

  成宣帝提醒了两处,一则是不准季钦同阮清攸住在一处,一则是不准季钦同阮清攸有任何勾连。

  而季钦讨巧,只应了前一处。

  罢了罢了……成宣帝在心里想着:几年的情谊也不可能一朝一夕里说断就断,这事还要徐徐图之,便只说了一句, “就明日。”

  明日……季钦倏然抬头:

  可明日是除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