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交。”

  “路易斯”话音一落, 整个人瘫倒下去,好像魂魄突然被抽离——

  “路易斯!”戴月来冲上前,索菲娅连忙放进医师,众人手忙脚乱把路易斯抬去医疗舱。

  昏迷中的路易斯忽然一把抓住戴月来手腕, 睁开一条眼缝, 张嘴发出嘶哑的声音。

  戴月来俯身去听:“你说什么?”

  他观察路易斯此刻的表情,断定现在他已经不是“年佟”。

  “杀......”路易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我, 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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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星历140年, 流浪者号向所辖四颗类地行星大规模派遣仿生人拓荒军。

  年佟在新的克隆体内,以孩童姿态与六胞胎远程会面, 六胞胎要求流浪者号共享高仿生人技术。双方同意由特研处牵头,带领高仿生人技术团队赴永生号,协助筹建拓荒军。

  而路易斯在家园号的休眠舱中“永久地”沉睡了。

  “‘杀了我’......”出发前夕,戴月来到休眠舱前探望他, “他是说, 让我们杀了他。”

  周静水站在一旁,扶着戴月来肩膀:“他比许多人都更像真正的人。”

  戴月来隔着透明罩, 虚抚过路易斯的面部轮廓:“这就是‘高仿生’吗?甚至会流血和流泪。”

  四年前路易斯重伤昏迷后苏醒, 睁开眼后一言不发,对着舷窗外一望无垠的深空发呆, 无声地扑扑掉眼泪,然后扭头自己钻进了休眠舱。并设置休眠时长为“永不唤醒”。

  “为什么呢?”戴月来有很多疑问, “他是怎样降生, 怎样存活, 经历过什么, 感受到什么......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意识到自己不是真正的‘人’, 竟然会这样沮丧吗?”

  周静水安慰道:“他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聪明,或许早就察觉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路易斯是六城时代高仿生人实验品中意外存留的成功样本。

  原来当初不止特研处尝试过高仿生人,大椿也那么做过。并且完成度更高,甚至躲避伦理审查,进入了“临床”阶段,秘密地把实验品直接投放进人类社会。

  大椿生科人工育婴舱300001号,大椿集团的高仿生人实验品,出厂后顺利被亚欧城一名普通居民领养,被领养者取名为“路易斯·杨”。领养者是一名合格的监护人,让路易斯在婴幼儿阶段得到了应有的关爱。

  路易斯像普通的人类幼童一样成长到八岁时,生日当天,被作为大椿运货员的领养人带上工作艇,以便能及时吃上生日蛋糕,不料运货艇不幸坠毁在黑森林。从此路易斯被疤叔收养,成了疤叔的小跟班。

  年佟亲口承认这个违背当时法律的实验项目的存在,表示在最初的“冲动投放临床”后,很快“知错就改”,派人对那批“实验品”进行了“处理”。

  没想到还有路易斯这样一个没被处理干净的漏网之鱼。

  而这条“漏网之鱼”在如今的星际时代,重新有了新的价值。

  ——由于当初负责高仿生人的实验员没能搭上飞船进入太空,新星历以来,大椿的高仿生技术一直没有进展。直到年佟注意到了路易斯,并在潜入黑十字基地以精神网制服拜德的同时,触发了“仿生人”体内的精神网系统,由此证实了高仿生人的存在和成功,年佟才得到技术突破的关键范本。

  “可如果所有的仿生人都是这样,”戴月来不知道是在质疑谁,“那种拓荒军还应该存在吗?”

  如果高仿生人这样近似自然人,还应该那样对待他们吗?

  “路易斯的成长经历让他建立了健全的情感机制,还有独特的个性,”周静水感叹道,“他还在等疤叔,不然我想他本来是要自杀的。”

  戴月来:“路易斯太全能了,绝对不能以这种标准制造拓荒仿生人。年佟现在还算比较理智,但如果六胞胎没了,以后没人能再牵制他,难保他会做出什么事。”

  “六胞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周静水也发愁,“走一步看一步吧。军校三天后毕业大典,我们还得赶回来。该出发了。”

  戴月来朝休眠室舷窗外瞥了一眼,看见列队待发的流浪者号跃迁艇队,略一皱眉:“不是说用我们自己的跃迁艇,琳娜·沃克为什么也要同行?”

  “她是流浪者号的二把手,”周静水沉吟道,“说是作为流浪者号高级代表,送那几个闯地月基地的学生回去,以此向永生号表达‘友善’。但我想是年佟特意派这个心腹跟着我们,以便第一时间控制永生号的局面。”

  “让佩娜入侵她的通讯......”

  “嘘——”周静水连忙要捂戴月来的嘴,压低声音,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已经那么做了。用这个说吧。”

  戴月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骨,没开口,但此刻一段声音传入了周静水的耳中:“哦,还不习惯。”

  他们的耳骨中刚刚植入了新的个人通讯终端——索菲娅这几年参与高仿生人计划的同时,马不停蹄、东拼西凑地“盗取”了部分精神网技术,并和佩娜一起把精神网和前沿通讯技术结合,捣鼓出了一种类似“读心术”的加密通讯频道。

  戴月来“问”道:“我想什么你都能‘听’见吗?”

  周静水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在加密频道里“答”道:“你想让我听见时才能听见。”

  作为特研处的处长,周静水自告奋勇充当索菲娅和佩娜这项技术的“小白鼠”,由于这种加密通讯必须有两个人同时参加测试,戴月来只能配合他。

  外头宋尔在催促他们上跃迁艇,戴月来慢吞吞挪步子:“那为什么我听见你昨天半夜里,是做梦吗?一直在想刺杀方案——你怎么知道六胞胎睡觉在一张床上?”

  “......”周静水默了默,开口说,“那是我故意让你听到,在和你‘聊天’。谁让你不和我睡一张床上?”

  “哦,”戴月来接受了这个解释,和周静水并肩朝外去,“那......你有什么故意不让我听见的吗?”

  索菲娅和司徒堵在家园号的一艘跃迁艇前面:“周处,来来。”

  周静水自顾回应戴月来的话:“这个问题该我问你,我对你可没什么隐瞒的,倒是你这几年......”

  司徒伸出条胳膊拦住周静水:“周处,我和索菲娅跟戴先生一起去。”

  周静水脸上笑意一冷。

  甲板上泊着两拨跃迁艇队,一拨来自流浪者号,一拨是家园号新研制的跃迁战艇。琳娜带的一拨人远远观望,近处家园号跃迁艇边上也围着一群看热闹的。这群看热闹的几乎都是亲自参与跃迁艇研制的工作人员,本来只是想亲眼看自己造的东西派上用场,不料近距离吃到点瓜——

  他们大多是这两年从流浪者号或永生号调来的技术员,年轻,星舰生人,看特研处的领导们带着很厚的滤镜,不知道领导们也会阴阳怪气吵架。

  周静水冷着脸:“两位部长,请你们听从指令,留守母舰。”

  戴月来先一步踏上跃迁艇舱门甲板,回看周静水。

  司徒指了指不远处的琳娜:“疯子都知道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呢,周处,我们荆老大和卓哥就是一块没的。现在我们叫你一声处长,是真把你当处长,不是胡乱叫着玩的。”

  戴月来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笑了笑:“周处,回去补觉吧。”

  周静水一把拨开司徒,十分没心肺地说:“我就是当来玩的——怎么着,只准你们荆老大和卓哥胡来?这处长谁爱当谁当。”

  索菲娅求助地看了眼戴月来。戴月来一脚踏进舱门,又回看了眼周静水,朝索菲娅道:“我说不动他。再说我不是鸡蛋,他也不是鸡蛋。”

  周静水一把搡开索菲娅冲进舱门,反手就是一个闭舱起飞。巨大的尾焰冲击波掀翻围观群众,司徒跳脚直想比中指,被索菲娅当着群众的面按下,索菲娅也想破口大骂,碍于群众只呸了句:“嚯!一对茅坑里臭石头!”

  其余队列中的飞艇陆续起飞,司徒看了看流浪者号的艇队,气呼呼吐出一口气道:“呵——太惯着他俩了!”

  驾驶员宋尔挠头,朝身后客座中的周静水和戴月来道:“周处,戴先生,司徒和索菲娅部长他们昨天想收买我来着,让我给周处下安眠药,说是什么——‘扬了你们周处和戴顾问的奶粉,让他们知道太空险恶’......”

  “为什么不立即向我报告?”周静水还冷着脸。

  宋尔不敢说话。

  戴月来一面打开星图投影,一面漫不经心地笑:“索菲娅和司徒也是出于好意,他们担心你。”

  周静水:“什么叫担心我?去永生号,对付六胞胎,这件事我们一起筹划很久了,为什么现在要阻拦我?”

  戴月来抬眼看了他一下:“因为行动可能会遭遇危险,其实我去就够了,我比你更合适些,他们的考虑其实是合理的——你‘甚至可能会帮倒忙’,司徒说的。”

  “!”周静水压着无名火。

  索菲娅回忆了多年前特研处那场保释听证会,从听证会上射杀双头法官的实战表现来看,戴月来的确比周静水稳、准、狠,更别提戴月来那时体质病弱,而眼下已经脱胎换骨了。

  而司徒认为,荆处和卓处双人行动屡遭滑铁卢的最大败因就是“帮倒忙”,出于私人感情,总会有个人“发挥失常”。戴月来和周静水两人中周处一看就是会“失常”的那个。

  周静水独自恼火了一会,看戴月来手底翻转的全息星图:“想看哪里?雪球在这——”

  他伸手帮忙,直接顺势自然地抓住戴月来的手指。

  戴月来动作一顿,撤开点距离:“哦,我是想熟悉一下航线,宋尔,什么时候启动跃迁......”

  “为什么躲我?”周静水突然一吼。

  宋尔:“呃,等,等会儿......”

  周静水无视艇内还有第三人,真的生起闷气,开始指责戴月来:“......你和他们一伙的。你这几年总是这样。”

  总是对他不咸不淡、心思深重的,除了最开始重逢时有过短暂的轻松和赤诚,而后逐渐变得稀松平常,甚至私下相处时忽然生出从前没有过的尴尬沉默。

  大概当初不应该亲吻。周静水反思着,觉得自己大概搞错了,或者说搞砸了点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吗?”周静水终于憋不住问出声来,默默撤离戴月来一点距离,“你说过以后做什么都一块的,这次你真想和我分开行动吗?”

  戴月来好像终于察觉他的情绪波动,正眼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啊,没有,哥......”

  “如果你真的想分开行动,”周静水垂着眼盯星图,自顾道,“直接告诉我,我不会非要跟你一块。”

  戴月来:“......我没想分开行动。我说话算话。”

  周静水一抬眼:“那是为什么?为什么碰一下都不行了?以前不是这样的。”

  “......”戴月来看了眼脊背僵直正襟危坐的宋尔,叩了叩耳骨,“用这个说吧。”

  周静水好不容易闭了嘴,心里话仍机关枪一般:“这个加密通讯你也不想和我一起用的!我知道,你还去问了索菲娅会有什么隐私泄露隐患。你很在意吗?有什么是千万不能让我知道的?”

  戴月来无声地在心里反驳:“钻什么牛角尖呢?”

  周静水愤愤不平地看着戴月来的眼睛:“就钻了。为什么会这样对我?你也觉得我成了‘周处长’,就和以前不一样了是吗?对,‘周处’,你还总是在想那个‘周处’。”

  戴月来轻轻摇头:“不是你想的这样。”

  周静水:“你不用狡辩,我能‘听’到你真正在想什么。你还和那个‘周处’接过吻。”

  戴月来:“......”

  周静水这句话没走加密通讯,直接嘴瓢说了出来。

  宋尔:“......?”

  戴月来谨慎地斟酌言辞:“没有。那只是噩梦。”

  周静水:“为什么是噩梦?”

  戴月来默了默:“......你不是都能‘听’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