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七日谈>第91章 第六日(6)

  约书亚揭开盖布的一角。

  “你画了我最心爱的故事!”国王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呼喊。

  他穷尽毕生所能,用上了自己最早在藏经室中画那些宗教人物习得的技法:用整饬的几何线条,去区分那些时空和地域上的相隔;用大面积的金粉铺排,去烘托那场面上的神圣;用繁复的纹饰,去中和那过于苍白抽象的人物……让整张画看起来就像一首连续不断的史诗。

  他把自己最天真快乐的一段记忆留在了画面上,留给了崔斯坦国王,而那些惨烈的、悲痛的、鲜血淋漓的,他都自己藏下来,他不希望他的宫殿染上任何一丝阴霾。

  崔斯坦用手指轻轻摸过画面正中的两个人物,那是一位无脸的神明,和一位头戴金冠的君王。

  “末日浩劫前三年,光神临世,于示剑城中,以桂冠加诸人子,后世遂以此为人王元年。”

  他背诵出史书中的文字,随后又用耳语一般的声音说:“很少有人知道,那天为人王加冕的其实并不是光明神,而是人王的先知,他最好的朋友……”

  他顿了顿,仿佛在等一颗狂跳的心落定。

  “也是他的爱人。”

  他转向约书亚,后者由于看不见,正微微倾身仔细听着他说话,白金色的头发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光,白色绸布蒙着他的盲眼,一种圣洁的美丽降落在他鼻尖上。

  国王忍住,没有说出那先知的姓名。

  “为何史书上要记成光明神呢?”约书亚轻声问。

  “因为先知和光明神实为一人,只是当时人王并不知晓。他以为是自己终于实现了朋友的心愿,那是他们早年经常玩的一场游戏,两个男孩,一个坐在树上,一个站在地下,树上的扮演神明,地下的扮演君王,后来,他们一个成了先知,一个成了国王,这很难说不是童真的梦想照进了现实。

  “如果他早知道这不再是朋友之间的一句戏言,如果他早知道这是那位神明最后的重托,他恐怕不会接受,恐怕会惊慌失措,恐怕会不计一切代价、不惜一切后果地去作出一些令祂失望的事……”

  但祂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那位先知最后怎么样了?”

  “他死了,用他的死,换来所有人的生。”

  “可是你不是说他和光明神是同一人吗?照这个说法,他应该还活着,只不过在某个遥远的时空,对人类闭上了眼睛。”

  国王看着面前盲眼的约书亚笑了笑:“不错,确实是这样。”

  约书亚重新放下盖布,遮好那幅未完成的画,走到画架前坐下,将手伸向背后。

  “既然你都带来了,那就给我吧。”

  崔斯坦佯装不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在你右边的口袋里,有一块石头,是想让我画吧?刚才我撞在你身上时感觉到了。”

  国王笑吟吟地掏出那块碎石,递到他手心里。

  那是一块接近矩形的石头,原料似乎是石膏,周围也被磨掉了棱角,拿在手里不会割伤手指。石膏一面是平的,另一面似乎有两个球形凸起,细细感觉一下,在那凸起的两侧,有几条细小的沟壑,圆润流畅,似乎将那两颗球体包裹其中,留下两个杏仁状的孔洞。

  “这是……一双眼睛?”约书亚问道。

  “不错。”

  “是谁的眼睛?为何我感觉有些熟悉?”

  “这只是一尊石像的眼睛。你在我的花园里摸过那么多雕塑,当然会觉得熟悉。”崔斯坦想拿回那块碎片,没想到他的手劲竟如此之大,将那块碎片紧紧攥在手里,双手的拇指不断在那眼睛上揉刮着,慌乱地搜寻着记忆的深处。

  他叹了口气说:“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绝不会利用你的能力,我说到做到。”

  虽然还有些犹疑,但约书亚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他。他将那副眼睛画在纸上,依靠触觉,毫厘不差。

  国王照例收走了画纸,只是留心多看一眼的话,会发现这不是张被第一次作画的白纸,在那双眼睛的下方,稍微偏左的位置,有一张嘴唇,上唇线硬朗下唇线丰满,与国王本人十分相像。

  侍酒从此再也没有来过约书亚的房间,听说他被国王打发回乡下了。他其实还挺想念那个胖胖的男孩,有他在旁边聒噪着,便不觉得一个人的白昼清冷漫长。

  他还是争分夺秒地画画,崔斯坦又给他派了个学徒,那孩子寡言少语,不过好在跟着师父学过几年画画,有一点基础,约书亚可以指使他为自己调色,不用费劲巴拉地依靠嗅觉去分辨那些颜料,一天下来鼻腔里除了苦涩什么也闻不见。

  御前会议上,处死妖僧的呼声越来越高,在教廷使节拜访王宫时达到顶峰。

  那位年高望重到门牙只剩一颗的大主教只用一眼就看出,崔斯坦国王中毒之深,已经侵入骨髓。

  “我能从他眼中,看到恶魔的影子,在他耳边,始终有邪恶的低语。你们的王国将会遭受重创,背弃光明神的下场是可怖的,祂会来惩罚你们,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吧!现在忏悔还来得及,只要你们把那妖僧交由我带回去,或者当着我的面处死他,万军之神的光佑将再一次降临在这片国土上。”

  崔斯坦端坐在王位上,闻言朝下啐了一口。

  “看啊,那妖僧将他毒害的多么深!他竟然敢对光明神的祭祀如此大不敬!”

  他用力一拍扶手站起来,手指上的戒指与金属扶手碰撞出嗡鸣的金石之声,惊动了大殿上的所有人。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就算他真是妖僧,那也是蒙光明神赐福的妖僧。你们每个人都该为自己能和他同处一个时代而感到自豪,你们应该像我一样爱他,像敬光明神一样敬他,因为以他的大能,将你们全部扼杀不过是像捏死蝼蚁一样简单的事,他可以掌控生死,可以顺昌逆亡,但他却为了不再害人,宁愿自废双目,你们看看自己配得上他的牺牲吗?”

  “妖僧行事不过是受魔鬼指使,他自废双目,也不过是好让你卸下心防,更容易受他蛊惑!”

  崔斯坦抄起身旁新侍酒给端着酒杯向大主教砸去。

  被泼了一头一脸的大主教帽子掉在地上,仅剩的几根白发湿淋淋地黏在头皮上,狼狈不堪。也许从来不曾受过这等待遇,这老人气得直哆嗦。

  “你……!绝罚!我要向教皇申请绝罚!将你和你的王国,永远逐出教会!你所有的臣民,从此再也得不到光明神的庇佑,你们死后,将除了地狱无处可去!”

  整座大殿一片哗然。

  “陛下!”

  “陛下不可!”

  “历史上教皇从没有对哪个国家下过绝罚令。陛下,您这是置全体子民于暗无天日的境地啊!”

  “您这是与光明神的旨意背道而驰!”

  崔斯坦在一众声讨声中镇定自若,掏出一块手帕一根一根擦干净沾上酒渍的手指。

  “既然这样,那我也宣布,”他的声音不卑不亢,却轻而易举就压过了所有嘈杂的声响,“我的王宫,从此不再欢迎教廷的使节,你们每年,也休想再拿到我们一分的纳贡。”

  他的声音忽然一沉,走下王座的阶梯,笔直地站在佝偻萎靡的大主教面前,身高压过他两头有余。

  “哎,不过有一件事我要跟你提前说清楚。我信仰的是光明神,这片土地上的信仰是光明神,这一点,无论你怎么绝罚都不会改变。你看见其中存在的问题了吗?我们信的明明是同一位神明,可是你却认为我的神和你的不一样,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于是就剩下真伪的辩论了。大主教,既然您自诩为正统,那您先来,您能向我证明您的神就是真神而我的神就是伪神吗?比如说,您能通过祈祷让祂降临在我的大殿上吗?”

  教廷的使者瑟缩得像只雨天的麻雀,因震惊而语塞,因语塞而愤怒,因愤怒而颤抖。

  “不能吗?”国王紧紧等了一会才开口,“很好,因为我也不能。那今天这场闹剧是不是也应该就此结束了呢?看您老浑身湿透,我许您在我的宫殿里多住一晚,换身衣裳,泡一泡澡,喝点美酒,缓一口气再上路。怎么样?够尽地主之谊吧?”

  国王已经彻底疯了。

  自那天以后,上到贵族百官,下到贩夫走卒,几乎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而教廷的绝罚书也没有因为崔斯坦在大殿上的一番雄辩而迟来,反倒是快马加鞭地送到他的手上。

  收到之后,他掰碎火漆,草草看了一眼,就把那张羊皮纸撕成了碎片,从王宫的窗户上面扔了下去。

  那天他让约书亚画了一对耳朵,也是偷偷用那张画着眼睛嘴唇的纸,换下了画架上崭新的白纸。

  “你不会也觉得我是个疯子吧?”

  在观看他画画时,国王忽然问。

  约书亚的笔没有停,细细地在纸上勾画着轮廓,左手抚摸,右手描摹。

  “我只知道,如果光明神有知,祂一定会十分十分地喜爱你。”

  “为什么?”崔斯坦伸长了脖子,眼睛里也不自觉地放出光亮。

  “因为,你大概是第一个,不为求祂庇佑,也会为祂辩护的人。”

  “世上有那么多人愿意为祂辩护,难道独我有什么不同?”

  约书亚把脸转向他,他的目光,像是灼灼地穿透那块蒙眼的绸布,直直照在他脸上一般,晒得他发烧。

  “你啊你,非要我夸得那么露骨,一点余地也不给我留。比方说,有这样一个人,赞同他比反对他来得有利,因此大家都赞同他,你会怎么做?”

  崔斯坦想了想:“如果他确实值得,那我会赞同他。”

  “那如果有一个人,辱骂他比为他辩护来得好处更多,大家都辱骂他,你又会怎么做?”

  这一次崔斯坦没有思考:“和上个问题一样,如果他确实罪有应得,那我会和大家一样,但假如他遭受此等待遇仅仅是因为大家觉得这样有利可图,那我会毫不犹豫地为他辩护。”

  约书亚静静地对着他,斜阳的暖光凝在他脸上,巧妙地掩饰了他绯红的双耳。

  “你不觉得,第一种很像光明神,而第二种,很像我吗?”

  国王的脸上浮起一个憨憨的笑:“好像是这样哦。”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说:“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先知。”

  约书亚坐在画架前,背挺得笔直。国王斜倚在窗台上凝望他。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同一面墙上,把异面空间中的千山万水,都拓画为一条近在咫尺的直线,凭借这近水楼台,他的影子,偷偷亲吻了约书亚的——对他而言,他太过神圣、太过珍贵,他不敢以任何肌肤之亲去亵渎他。

  “我可没有那种预言未来的本事。”约书亚轻描淡写地说。

  生怕他会不答应,崔斯坦赶忙找补:“其实先知不过是一个职位,最重要的是作为国王的支柱。”

  他静悄悄地站起来,连椅子都没有弄出一点声响,蹑手蹑脚来到他身后,俯下身,想细看他脸上的表情。他白金色的头发散发出阵阵草药香,也可能是从蒙眼布下传来的。

  他故意压着嗓子,假装自己还站在窗边说话:“所以,你愿意么,做我的先知?”

  忍不住又去偷亲他的影子,目光盯着墙面,一点点靠近,等影子碰在一起时,嘴唇却也刚好撞上了什么。

  他吻到了他,不,应该说他允许他吻了自己。那对他曾在梦乡里描摹了过无数遍的嘴唇,原来是如此柔软,如此温暖,他情不自禁地越陷越深,越醉越沉。

  耳边响起多年以前,他对自己的承诺:你会带领众人到达那应许之地,那里牛羊成群,牧草丰沛,一条大河奔涌过开阔的平原,河里流淌的是奶与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在心里想:你,就是我的应许之地。

  “这个回答,你满意么?”约书亚最后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