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七日谈>第90章 第六日(5)

  此后,这个游戏就成为了他们之间的一种心照不宣。

  崔斯坦的王宫下面有条密道,通往一间宝库,里面是王国的全部财富,包括他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古物,有些极其罕见,价值连城,又有些不过是从废墟中捡来的烂瓦碎砾,都被他一视同仁地存放在一起。

  他把密道的钥匙给了约书亚,允许他自由出入,自己也会三不五时地从那里挑选一两件东西让他来画,有时是一块石头,有时则是一截断剑……

  当约书亚没法根据一砖半瓦想象出事物的全貌时,他也不会失望,仅仅要求他把摸到的东西画下来即可。

  约书亚不知道的是,自己留在纸上的每一道划痕,都被他悉心地收藏起来,王宫里每一条走廊上的装饰画,都已悄然换成了他的作品。

  尽管大臣们一再反对,说这些浅白潦草的乱涂乱画,和富丽堂皇的宫殿实不相配,他却充耳不闻,一意孤行地当了回“昏君”。

  后来,当这件事通过侍酒男孩的嘴传到约书亚耳中,他狠狠在原地愣了几秒。

  无疑,他是感动的。但是感动之余,他仍有些不敢确信。

  教廷中,他曾亲耳听见大主教给他下的判决——不祥之人、妖僧。

  一个不祥之人,又怎配拥有被人珍重、被人欣赏的命运?

  世人狂热于他的画作,大多是贪图那笔下的力量,能将生命凝滞于纸上,而这也是最让他痛苦的地方——明明创造出的是美好的事物,却被用作弑杀的武器。

  崔斯坦将他的画作挂满宫室,又难说不是一种耀武扬威,向全世界宣告他能易如反掌地让他为自己作画?

  所以是夜,当崔斯坦再次带着一块不着边际的碎片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坐在画架前等候,而是站在门口,冷冷地向他掷出一句话。

  “用我这个不祥之人的画作装点宫室,陛下不嫌晦气吗?”

  国王像是被侮辱了一样,双脚钉在原地,眼神离他很远,连声音里都带了委屈:“这是什么话?在我自己的王宫里,难道还不能挂我喜欢的画?”

  他轻轻拉起他的手,用他的手指包裹住自己带来的碎片。

  “要知道,你在纸上落下的每一笔,都是对我的奖赏,那是神青睐于我的明证。我向你发誓,只要我还在一天,就永远永远,不会利用你的能力,哪怕是那种万利无害的情形。”

  约书亚感觉到手中碎片的轮廓,很柔和、圆润,就像有人刻意磨平了边缘,害怕他割破了手。他感觉到那可能是某块人物雕塑的碎片,有一条心形的曲线和一条平缓的弧线,中间是一道极浅的沟壑,像一张嘴唇。

  他淡淡地笑了笑,拇指在那嘴唇上摩挲了片刻,转身走到画架前坐下。

  “那样的话,只要陛下需要,我的画笔永远为您服务。”他说。

  他开始不再满足于简单地涂鸦、勾线,他开始琢磨起了色彩。

  他也知道自己那些简陋的速写难登大雅之堂,他想要自己的画作配得上崔斯坦的宫殿,想要让王宫的大殿因他的作品熠熠生辉。

  一个瞎子想要给画作上色,简直比登天还难,幸好他有侍酒这个烦人且机敏的助手在。他总是会在他的颜料刷快触及边界的时候发出很大的吸气声,这时候约书亚就知道,自己该收手了。

  至于如何区分各种颜色,当时的颜料都是用不同的矿物和植物制成的,因此多少会带一点原料的气味,约书亚就依靠着嗅觉,分辨出什么是红,什么是蓝。

  他承诺为崔斯坦画的画,在纸上很缓慢地推进着。他每日白天在花园中触摸那些建筑,在纸上描绘下来,夜里回到房中,再依靠记忆,一点一点往画布上搬。

  明明有大把大把的光阴,毕竟崔斯坦从不催促,以他的年龄,也等得起十年数载,可约书亚总觉得时间不够,从拂晓画到深夜,日日如此,恨不得将自己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挤出来,用到画画上面。

  崔斯坦也从来不曾偷偷掀开盖布瞥上一眼。因为如果那是他给自己的惊喜,那他甘愿在他揭晓之前一直蒙在鼓里。

  后来的某一天,侍酒男孩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约书亚房中。

  “收拾收拾东西……快点走吧!”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刚在门外……偷听了御前会议,那些大臣……说你‘妖僧祸国’,要陛下杀了你!”

  约书亚正在画布上勾画一条轮廓线,画笔顿了一下,线条断开,他感觉到了,立马又让侍酒帮他指出断在哪里,他好重新补上一笔。

  侍酒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喂,你听见我的话没有?他们想杀你!”

  约书亚气定神闲地补完了那一笔,转过身,朝着侍酒的方向道:“那陛下怎么说,你听到么?”

  “陛下叫他们滚回去用臭袜子堵上自己的嘴。”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转过身去继续画画。

  “可是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男孩急得直扯他胳膊,“你知道吗,我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听见他们在御前会议上向陛下谏言要处死你,每一次陛下都是有礼有节地拒绝,可这次,他们说陛下已经被你迷惑了心智,无法作出最有利于国家的决策,他这才光火,怒斥了他们一顿。

  “也许陛下能护你十次百次,却不能够千次万次地一直护住你。前两天,我听说教廷的使节已经应邀抵达了都城,不日就要进宫访问。那些深居简出的大主教们轻易不会出访,全世界都知道是陛下向教廷买了你,他们这次来访的目的只能是你!现在外面风言风语都在传着什么‘陛下宠幸妖僧,沉迷异端邪说’,还有人说什么你是‘恶魔的媒介,前来引诱陛下堕落’,很快就会有更多的人逼陛下杀了你,到时候你要让他如何自处?”

  约书亚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听出他的声音很严肃,没有一丝说笑的成分。

  侍酒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是恶魔,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比大多数人都更好相处。我其实很愿意你继续留在宫中,我也好有个说话的人。可是我们的陛下也不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君王:他不结婚没有子嗣,连私生子都没有留下半个;他大兴土木,修建宫室;他经常性地固执己见,油盐不进……你千万不能再成为他的污点!

  “所以,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请为陛下想一想,离开这里吧。”

  男孩说完,走出了他的房间,留下约书亚一人堕入无底的深渊。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他再不走似乎就有些给脸不要脸了。

  他叹了口气,伸手最后一次抚摸了那幅尚未竣工的画作。

  国王的花园只完成了一半,还有许多细节来不及填充,那些坚硬的、不会动的石像,在他的笔下却像流动了似的,成为了历史长卷上的一隅。

  他默默地放下了盖布,只拿了自己的盲杖——那也是国王命人给他打造的,黄铜的仗身,纯金的手柄,上面雕刻着一位展翼的天使,两颗祖母绿宝石作为他的眼睛——便走了出去。

  王宫很大,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很容易迷路,但幸好他在日复一日的摸索和描摹中找到了一定的方位感,就这么一点一点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一个盲人,拄这么贵重的手杖,也不怕一到外面就被人抢了去?”

  听声音,说话的人应该站在他身后,他朝那个方向转过身去,不提防,整个人撞入一个厚实的怀抱里。

  “你说过,要为我画一幅画的,现在画还没完成,你怎么能食言?”

  约书亚赶紧从他怀里站起来,正了正衣冠:“陛下,请自重。外面已经流言四起,您不可再落人口实。”

  崔斯坦哈哈大笑起来:“那侍酒小子对你说了什么?看我回去不扒了他的皮。所有人都想替我做决定,好像他们才是国王一样。我又不是不肯禅让,只是他们都不够资格。”

  约书亚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信息:“难道,您并不留恋王座带来的权势?”

  崔斯坦却住了口。

  他还不想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已经苟延残喘了多少年。无法死亡的诅咒一直跟随着他,他不衰老,不淡忘,亲眼鉴证着历史的书页向后翻去,直到压在身上的越来越重,重到无法负担。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做了多少任国王。刚开始,他的不死不灭叫国人心惊,垂髫少年一直长成耄耋老人,而他们的国王依旧是青年模样。后来,他开始假扮自己的儿孙,可是他又不结婚,哪来的子嗣?他不得不装模作样地娶了几任妻子,她们之中,有的人替他苦守秘辛,有的人令他失望至极,那些将秘密带入坟墓的,让他觉得亏欠良多,而那些四处告密的,又让他悔之不及。

  于是,他将国王之位禅让出去,自己隐入人世。可是转念一想,这样一来,等那个人回来时,他又如何能在第一时间找到祂?

  他只有站得足够高才能看见祂,也让祂看见。这顶王冠是祂给他戴上的,他又怎能轻易摘下?很快他又建立起了新的王国,这对他来讲并不太难,他天生就带有一种王者之气,这大概也是祂最早选中他的原因。他在尘世间一轮一轮地守候着,期待有一天,能够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他。

  他还不想告诉他,自己有多么想他!

  “回去吧,天色不早了,该用晚膳了。”

  他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他身上,随后揽着他往回走。

  约书亚听见一路经过那些仆妇身边的时候,他们惊异地倒抽冷气的声音。

  但是他不管。

  因为他知道,在这昏惨惨的世界上,仍有一人站在自己这边,而这人,比千百个唾骂他、折辱他的人都来得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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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缓慢复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