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七日谈>第16章 第一日(15)

  她把食指和拇指分开一点,仿佛她想请他帮的忙真的就只有那么大。

  约书亚的心往下一沉。还有完没完?自己不过是向她打听一个人的下落,怎么搞得像欠她一条命似的?

  “请讲。”他按下忧郁的眉头,他不知道这个“小忙”帮完,还有多少个类似的“小忙”在等着他。

  路西法朝他充满感激地甜甜一笑,随即将目光落到长桌最远端的卡梅拉身上。

  “我的女儿卡梅拉,你们已经相互认识了,她是所有孩子中,我最寄予厚望的那个。我想拜托你,带她离开这里——”

  “妈!”暗天使女孩打断她,“我不想离开黑尔。”

  路西法对女儿的违逆毫不介怀:“傻孩子,我知道你爱我,想留在我身边,但我也一直知道你认为这里是囚牢,将你从生到死困在里边。我希望你能有机会看看不一样的世界,反正我知道,你总会回来的。”

  “妈!!”卡梅拉显然被说中了心思,为自己居然想要逃离母亲身边感到惭愧,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路西法转向约书亚:“你答应替我照顾她吗?”

  “……好。”

  又是一个倒霉孩子,约书亚心想,他的第七小队快要变成托儿所了。况且这次还是一个暗天使,不知道米兰达会怎么说,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会有一大堆表格等着他填。

  “那我就要再敬你一杯!”

  路西法仰起脖子,将满杯鲜红如血的液体一饮而尽。约书亚也奋力灌了一口,已经有些不胜酒力。

  一队浑身不着寸缕,只有关键部位用叮叮当当的银链和钻石“稍作装饰”的男性暗天使走了进来,在王座厅的黑玉阶梯前驻足,开始跳舞。他们表演的是一种古老而原始的舞蹈,像一首叙事诗,从一举手一投足间,仿佛看到了野兽,又仿佛看到了祖先,他们在荒原上相遇,相互狩猎……

  路西法歪在红缎王座上,两条腿交叉翘在面前的矮桌上,隆起的孕肚上放着一只金盘,盛着青翠欲滴的葡萄。

  黑曼巴干红的后劲儿上来了,约书亚轻轻打了个嗝,眼前摇曳的烛火分裂成两枚颤抖的影子,从影子中望出去,王座上的路西法居然有种熟稔之感。

  他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黑尔女王莫名皱了皱眉头,一颗葡萄刚送到唇边就停住。她把金盘从肚子上拿下来,放在一旁的缎椅上,一手抚摸着肚子。

  似乎是一阵更加剧烈的疼痛,她下意识将架在矮桌上的双腿分开,两只手都按在肚子上。

  舞者们依旧在表演,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只有约书亚目睹了她的痛苦。

  就像有人在肚子里给了她一拳,路西法忽然坐正,脸色变得比纸还煞白。她终于把腿放了下来,暗红色的血水顺着脚踝淌到地上。

  约书亚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都别跳了,快去瞧瞧你们母亲!”

  路西法整个人都从座位上滑了下来,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肚子。

  “呼——肚子里孩子在动……我好像、好像要……”

  卡梅拉像只灰色的雨燕,唰一下掠过整张长桌,落在母亲旁边。

  “妈,是孩子要生了吗?”

  她虚弱地点点头。

  “这怎么可能?不是还没足月吗?”

  “我不知道……扶我、扶我起来……”

  又是一阵宫缩,路西法瘫倒在地,捧着肚子蜷缩起来。地上的血水将她身上的白裙染红,也摧毁了她的优雅,只剩下狼狈。

  “妈!!!”

  卡梅拉使劲儿想把她拉起来,其他暗天使姐妹也纷纷上前帮忙,可路西法已经疼得无法站立,她不停地在地上扭动,拼命想用手把孩子从肚子里挤出来。

  “不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生孩子,从来没有那么疼过!”卡梅拉对她的姐妹们说。

  约书亚看向娜塔莎:“我记得你过去帮人接生过?”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那孩子最后死了,记得吗?”女特工还在切盘子里的牛肉派。

  “那也比我们有经验,你去帮帮她吧?”

  娜塔莎:“我凭什么帮她?她把你害得那么惨,差点被龙吃了。”

  “可她要是死了,我们不是还找不到崔斯坦吗?”

  路西法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好,她抓着桌腿发出连续而凄厉的尖叫,就像有人要抓着她的双腿把她从中间撕裂。

  娜塔莎咽下盘子里最后一块牛肉,用桌布擦了擦嘴角,站起来。

  "我去帮她。但这绝对是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从今往后,无论她有什么事情,你都休想再叫我帮她忙。"

  她长腿向后一踢,顶开椅子,一边撸起袖子,一边跨上黑玉台阶。

  "你把别的人都带出去,女人分娩,最需要的是私密空间。"

  约书亚站起来道:"大家都跟我走,不要让路西法陛下分神。"

  卡梅拉跪在母亲身边,死死握住她的手。

  约书亚走上台阶去拉她:“你母亲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已经成功给予了你的那么多兄弟姐妹生命,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不!你不确定!万一她……”卡梅拉倔强地撑圆双目,泪水就在里面打转。

  路西法在阵痛间隙拍拍她的手背说:“去吧,他说得对,我需要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娜塔莎:“我留下,我有经验,我保证她没事。”

  暗天使终于站了起来,被约书亚带出了王座厅,米诺陶斯在他们身后重重落了锁。

  王座厅内终于安静了,路西法抬起她那双因为疼痛而泪水涟涟的眼睛看着娜塔莎。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呢?”

  娜塔莎:“那怎么办,总不能让你难产死在这里,我们空手而归,被别人笑话?帮你一把,至少回去还可以吹吹牛。”

  路西法哀哀地挤出一个笑,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拉我一把,扶我到里面去。我不想在大厅里生孩子。”

  女特工低头让她环住脖子,两手托起她的腰,刚一用力,阵痛又回来了,路西法像条在滩涂上垂死挣扎的鱼那样,将自己抛出去,又重重摔在地上。

  根本感觉不到疼,一个生命即将出世,破开她的身体,像是破开一层碍事的包装,冰冷的黑玉台阶是她产床,又或许,会成为她的水晶棺……

  “操,还没有出来吗?”

  娜塔莎拿起桌上的酒,匆匆将每根手指淋洒个透,在她两腿之间跪下,弯腰将手伸进她裙下。

  “只有四指,还没全开。”

  “快给我喝一口!”

  路西法红色的眼睛死死盯住她手上剩下的半杯酒,两片失血的嘴唇打着颤。

  娜塔莎将酒杯藏到身后,“你现在不能喝酒,我需要你保持清醒,保留体力。”

  黑尔女王痛苦地将脸扭向一边,脖颈上暴起青筋,和湿漉漉的发丝纠结在一块儿。

  她放在肚子上的手慢慢捏紧,指甲将裙子揉成一团,嵌进肉里。

  她用一种低沉到咬牙切齿的声音说:“孩子,你给我听着,如果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闷死在里面,我说到做到!”

  “啧啧啧,这么狠吗?这下孩子被你吓的更不敢出来了。”

  路西法瞪了她一眼,:“告诉我,你生过孩子吗?”

  娜塔莎摇摇头。

  “既然自己没生过,怎么知道该做什么?”

  “喂,好容易让你消停一会儿,不抓紧时间休息,反而跟我东拉西扯?”

  “人家这不是想多了解你一些嘛,虽然时机挑的不太好——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她忽然两眼一翻,身体挺得像条冻僵的鱼,腹部隆起的皮肤下面,似有什么东西在激烈蛹动。

  娜塔莎皱了皱眉,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

  “很疼吗?”

  “要不你来试试?”

  她伸出一条胳膊放在她嘴边,“实在疼的话,你可以咬着。”

  “你这么……好……我怎么舍得?”

  “少来,不咬你就自己受着吧。”

  路西法又开始呻吟,那悠长而喑哑的低吼犹如濒死之人的呼救,又像是被绑在火形柱上的女巫最后的诅咒。

  她像是要把自己的心给呕出来,鲜血淋漓的,连同那个不肯降生的孩子一起,她被折磨烦了,想用这种自毁的方式,来给这具承受苦难的身体求得片刻安宁。

  娜塔莎都有些不忍看下去了,就在几分钟以前,她还以为自己会很享受看她受苦。

  漫长的阵痛过后,路西法脱力一般躺在地上,两眼发直,四肢如海星一般放射开来。娜塔莎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生孩子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一边轻轻为她拭去额头和颈间的汗,一边用一种极温柔的语气沉着地说:

  “我曾经为我的亲姐姐接生,那大概是两辈子以前的事了。我姐夫在出任务,他也是间谍,我姐姐忽然要生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那时候我只有十五岁,刚来例假的小姑娘,看到她羊水破了,立刻慌了手脚。

  “因为姐夫的工作,我们住在偏僻的远郊,一栋安全屋里。我们爸妈死的早,对我来说,姐姐就像母亲一样。她要生了,我跑到外面去叫人,可那是安全屋啊,根本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址,为了保障安全,室内甚至不通电话,一个人也找不到。

  “我姐姐告诉我,别找了,让我帮她接生。可是我哪里敢?她笑着告诉我,没关系,这事她也是第一次,万一失败了也没事,她和姐夫还会有别的孩子。她当时没告诉我,万一失败了,她也有死的危险,但她为了安慰我,什么都没说……”

  路西法歪着头,安静地听她说话,身体逐渐松泛下来,似乎被她的故事吸引,暂时忘记了疼痛。

  “后来呢?”

  “后来我就手忙脚乱地帮她接生,用一盆热水和一把剪刀。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做,就听着她的指令,她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最后孩子生出来了,面皮红彤彤的,很健康,我们给他取名米沙,那是我们父亲的名字。”

  她没有接着往下说,因为结局不怎么吉利。米沙在三岁的时候没了,是由于她当时的操作失误,这孩子吸入了太多羊水,肺出了问题。米沙死的那天,她刚得到了自己特工生涯的第一桩任务,可等她执行完任务平安归来,才发现死去的不只有米沙,还有姐姐和姐夫。他们在医院中最后陪伴米沙的那段日子,姐夫的身份暴露,安全屋被夷为平地,他们都没活下来。

  当时局势紧张,根据组织的规定,死去的特工不能设墓地,不能办葬礼。姐姐和姐夫就像被从世界上彻底抹去了一样,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而米沙,本来是可以成为那个痕迹的……

  娜塔莎的助产师资格是后来她自学的,她找了个有经验的产婆,鞍前马后跟了她整整三个月。她不希望自己再遇到这样的情况时,会像当年帮助姐姐一样束手无策。

  她把故事的后半段留了下来,只希望讲出来的那部分,能给黑尔女王一些宽慰。

  “所以你放心,我手气很好,保你们大小平安。”

  她跪在她身旁,路西法虚弱地抬手拍拍女特工的膝盖:“有你在这里,我很放心。”

  娜塔莎又低头看了看裙子下面,伸手去产道里一摸:“快,开到十指了,现在用力!”

  叹息宫外,卡梅拉坐在石头台阶上掩面抽泣。小汤米靠在她身边,不停想给她递纸巾。三头的小金蹲在她面前,把正中那颗脑袋放在她膝盖上,舌头轻轻舔舐她的手背。

  约书亚走到她另一边坐下。

  “我知道你很担心她……”

  卡梅拉听到声音狠狠甩甩头,用胳膊蹭掉眼角的泪花,推开小汤米递来的纸巾,仿佛自己只要没用那东西,别人就看不出来她哭过。

  “我才没有担心!”她强硬地说,但声音还是止不住地哽咽,“我知道我妈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

  不,她骗人,她心里担心得要命。

  路西法过去生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她总是轻轻松松,在感觉到快要分娩的时刻,她会回到自己的卧房,告诉孩子们不要进来。一小时后,她又会容光焕发地走出来,怀里抱着新生的黑翅膀小天使。

  她从来没有早产,更不会难产,她是血脉高贵的初代天使,是黑尔的女王, 她的身体和力量来源于两位始神,金刚不坏,击垮寻常女人的痛楚,在她这里根本算不上什么。

  “对,她一定会没事的。”约书亚伸直双腿——他人高马大,坐在低矮的石阶上有些委屈——双手撑着膝盖,“我猜想你们这里大概没有祈祷这回事儿,不过我还是想试一下。”

  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为路西法祈祷是没用的,笨蛋。她背叛了潘瑞戴斯,上面没有人会保佑她。”卡梅拉抬起蓝眼睛,眼眶里虽然还是湿润的,但已经恢复了冷静。

  “那也要试试。我可是刚从龙坑里活着出来的人,我相信我足够幸运,能够让祈祷回应部听到我的声音。”

  卡梅拉的身子稍稍往前倾,似乎想给他一个拥抱,但最终还是止步于将手放在小金毛茸茸的脑袋上,搔搔它的耳朵。

  “其实妈妈吃这么大的苦,都是为了我们。”她垂下头,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

  “此话怎讲?”

  “因为她知道,分娩是一件多么遭罪的事情,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经历这些,所以就替我们所有姐妹承受了。她从自己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就去求光明神,希望他能拿走女人生产时的痛楚。那时候他老人家还没闭关,他拒绝了她,理由是如果你想创造一个生命,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而对于女人而言,疼痛已经是最轻的代价了。她没有办法,只能再去求助另一位始神,臭名昭著的阴影之神,他告诉她,自己无法拿走女人的分娩之痛,但可以将她未来所有女儿的生产之痛转移到她的身上,她就答应了……”

  “可是那样一来,她不是就永远无法终止这种痛苦了?”约书亚的手默默在膝盖上攥成了拳头,仿佛光是听说,就能感觉到那种无休无止的折磨。

  “是的。我的母亲,为了她的女儿们,宁愿自己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宁愿永远生活在被笨重身躯和妊娠不适的支配中,宁愿一次又一次忍受这种撕裂身体的疼痛。”

  这一次,轮到约书亚沉默了。

  他不知道光明神何以会如此残忍?仅仅是拿走女子分娩之痛这样的举手之劳也要拒绝,反倒是这个阴影之神在这件事还表现出了些许同情心。又或许所谓的光明和阴影,不过是被篡改了的集体记忆罢了,毕竟,初代天使也仅剩下了路西法一个,而她还被从潘瑞戴斯赶下了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