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青云玉>第48章 陌路

  寒光斩月辉,苍苍白刃似雪,切齿咬牙作断吹。

  萧嘉淮默不作声,只望着满地死不瞑目的横尸,又抬首,眸中映衬一人。他拾鞘握剑柄,眼睫轻颤,向前缓踏一步又一步。

  陈以容步步向萧嘉淮踏去,步步皆是沉闷。

  他心中亦是不安,不知萧嘉淮怎会在此?这个时辰,人不应在府中安寝,或与太子殿下对弈品茗吗?

  难道是太子之言,殿下并未相信。所以打从一开始,就被跟随了一路?可他竟对此没有丝毫察觉,简直是不可置信。

  况且路途遥远,林间难行,人究竟如何跟来也未可知。只是夜深风寒,此处绝非久留之地,还应带人速速离开才是。

  陈以容这般想着,便走至萧嘉淮面前,迟疑片刻后,抬起另一只未染血迹的手,试图扯拽人衣袖。

  他轻声道:“殿下,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先回吧?”

  萧嘉淮伫立在原地,指着满地的横尸,声音颤抖般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父皇已经允丞相返乡养老,你为何还要杀了他?”

  陈以容听到预料之中的质问,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果真,人一定会说出这样的话。可他有难言的苦衷,这件事又不得不对萧嘉淮保密,此时愈发进退两难。

  陈以容稍加犹豫后,缓言道:“丞相野心犹存,若他日东山再起,必会席卷京城,所以应尽数除之。更何况,当年端懿太后崩逝,与丞相脱不了关系。以命偿还,是他应得的。”

  萧嘉淮一眼便看出人在刻意隐瞒。

  或许此话不假,可这绝不是最重要的原因。陈以容对丞相存有恨意是不假,可只杀丞相一人便也罢了,又何必屠人全家?

  他扬臂挥开陈以容的手掌,指着那被一剑封喉的幼童,难以控制住的低吼道:“那他呢?他不过是个孩子,你也要如此赶尽杀绝吗?”

  陈以容认命般的阖目,他知晓自己演技拙劣,无法欺瞒到一向洞若观火的萧嘉淮。

  可他身上肩负皇命,此是机密,怎可随意道明?

  他悬于半空的手收回身侧,再睁开那双眸时,只觉掌间利刃冰冷难握。

  “这孩童是丞相的孙儿,若放他一条生路,无异于是放虎归山。若他在这世间得以苟延残喘,有朝一日长大成人,得知自己亲族死讯的真相,恐会生谋逆之心。”

  而后,陈以容又道:“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大齐江山永固、国泰民安!”

  萧嘉淮极力隐忍着心中怒火,他攥紧了拳头,眉渐沉,明眸缓阖,不忍再看此处的血流成河。

  身临于此,他只觉陈以容是前所未有的陌生。

  或者说是自己从未看透他,善良温柔是陈以容在他面前所露的假象,冷酷无情才是真实的他!

  过了良久,萧嘉淮才颤声冷笑:“好,好一个陈将军。你便为了大齐这般的冷血无情,对一个孩子都能痛下杀手!”

  “我为的何止是大齐,也是我们的未来啊。”陈以容企图再上前一步,安抚那被气到浑身颤抖的人。

  “你别过来!”

  萧嘉淮厉声呵斥着后退,与陈以容保持生疏的距离,他努力平复起伏不断的胸口,沉声道:“什么为了我们,都是你的借口罢了。岑州的那些年,终究是日以继夜的征战与杀戮让你变了是吗?”

  陈以容心口处似有一阵又一阵的绞痛,手中长剑‘当啷’一声坠落在地上。

  变了吗?他如何能不变!岑州的沙场也好,如今的朝堂也罢,头顶都仿佛悬着一柄难以窥见的刃。稍有不慎便会让他命悬一线,让他万劫不复。

  两侧秋日里枯败的枝编织出张滴水不漏的网,贴覆在皎月凝成的光上,朦胧般笼罩在他们二人身上。

  风云跌宕,陈以容却不知该如何坦荡地揭开那坛风霜雨雪。

  终了,他也只能唇间嗡合:“殿下,你且信我,我是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到底是什么理由?”萧嘉淮加以追问。

  他其实能察觉到,或许人做此时并非出于本意,是受人指使。

  只是萧嘉淮无法揣测出,陈以容这柄开了刃后锋利的剑,究竟握在谁的手中,是太子还是陛下?

  陈以容许久缄默,林间唯有寂寥无声。

  萧嘉淮等待良久仍没有得知真相。只在这一刻他也似乎明白了,陈以容是皇家忠心耿耿的鹰犬,怎会道出那幕后之人?

  太子也好,文景帝也罢,都是九五至尊的控局者,是陈以容身为纪国公府的希冀,要尽忠之人。

  那他呢?他与陈以容多年的相伴、和如今的相爱到底算什么?

  原来所谓的情爱,所谓的风花雪月,皆不过一场笑话!是他自以为他们两心相知,会恩爱两不疑的白头偕老。

  可实际上呢?他身处于棋局之外,连知晓真相的资格都没有。

  陈以容欲言又止,几经犹豫仍是无法道出缘由。他不敢再看萧嘉淮的双眸,生怕触及到人眼底流露出的伤痛与失望。

  “殿下,原谅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请你信我,我绝不是你所想的那样、那种滥杀无辜之人。”

  萧嘉淮心寒至极,他转身便要走了,不肯再回首看陈以容一眼。

  他心绪烦躁,踽行间步履踉跄晃颠,在险些跌落在地时,被人搀扶住手臂。

  陈以容步步跟随在人身后,又将他扶稳,小心谨慎道:“殿下,你、要小心足下。”

  萧嘉淮不愿理睬人,收回自己的手臂。他膛起伏,复叹浊气,在这鼎沸的寒风中白雾氤氲。

  “你莫要再跟着我,我与你之间,已无话可说。”

  听萧嘉淮这负气之语,陈以容心中焦急。此时初冬已至,风卷云残北风啸。这林间最容易寒气侵体,他家殿下似来时匆忙,穿得也甚少,这岂不是要得风寒?

  他顾不得与人相争,只急切道:“殿下莫要因这等小事和毫不相关的人恼我了,你身体要紧,我们寻个京郊客栈安顿一晚,明日找辆马车,再回府吧?”

  萧嘉淮怔愣般转首看着陈以容,他险些以为自己生出幻听。他的阿容,怎会认为那活生生的人命无足轻重?

  他多年来只秉心智清明,远观狼虎相争。或遵端懿太后遗愿,为太子争夺一方天地。

  可所为之事,便是能让陈以容少时所心系的黎民苍生,能够安稳度日。这丞相再罪孽深重,可稚子无辜、亲眷无辜,这些人的命,难道真的不重要吗?

  萧嘉淮又听人喋喋不休关心自己,只觉聒噪,他厉声道:“你离本王远些!用不着你在这里虚情假意的关心我!”

  这声呵斥太刺耳,陈以容霎时感觉痛楚宛如攀延藤蔓。他搭覆在人肩臂的掌心细微颤抖,那力道被刻意扼制,又充斥着绝望。

  他低声呢喃:“殿下,你不能不信我……”

  萧嘉淮觉得他言辞荒唐,他根根掰开陈以容的手指,忽而自嘲一笑。

  “我们之间,终究是谁在不信任谁啊?”

  萧嘉淮最近有所发觉,自从陈以容回京之后,他们二人之间似乎就有一道难以打破的墙垣。他们分明能看到彼此,能彼此相爱相守,却似同床异梦,被无形的阻隔于两端。

  “你最近都是这样,很多事情都瞒着我去做,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清音坊私见凤仙是如此,如今刺杀丞相全族也是如此。”

  萧嘉淮偏过头去,不愿再看陈以容急到泛红的眸,他生怕自己会心软。

  “陈以容,究竟是何时,我们之间开始你欺我瞒,渐行渐远?”

  忽而不知何处卷来一阵凉风,秋寒扑满面。

  可这风太过冰冷,似豺豹般嚼碎了少时情愫,只余下四目相对后、视线躲闪的沉寂。

  陈以容的手掌攥紧又舒展,心如同被利刃割解般刺痛。

  这大齐朝堂上的唇舌利刃,行走官场间的鹰视狼顾,都不曾伤他半分。唯独萧嘉淮的这番话,让陈以容感受到刺骨的心寒。

  他只明白,这朝堂、皇宫和天下,人人教他要忠心,也人人监视着他的忠心。

  他何曾想过要欺瞒萧嘉淮?只是那坐在龙椅之上、操纵世人生死的文景帝,警示过他要谨言慎行,要明白对这位他视若珍宝的宣辰王,有何话可说,何话不可说。

  ——殿下啊,那个不信任你的人从来不是我,而是你的父皇,是那被万民朝拜的帝王啊!

  但这样的话,却也只能缄默于口,万万不能道出。

  陈以容垂下头,看向不远处,那柄混在尘土间的剑,刃淬血泥,白铁也成刺目的猩红。

  “臣明白了。”他声音愈发颤抖,咬破下唇才遏制住要眼角酸涩,“既如此,我们都各自冷静些时日。”

  萧嘉淮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怔愣般看着人,却发觉人并未在与自己玩笑。

  他不过是想让陈以容说出实情,莫要任何事情都自己扛着,他怕他太苦太累、太过疲惫。

  陈以容将来时所骑的那匹快马牵至萧嘉淮面前,没再敢抬首看人一眼。他生怕自己再看人一眼,就会控制不住眼角欲滑落的泪。

  萧嘉淮有所察觉人要做什么,连忙出言欲阻拦:“等等阿容——”

  陈以容不由分说的将萧嘉淮扶上马,强装着镇定,却声音有几分细微的哽咽。

  他唇角勉强弯起牵强的笑意:“夜路崎岖难行,宣辰王殿下,一路小心。”

  说罢,不顾萧嘉淮要出言阻拦,掌击马身,那马发出声嘶鸣,随后向京城方向奔腾而去。

  马蹄声逐渐远去,被飒风吹袭枝叶所取代。

  凛风摇曳,叶簌簌而落,将枯枝恍惚缀上了白。原是流云终是没能吻住风,堪邀风雪覆满城。

  这来得极早的雪,何尝不在诉说他们的悲情?

  恍若幽幽长夜也瞧不见陈以容眼底的破败。他在初雪的林间回望这已然度过的寥寥岁月,倥偬却也庸碌,他获得的、失去的,往往都是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