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年前,方成泗死于突发心脏病,在他被绑架救回来的五个月后。
之前的五个月中,方成泗的表现和以前无异。
方永安和周芊却对方成泗的偏爱更加明显。
甚至天天把多照顾弟弟,多让着弟弟,多陪着弟弟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他们越是强调,方止淮越是厌烦,那一点对方成泗遭遇的同情也快要磨光了。
那一天是三月初三,安庆市有个文化节活动,学校放了半天假,不少学生都去活动现场玩了,其中就包括方止淮和方成泗。
方止淮记得,是周芊特意强调让他带着方成泗一起去,让他散散心,适当运动一下。
方止淮真的烦透了,却还是走哪都带着他。
“哥,我想放风筝。”方成泗抬头仰望半空的风筝,眼中充满希冀。
“放吧放吧,我给你买。”方止淮买了个美人鱼的风筝递给他,“自己去玩吧。”
“哥,你也放一个吧。”
“啧。”方止淮很想甩开他,不带着他,自己可以看更多有意思的东西,玩更多没有玩过的游戏的,这难得的半天假,不用上课不用练琴,简直是偷来的时光。
最后,他还是叹口气,答应了方成泗。
“好好好,那我买一个王子,嘿嘿。”
“好。”方成泗笑起来,眉眼弯弯的,乖巧极了。
很小的时候,方永安和周芊让他们两个选择乐器,并且只能在钢琴和小提琴中二选一,方止淮嗷嗷哭着,“我都不选,我不要选……”
方成泗却一直说着,“我让哥哥给我选,哥哥给我选。”
最后,到底还是方止淮先选了钢琴,方成泗才选的小提琴。
他们两个是双胞胎,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是同体,在生活中,也合该做什么都在一起的。
就像他们曾一起合奏过那么多首曲子,钢琴与小提琴,这世间再没有比他们更美妙更合拍的乐器了。
他们的风筝一齐升上了天空,一个王子,一个美人鱼,童话里的爱情在天空中上演,浪漫地注视着草地上的这对兄弟。
“哥,你会不会恨我?”方成泗突然问方止淮。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本该让方止淮感到不寻常的,他却没好气地回答,“恨啊。”
“为…为什么……”方成泗勒紧了手里的线,几欲割破手指。
“哼。”方止淮没看他,而是一直盯着半空中的风筝,“你说呢,因为你,不管是家里还是学校,我都快成个透明的了。”
方成泗眉头皱着,没有接话。
“你学习好,拉琴好,音乐天赋比我高,声音也比我好听,爸妈把好的都遗传给你,我什么也没有……哎,不对……”方止淮顿了一下,“爸倒是把他的心脏病遗传给你了,呵呵。”
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叹息,方止淮的声音低下去,“好的坏的都给你啊,我还是什么也没有。”
方成泗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小的时候还正常,10岁那年体检才检查出来,隔了一年就做了机械瓣,手术很成功,就是以后每日都要服用药物抗凝。
平常里除了偶尔大幅运动不舒服,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方止淮总说,连练琴的苦累和学习的苦累他都没事,那病铁定是没事了,还吃什么药啊。
这话方永安和周芊听见一次都会打他一次,他们对方成泗吃药的上心程度比得上对他所有事的上心程度。
方止淮没少想过,这病要是搁在他身上就好了。
或许是双胞胎的心意相通,方成泗知道方止淮这个荒谬的想法,他道,“这病…还是遗传我好了……”
方止淮白他一眼,“哼,还有你被绑架,也是轮给你,凭什么啊,咱俩长得一样,怎么就不绑架我啊,你看你回来后,爸妈都快把你宠上天了,这家里根本就等于没我这个人了。”
“呵呵。”方成泗苦笑了出来,“这个…也还是我吧……”
“行了行了,都是你的,刚不说了吗,好的坏的,都是你的行了吧。”方止淮一激动,就把风筝往回拽,“不放了,烦!”
他越拽风筝反倒飞得越高了,方成泗或许是想帮他,就伸过手去,却没想,两只风筝的线缠绕到一起去了,这倒好,两只纠缠的风筝竟开始歪歪扭扭的掉下来了。
“哎哎哎,哎呀,掉到那边树林里了。”方止淮唉声叹气,“你还放不放了?我去给你找回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找吧,你走吧。”
“你确定?搞得定?”
“搞得定。”
“那我可真走了。”方止淮甩了甩袖子,蹦跶着往前走。
走了两步,到底觉得刚才的话有些过,他停下来回头,见方成泗还站在那里看他,眼神好似空洞。
方成泗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每次他们一起练琴,方成泗练着练着就会流泪,他的眼睛仿佛总是充满情绪。
这一刻,他眼睛里的情绪好像特别多,方止淮折返了回去,拍他的头,“刚我说的过了,我没恨你。”
方成泗一下子哭了出来,眼泪鼻涕一齐流。
“哎呀,好了好了,都多大了,怎么还哭鼻子。”方止淮又用力去揉他的头发,“我没恨你,我只是嫉妒你,哈哈。”
揉完头发,他又去擦他的眼泪鼻涕,“我嫉妒你这张脸,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啊,哈哈哈。”
明明,他们两个一模一样,夸他不就是等于夸自己嘛。
直到方成泗破涕为笑,方止淮才终于又提了离开,“我去那边玩一会哈,你去搞风筝,别跑远了。”
“好。”方成泗眼神清亮,柔软温和地看着他离去。
方止淮一离开,再回来,见到的就是没了呼吸的方成泗。
他倒在一株柳树下,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停止了心跳。
医院停尸间里,方永安的巴掌和周芊的打骂不止。
“让你看着弟弟的,你怎么看的?怎么看的?!”
“你干什么去了?啊?你竟然让他一个人,让他一个人……”
医生来的时候,他们闹。
“不可能,我儿子是有心脏病,可是早做手术好了,不可能是心脏病死的,不可能的。”
“对,他每天都有吃药,这都几年了,和正常人一样,体育课都没事,就在树林里跑几下死了,我们不信。”
“把你们医院的领导都叫来,还有他的主治医师也叫来!”
警察来的时候,他们还在闹。
“是不是那个人没死,是不是他回来害死的我们儿子?啊?”
“有没有监控,能不能查到是谁害了我们儿子啊?他才14岁,他那么年轻,他身体健健康康的,怎么会一下没了?”
“你们得查到凶手啊,我苦命的孩子啊,你们要为他主持公道啊。”
直到权威的验尸报告出来,明确推算出,方成泗至少有三个月没有服用抗凝药物,才让方永安和周芊安静了。
他们回家,翻箱倒柜地找方成泗的东西,找出了他那从未开封的药和一堆维生素片。
因为吃药已经是方成泗的习惯,不需要特意喂他嘴边,方止淮包括方永安和周芊都没关注他吃的是假的。
他们甚至还能回想起来,看到方成泗多次吃药的画面,却原来,那都是假的。
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老师同学,都知道方成泗是意外心脏病去世的。
只有方止淮和他的父母知道,方成泗是自己杀死了自己。
后来,方止淮不停地在想,那一天,方成泗是不是预判到了死亡。
人真的可以预判自己的死亡吗?
即使他停药了,即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为何知道,那一天,他会死去呢。
是不是一切有预谋的。
因为再过不到一个月,方成泗就要再次做身体检查了。
每半年例行一次的体检。
到时候,他没有吃药就瞒不住了,他就没有机会了。
而且,那一天,在风筝放飞的时候,方成泗还说了一句话,他说,“好想在这里和哥哥再合奏一次卡农。”
“这么好的日子就不要提扫兴的了。”方止淮撇嘴,“再说,我那大家伙可搬不出来。”
卡农是他们两个都喜欢的曲子,每一次合奏,都会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两个人只有在面对这首曲子的时候,才会发挥无限的想象,加入不同的元素或者曲调,让这首曲子每一次合奏都是不一样的。
像是他们默契的游戏一样,时而你追我赶,激烈如打架,时而温柔缱绻,柔和如拥抱。
“我去把你的小提琴拿来,你自己奏?”方止淮揶揄地看着方成泗。
“不用了。”方成泗摆手,“我只是看今天天气好。”
天气好关练琴什么事。
“太阳很久没有出来了。”
这些话,现在想想,怎么能不是预谋呢。
方成泗早就计划好了是那一天。
方止淮又开始不停地想,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死,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方式死。
直到,方永安和周芊才告诉他,原来方成泗被绑架的时候,被同为男性的绑架犯侵犯了。
从那时候,他就想死了吧。
可是在家和学校密不透风的墙里,方成泗无法选择死亡,他甚至还要顾及方永安和周芊的脸面。
要知道,他们可是安庆市交响乐团开创的先锋啊。
是的,在安庆刚开始繁荣的时候,大家满足了物质需求,开始追求高雅的精神需求,那个时候,安庆交响乐团应运而生了。
方永安是唯一的一个交响乐指挥,周芊是唯一的一个高音女声,为这个交响乐团奠定好了良好的基础,吸引了后来无数批音乐爱好者加入。
哪怕现在,方永安因为身体原因退出,周芊做了小学音乐老师,他们两个的传奇故事,依旧在交响乐团流传。
方止淮和方成泗14岁的时候,正是交响乐团鼎盛时期,他们甚至在全国小有名气,偶尔会去外地巡演。
方成泗刚出事的时候方永安和周芊没少分心,不仅巡演不去了,连乐团都去得少。
假如这个时候方成泗死了,那些关于他的流言会持续发酵,方永安和周芊在乐团就无法待下去。
可是,方成泗到底还是死了,方永安和周芊一夜之间老了很多,之后再没良好的精力维持乐团,他们到底还是渐渐隐退了。
想清楚了方成泗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方式死,方止淮竟然释然了。
他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为什么不是他,这所有的一切为什么是成泗,而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