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迷犬>第四章

  王初想一个人安静待一会,一会儿就好,可是,身后跟着那么大个家伙,寸步不离的,他哪还有心思忧伤了。

  陈宝笙带森森来时没带牵引绳,所以每每遛狗时,王初都很为楼下的大爷大妈担心,毕竟这个家属院的住户大多是老人,树下,单元口随处可见花甲老人坐在椅子上发呆,如果森森冲撞了他们,后果不敢想象。

  “你快回去啊!”虽然天色已晚,周围没人,可王初没有胆子带着它瞎溜达,他不断摆手,期望森森能听懂他的意思。

  “回去,上楼去。”连连摆手换来的只是森森蹲坐在地,脑袋左歪右歪,很懵懂的样子。

  “哎。”如果是之前,王初一定转身带它回去,可是今天,他实在不愿意回去面对陈宝笙。

  家属院正中有几棵大树,长得不高,也不繁茂,手掌大的树叶片子,稀稀落落的,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树,被细心用石灰砌了围起来,外面贴上瓷片,供人坐下休息。

  王初双腿迈上半米高的石座,蹲在上面,森森马上乖巧地趴卧在他脚下,黑色毛发和夜色融为一体。

  真好,这里空气微凉,没有蚊虫,连森森都不再哈气,很享受似的。

  王初抬头,看着树叶边缘黑漆漆的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楼房里一点灯光的反射,氤氲着,似雾气,似云朵。

  再往旁边看,是高耸的豆腐块写字楼,看着距离不远,实际上每天要40分钟路程才能到。

  这一段路程他已经走了3年。

  三年的上班,下班,身心疲累,但为了挣钱,他依然选择坚持。

  王初家庭普通,成长也是极普通的,普通财经大学毕业,普通公司实习,最后在普通公司就业安定下来,做的还是普通的销售,就是帮别人代开资质的。

  工作接触的人也大都是普通人,同事跟他一样是地市来打拼的普通人,客户也是底层爬上来有了第一桶金或者预备有第一桶金的普通人。

  干了这个,王初才知道,原来这个城市每天有源源不断的人在成立新公司,当然也有源源不断的人在申请破产,即使不知道未来是否光明,很多人依旧选择踏出第一步。

  他和他们一样,靠着执着和毅力吊着自己,一天,又一天,在陷入黑暗的时刻,在即将倒下的时刻,他就会想,有多少人还在坚持呢。

  突然,森森猛地站了起来,两只耳朵机警立起,王初被吓一跳,只来得及抱紧身子,才缓缓发现,前方有一位老人带着他的小泰迪走了过来。

  小泰迪也看到了森森,试探性地往前匍匐,老人叫它一声,它便乖乖回去了。

  直到老人和小泰迪再看不见踪影,森森才转过身来,坐卧在王初面前看着他。

  “你想回去了吗?”王初低低问它,“你能自己回去吗?”

  森森这时摇了摇脑袋。

  王初扑哧就笑出了声。

  陈宝笙的逃难只带了森森,看似珍重它,实际上在王初看来,他未必对森森有多好,因为他总对森森呼来喝去,从没细声和它说说话。

  明明它会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不是吗。

  王初尝试着伸出手悬在它脑袋上方,但迟迟没有落下去。

  森森太大了,只是个脑袋就比刚才的小泰迪还要大,王初尝试的手想要退缩。

  森森却是往前挪了挪屁股,主动往王初脚下钻,嘴巴还向上顶,吓得王初跳起来,“你干吗!”

  森森继续顶自己的嘴巴,一扬一扬的,张大着嘴巴哈气,好像要说话似的。

  它好像...是要自己摸它?

  王初再次尝试伸手,在它的脑袋上方停留,森森的嘴巴咧得更大了,这是王初第一次觉得,狗也是有表情的。

  终于,王初的手碰上了它的脑袋,毛毛的,茸茸的,好软啊。

  森森激动的摇尾巴,那样大的尾巴在地上忽闪起来,连树叶都能扫飞。

  王初顿时觉得自己的忧伤也要被它扫光了。

  “呵呵,森森,森森。”他大着胆子碰触它的耳朵,刚一碰,耳朵就动了动,再一碰,又动了动,好像很敏感。

  “哈哈。”王初好笑地点着它的耳朵尖,问它,“你是痒痒吗,哈哈,怎么这么可爱。”

  王初怎么也想不到,半小时之前自己还歇斯底里的像个疯子,现在又嘻嘻哈哈的像个傻子。

  大抵,他的人生自见到陈宝笙开始就已经全乱了。

  回去的时候,陈宝笙没心没肺地在主卧睡着了,王初帮他关了灯,挟着自己的夏凉被进了次卧。

  是他太善良、不坚定,也是他太懦弱、没脾气,才会被陈宝笙一步一步逼到这幅境地,还是要让着他。

  鱼死网破,呵,他哪里敢。

  自那天后,王初和陈宝笙如两个不认识的人合租一样,除了在一个餐桌上吃饭,谁也不会主动理睬谁。

  那样激烈的争吵,竟是换来这样的结果。

  好在之前他们在这个屋子里就形成了某些默契,用不着多余交流。

  只是,看着日益干瘪的钱包,王初陷入深深困顿。

  陈宝笙才仅仅来住了两个月。

  不过,他每一天都在告诉自己坚持,他就不信,陈宝笙能在这里赖一辈子!

  这一天下班,王初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看着门口一摊堆积的外卖盒,抚额叹气。

  “怎么回来这么晚?”

  难得陈宝笙能问一句。

  “加班。”

  森森摇着尾巴迎接,用爪子亲昵扒腿,王初渐渐知道了这是它想和自己玩的意思,他笑着摸毛茸茸的脑袋,“先不玩了,明天休息,明天跟你玩好不好。”

  煞风景的人插嘴,“明天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

  “去探监。”

  王初顿住,斟酌着问,“探监这样的事,我一个外人去合适吗?”

  “让你去是让你帮我看着森森。”

  王初忍着气,“那何必要带它去呢?”

  “你不知道吧,外边现在好多人想报复我呢,我得带着森森保命啊。”

  怪不得,这才是他落难唯独带森森的理由吧。

  “行吧。”

  第二天,依陈宝笙的安排,在他探监的过程,王初就站在廊亭底下,用家里网线制成的项圈,虚虚牵着森森等。

  阳光正烈,只稍抬头盯一眼太阳,眼睛恨不得晃瞎了去,金黄色光晕一圈一圈地闪,在视野模糊中,手下的项圈紧了紧,王初站直身体,“怎么了?”

  森森望着远处走来的人,目不斜视。

  那人穿着条纹汗衫,腋下夹着手包,看起来像是行色匆匆的小生意店主。

  王初没当回事,扯紧了项圈,摸摸森森的头顶,“不着急哦,再等等,应该快了。”

  陈宝笙确实快了,实际上,他也根本没什么话和陈海洋讲,听着陈海洋讲完所有话已经是忍耐到极限。

  “还有别的吗?不是说有重要的事吗,我等到现在,也该说了吧。”

  陈海洋看眼时间,终于斟酌着开口,“你出去后别着急走,等一会,等一会,说不定会看见文财神,你同他说一说话。”

  陈海洋信命,信阴阳八卦,信一切神神叨叨的东西,这是陈宝笙的看法,是以他听完这句话拍桌子就要走。

  “宝笙!”陈海洋叫住他,眼神殷切,似还有很多话要说。

  陈宝笙猛然有道金光闪过,多年父子,总算是有读懂彼此的时刻。

  陈宝笙咬牙,向陈海洋坚定点头,那一转身,有感谢,不舍,也有不甘,委屈。

  陈海洋对自己的儿子还是了解的,他宠了他太久,惯了他太多,哪怕不是顶富裕,也是倾尽所有家财供他挥霍,只为了弥补陈宝笙4岁就没了妈的亏欠。

  陈宝笙恣意长大,没吃过生活的苦,大学毕业更是没了束缚,只管在外潇洒度日,家也不怎么回。

  这样的他突然从顶端跌入深渊,陈海洋不敢想,他的儿子这两个多月究竟如何过的。

  为了陈宝笙,陈海洋豁出去也要再求一次那个人,哪怕成功的希望渺茫。

  王初见森森焦急难安,正准备去问问情况,想不到迎面就见陈宝笙走了出来,他一激动,笑着问,“你出来啦?正准备进去找你呢。”

  陈宝笙手一推,“离我远点!”

  王初带着森森后退两步,勉强站稳,他也早已收了笑,绷紧脸庞,“那就赶紧回去吧,森森热得厉害。”

  “我说你离我远点!听没听见!”

  远离喧嚣的郊区,除了蝉叫再无声响的监狱,王初额角的汗水湿黏,几乎挂不住眼镜,身体和心理都到了崩溃的临界点,若是以前,或许他还会和陈宝笙据理力争几句,现在,呵,远点就远点。

  王初一声不吭,带着森森远离了陈宝笙的视线。

  同时,陈宝笙继续在廊檐下,站在王初站过的位置,靠着王初靠过的柱子,专心地等一个人。

  他等到了。

  “姑夫。”陈宝笙擦一把汗,快走两步,截断白兆飞的脚步。

  “好啊,你跟你爸串通好的!”白兆飞汗衫后背被汗水浸透,厚重的头发严丝合缝,看着就让人透不过气。

  陈宝笙看出来了,他戴了假发。

  这样热的天,他戴着假发,穿着普通的汗衫,就是怕被人认出来吗。

  “没有,我爸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会说的,您放心。”

  白兆飞吞咽口水,视线瞟过四周,越过陈宝笙继续向前走。

  “姑夫。”陈宝笙不敢大声呼喊,只能小步跟着,小声叫着,直到走出监狱。

  柏油路两侧光秃秃的,只有一排小松树,路上不见行人,亦不见车辆,这里看起来像是生命的尽头,荒芜,寂寥,喘不过气。

  “姑夫。”

  这一声之后,白兆飞终于停下脚步,他拿下腋下一直夹着的黑包,迎着阳光看向陈宝笙,威严肃穆。

  这才是他的姑夫,这才是莞安市教育局的一把手啊。

  “你要是跟你爸说一样的话,就别开口了,我倒是不怕废嘴皮子,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会再管你们任何事,听清楚了吗?”

  “那你今天为什么会来看我爸,你不是一点不在意我们的吗!”

  “那是他骗我来的!陈宝笙,你爸除了懦弱无能也就只有谎话连篇了,我真是疯了才会一直被他蒙骗,呵呵,总之没有以后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几句话的工夫,远处渐渐驶来一辆吉普,稳稳停在白兆飞脚边,司机撑伞下来为他遮挡阳光,预备接他上车。

  陈宝笙顿时扯住白兆飞衣袖,不让他走,“我不信,姑夫,我是宝笙啊,你对我最好了,你都忘了吗!”

  白兆飞摆手,司机动作停顿,站在一边不动。

  “宝笙啊,人做错了事就要得到惩罚,当年我没有陪在你妈和你姑身边,让她们惨死,是我的错,因为这个错,我失去了妻子,这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惩罚了,可你爸也有错啊,他怎么就让你妈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看花灯呢,他怎么不陪着呢,他明明也有错,可他非要把她的死也怪在我头上,让我去弥补他,弥补你,看,他就是一错再错,上天才会惩罚他,他自诩那么懂天意,可曾算到天意会让他进去?嗯?”

  “可是这件事上他确实没错!又不是我爸做的菜,凭什么让他去顶罪?”

  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做了什么手脚?

  想是这样想,陈宝笙并不敢说。

  白兆飞眼睛闪烁不定,看着陈宝笙,竟是笑了,“呵呵,挺好,你爸把你保护得真好啊,现在没了他,我还真想看看,你怎么在这个吃人的世界活下去。”

  白兆飞再一转头,司机马上开车门,站在一侧挡开陈宝笙。

  “姑夫,姑夫,我求你了,当我什么都没说,我不求你帮他平反,我只求你给我钱,让我活下去,这就够了,好不好!”

  “宝笙啊,你之前做的错事也算不少吧,我帮你平过几个,对不对?呵呵,看来现在你的惩罚也要来了,挡不住的,你就受着吧。”

  白兆飞坐上后座,再不看陈宝笙一眼。

  “不,不!姑夫!我求你了!求你了!姑夫!”

  陈宝笙又高又壮,扒着车门不松手,可没曾想司机也是个练家子,他出手精准,对陈宝笙的下盘攻击,趁他松手,很快启动车子上路。

  陈宝笙被丢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烈日当空,汗流浃背,前路是望不到尽头,后路是紧闭的大门,没有一处欢迎他。

  他内心升起巨大的不安惶恐,明明身上都是汗,胳膊却起了战栗,汗毛一根根竖起,生理机能和心理机能全部都在告诉他,他走投无路了。

  两个多月,他缩在壳子里逃避现实两个多月,一切都毫无改变。

  别人的生活仍在继续,自己的生活就此止步。

  他像是待在一口枯井里,茫然无措地听着井口之上众人的嬉闹,数落,嘲讽,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没有人拉他一把。

  不可一世,无法无天的陈宝笙,这一刻真正明白,他已深陷井底,再没有任何可以攀附的东西往上爬。

  陈宝笙急促喘息之后,自嘲地笑了笑,拿出手机拨打王初电话。

  “你人呢?”陈宝笙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阴沉,他脚下穿着极不合脚的运动鞋,脚趾疼得似要断裂。

  王初镇静回答,“车上。”

  “什么车?在哪里?”

  “走了。”王初依旧平静,“离你远远的了。”

  “王初!你他妈回来接我!”

  “不好意思了,陈宝笙,已经太远了,回不去了。”

  “我操!”

  陈宝笙胸腔的怒气冲破颅顶,大约人在极生气的情况下,意识都是不清的,他只觉得脑仁突突地跳,然后有什么声响,啪的一声,碎裂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是自己的手机。

  很好,属于他的东西,又少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