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文士本能地抬起双手,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可过了许久,想象中的痛感都没有袭来。

等他睁开眼看去,一只宽厚的手掌挡在他面前牢牢握住了唐伯虎的拳头。

“既是同道,何必如此大火气?”

一个身材瘦削,有着一对大耳朵的老人说道。

唐伯虎双眼一眯,双拳之上,罡气外放,一股无形的气浪,在两人周身一尺范围内形成。

老人哑然一笑,反手化掌为拳,一手寸劲四两拨千斤将唐伯虎击退了三步。

唐伯虎有些愣神,刚才和老者对拼的时候,他的一身罡气如泥牛入海。

“湛先生,今日是来讲心学的吗?”唐伯虎有些戒备地问道。

朱厚熜也顺势看了过来。

来人,正是与王阳明齐名的湛若水,享誉天下的大儒。

“非也,我受老友之邀,为百姓开讲理学”湛若水笑着捋了捋胡须,一步跨出站定了高台中央的位置。

朱厚熜也露出意外之色。

湛若水本为翰林院庶吉士,彼时王阳明刚好当上兵部武选司的主事。

二人一见如故,彼此欣赏,很快就成了至交好友。

正德十年湛若水母亲去世,他自此离开朝堂以养病为由隐居西樵山。

他在西樵山着书立说,兼容心理,荟萃古今,自成一家。

正德十六年,武宗皇帝驾崩,杨廷和力邀他到翰林院任职。

湛若水虽然属于心学一流,依旧带着理学的底色。

当今文坛,能与王阳明打对垒的,除他之外再无他人。

之前朱厚熜没有想到他,是因为他归属心学又是王阳明的至交,断然不会在此时悖逆大势。

朱厚熜望向一侧的廊台,想到杨廷和等几位阁臣,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介夫兄如何请动湛若水?”费宏惊讶地问道。

杨廷和淡定一笑,“无他,论辩之真意尔”

抛开国子监大论背后的政治博弈不谈,这场论辩确实是大明开国以来罕见的大手笔。

杨廷和当了十几年首辅,对于人心的把握炉火纯青。

他知道湛若水不会公然与王阳明为敌,但也不会因为好友而背弃自己的道路。

远的不谈,两人关于格物致知就分歧颇大。

“湛若水来了也好,现在也只有他能和王阳明“硬碰硬了””毛纪赞同地说道。

朱厚熜听不到廊台上的对话,但一番思索之后也猜出了湛若水的来意。

湛若水来与不来,都不影响这场大论最后的走向,但至少能给理学一个体面的台阶。

唐伯虎脸色古怪,背着手走下高台。

方才一番试探,他敢肯定湛若水这个老头已经达到了通神之境。

在此之前,他在梁储家中与湛若水有过交谈,那个时候对方还是一副垂垂老朽, 走两步路就要喘口气歇一歇的状态。

他的心中暗自嘀咕,“也不知道是谁开了这个坏头,一个比一个能装!”

湛若水从容开讲,各种道理信手拈来。

不同于王阳明,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他更喜欢以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启发人,让人从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去感悟世间道理。

正所谓随处体认天理!

百姓们听得入神,时不时被一两个故事逗得捧腹大笑。

士人学子也频频点头,只是时间久了,心中也有些百无聊赖的感觉。

王阳明讲学像是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而湛若水却仿佛“老生常谈”。

他们都明白的道理,何必再重复一遍呢?

朱厚熜站在高台一侧,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他微叹道:“心学大兴之路,任重而道远,儒道改革艰难求索。”

看着越发不耐的人群,王琼讥笑道:“你们请了外援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讲得不如人家!”

毛纪一脸难色,费宏更是面色低沉。

“看来理学还是深入人心啊”杨廷和笑呵呵地放下茶盏,感受到众人投来疑惑不解的目光。

他看着下方,眼神深邃。

“众人之所以听得不耐烦,是因为他们一直以来就用这一套逻辑和方法去认识事物,他们心归属理学的”

毛纪闻言,心中豁然开朗,经过数百年的发展,理学终于扎根于百姓之中。

这种跨越地域、年龄甚至时代,已然浸润到骨髓的巨大影响,绝非一场辩论,一道诏令,就能轻易更改的。

杨廷和很清楚,此时与皇帝相争再无胜算,倒不如退一步,以不变应万变。

理学百载积累出的无形优势,是任何人任何势力都不能否定的!

朱厚熜没有畏惧,相反还隐隐带着一丝振奋。

他知道,一个人一旦挣脱了枷锁,将会爆发出何等恐怖的力量!

胜利必将属于他,也必将是压倒性的胜利!

他没有再接着听下去,信步走出了国子监。

他要开始准备三天之后的国子监更名!

…………

心学和理学对决,定在了彝伦堂。

双方各执一词,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立刻便有人反驳,“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从时间岁月争论到人生境遇,从家国大事谈到生意买卖。

唐伯虎悄悄站在心学一侧,便喊道:“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中年文士脸上的淤青消退了不少,立即反唇相讥“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硬生生吸引了场上大半的注意力。

项羽该不该撤回江东的问题争论不出一二,中年文士眼睛一转立刻又谈起了花之美的问题。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唐伯虎哈哈一笑,“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

“你……你”中年文士大口喘气,唐伯虎笑嘻嘻地说道,“你什么你,我又不是你大爷!”

见众人纷纷看来,唐伯虎瞅准时机一个身法就滑到了理学的队伍。

中年文士一屁|股坐倒在地,怒不可遏。

唐伯虎则又成了理学这边的主力。

“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随世人情,我说融情于景,景由心生!”

唐伯虎当即反问,“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他一手摇指堂内画作,一手扇动手中折扇。

“古往今来,谁不是借景抒情?”

他两边反复横跳,最后竟将双方都说得没有力气。

中年文士坐在地上大骂,“二臣贼子,三姓家奴,汝端不为人!”

唐伯虎白了他一眼,“真君子不拘小节,假小人故作清高”

闹哄哄,熙攘攘的自由辩论结束。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高手对决,一子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