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寒山纪【完结】>第224章 不悟

  太初二十六年,距六国归入陈已过去数年,天下兵戈止息,硝烟散尽,经历休养生息之后,渐有欣欣向荣之景。

  随着陈国势力扩张,密教也一跃成为最大的教派,随处可见新庙落建,信徒朝拜。

  局势平定后,为应对统一之后各地层出不穷的问题,预备重定法规完善律法,太子召集昔日六国的官员齐聚丽阳,商讨颁布新法一事。

  丽阳位于珉江以北,纵然是入春后也是寒意未散,偶尔还会下几场小雪。只有几枝报春花在墙角避风处抽枝发芽,绿叶间藏着几点淡黄,也不知何时才会开放。

  寺庙东边的老树已经枯死,因无人来扫除,野草已经长到了台阶下,春天来了,或许这次它们能长满墙头。

  这座湖畔的古寺仿佛被人遗忘了,门上的铁锁锈迹斑斑,神殿下生长着大片青苔,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草木长在殿外,根系将地砖拱得坑坑洼洼。那墙壁上所绘的彩画早已褪去了鲜艳的色泽,剥落了许多,露出灰白色的泥壁,再无人知道那究竟讲述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墨凐隐约听过关于这座寺庙的传闻。密教有内有两派,因供奉明尊法身不同,各分为圣女圣子。数十年前圣女离开丽阳,代表着圣子一派的掌教成为国师,门人弟子多依附圣子一派,圣女一派随之渐渐式微,到今时今日,就连这座昔日供奉明尊女像的第一大寺也变得无人问津。

  丽阳如今新建的庙宇供奉的明尊多为男像,但掌教也未命人把这座古庙推倒了重建,反而任由它这么荒废下去。附近的人都知道这寺庙里有个疯子,就住在后院靠近湖畔的偏僻角落。从未有人见过她的样子,只知道在天黑之后,临湖小楼会亮起灯火,她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如鬼魅一般,忽然出现在一处,转目又立刻消失。

  墨凐也未曾见她离开过寺庙,平日仅有一个聋哑老僧送饭到楼前。曾经有心怀不轨之人溜进神殿想偷剥神像上的金漆,第二日就被发现吊在了城门上,从此再无人敢打这座古寺的主意。

  对旁人来说此地避之不及,对墨凐来说这却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常有流浪到此处的人借宿,只要不入神殿,住在哪儿都行。时日一长,也有被陈人驱逐无家可归的真人、郑人、代人于此长住,在同一屋檐下,昔日的宿怨与深仇也仿佛随时间慢慢淡去,在这废弃古庙中寄身的除了被遗忘的神灵之外,有的也只是失家失国的寻常人。

  她推开窗,看着屋外日光斜照,转眼就到了黄昏。夕光穿过窗格,从飞扬的尘埃中掠过一架架书柜,任谁也不会想到,就在这枯树旁的小阁里,收藏着密教不传于外的经卷典籍。

  三年前她来到丽阳,无意中发现了这座古庙,便心生一计,与其他居无定所的流民混住在此处,以便打探城中消息。半年后他们被发现,一些人被陈人驱赶到城郊去开垦荒地,从此以后就留在了那里。剩下的人难忘故国,不肯依附陈人,流浪的流浪,逃亡的逃亡,都已走的差不多。而墨凐躲在临水的小楼旁,这才避开了抓捕,当她想要进到那楼里时,突然有个声音从门后传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去树后的阁楼,他们不会到那里去的。”

  自此以后,她就留在了这座阁楼里。

  将书放回原处,墨凐背靠书架坐在地上,从低处取出一本尚未看过的,一直到阁楼中昏暗无光,她才活动筋骨,敲了敲身旁灯盏,光如薄纱轻落。

  不知不觉到了深夜,她再度来到窗边,看见临水的那座小楼上下早已点起了灯。在二楼靠近湖水的窗边,一道人影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从身形依稀可见是名披发的女子。

  湖面有雾气飘来,她看着楼中灯火映在水上的倒影,想起今日探听到的消息。

  半年前国师忽然离开了丽阳,至今尚未归城,教中弟子皆不知去处。起初无人在意,然而时日渐长,忽有流言传出,道国师受明尊点悟,为见世间奥妙,去寻找那传说中的轮回之地了。

  传言甚嚣尘上,更有人说国师是为了帮陛下续命,去方外之地寻灵丹妙药去了。尤其是近日颁布新法不见陈帝出面,都由太子主持,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眼下国师不在城中,宫中守卫的力量必然削弱,新旧势力借着颁布新法的名义两相抗衡,皇帝更是疑似被太子囚禁……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

  墨凐垂下眼,袖中短剑寒光一闪,

  等报春花开了以后,在一个无月的夜晚,墨凐潜入皇宫之中,轻而易举避开层层守卫,来到了位于深宫的一座殿宇里。

  屋中弥漫着清苦的药气,龙涎香都掩盖不住那衰朽的气味。宫殿里深红帷幕垂落,那分明应该是鲜艳夺目的颜色,随着夜风翻卷,在烛火中显得黯淡失色。

  整座宫殿被沉沉的暮气所笼罩着,烛火忽高忽低,仿佛随时都会被夜风吹灭。墨凐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这往往预示着有人即将死去。握着剑撩开眼前的帷幕,长明灯下并无侍奉的宫人,一人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如果不是他口中时不时溢出的低吟,几乎让人以为他早已死去。

  墨凐靠近时他立刻睁开了眼睛,像是一种预感,他紧盯着来人,似乎已经猜到了对方的目的。他的眼中却亮起灼灼的光,口中发出含糊的声音,像是在催促。

  曾征战四方、铸就不世之功的君王已经老去,床榻上只有一位将行就木的半瘫老者。金冠都无法束住他的白发,歪斜在脑后,他口角流涎,舌头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已经难再说话,连抬起手都份外艰难,只能这么躺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这不是她要杀的人,墨凐坐在床边,注视着他的双眼道:“我本来打算杀了你,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让你这么活着,倒比死了更让人觉得痛快。”

  “你就这么活着,”她收起短剑居高临下道,“活到天荒地老,看着你所拥有一切都成了别人的,就这么活下去罢。”

  离开时她听见一声古怪的哀嚎,随后警钟大作,一个尖利细长的声音道:“快来人,陛下遇刺了!”

  墨凐跃至高处,看着夜色中火光接连亮起,顷刻间就照亮了宫闱。一切就像是早已布置好的一幕戏,不过多时护卫们便簇拥着一人闯入宫门。那人金冠王服,还未入殿就跪倒在门外,哭喊道:“父王!父王!儿臣来迟了……”

  很快有人押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来到太子面前,太子仿佛不胜哀痛,无力说话。他身旁几名侍臣连声呵斥,命这刺客说出背后指使之人,那刺客缩着头道:“我是神风观的无名,无人能指使我,我行刺杀之举,乃是为了一报国仇家恨!”

  陈与真一向水火难容,亡国后时常有刺客混入丽阳妄图行刺,早已成了家常便饭,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从前皇帝身边有国师保护,来再多的刺客也是无用。如今国师失踪,这些刺客又寻机来刺杀,于情于理都再合适不过了。

  护卫上前解下他身后背着的长剑,果然在隐蔽处刻着神风观的标识。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皇帝已经死了,只需把这刺客拖出去问斩即可,就在这时殿顶传来一声轻笑:“你这幅样子,也敢说自己是神风观的无名?”

  一道黑影从高处跃下,侍臣们惊呼着向殿中退去,太子站在众人身后,惊疑不定道:“你是谁?”

  墨凐在火光中捡起那剑缓缓拔出,道:“我既非真人,也非代人……我是陈人。”

  诸人一惊,立刻有人喝道:“你胡说!你若是陈人,怎会行刺帝君?!”

  “征战数年,十室九空。”墨凐答道,“背井离乡朝不保夕的日子不知各位可否试过?至亲分别,骨肉相离,转眼便埋骨异乡,再难返回故土。这其中的痛楚,你们又懂得几分?”

  又有人道:“如今天下太平,早已放将士们还乡,何来骨肉分别一说,你这分明是无稽之谈!”

  墨凐却看着被护卫团团围住的太子道:“何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还是陈人的天下?殿下离天子之位只差一步之遥,能否告诉我,往后这天下百姓,可有六国遗民在内?如果没有,那这天下恐怕也太平不了多久。”

  “你果然不是陈人!殿下,非我族类其心可诛,此人有行刺陛下之嫌,主犯虽已落网,却万不可留下她……”

  墨凐道:“谁说他死了?我方才进去看过了,你们的陛下还活得好好的呢。”

  太子被人当面羞辱了一番,脸色难看道:“就地处决!”

  护卫们蜂拥而上,也不见墨凐如何出手,围攻她的人纷纷被击倒在地。侍臣们大呼救驾,在一片混乱中护送太子离开。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四面宫门大开,身披重甲的卫士鱼贯而入,在殿前列阵。

  肃杀之气袭来,这些黑甲卫士曾是陈军主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每个人都是以一当百的骁勇之士,太子却调他们来围杀一个小小的刺客,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墨凐抖开手中长剑,黑甲卫士亦在号令之下发起攻势,数十人上前围攻墨凐。那重甲分明刀剑难入,在她的剑下却如薄纸一般,只见鲜血飞溅,一批人倒下立刻有人接上,仿佛全然无惧于生死。

  她仅凭一剑便杀出重围,令近半甲士折损于殿前。鲜血自她剑尖滴落下,在她身后淌了一地,浸入石砖缝隙。又听一声号令传来,余下的黑甲卫士向两侧退去,转眼间撤出了宫门。

  宫墙上忽然多了几道人影,皆着红衣,身佩金饰,那便是密教中的轮萨法师无疑了。其中一人道:“敢问阁下师承何处?”

  墨凐淡淡道:“无名之辈,何足挂齿。”

  一人怒道:“纵然掌教大人未归,此地也非尔等宵小放肆之处!”

  言罢一同从高墙坠向地面,各持法器向墨凐攻来。墨凐以符相御,一名女子惊呼道:“当心,她是符师!”

  墨凐反手向她刺去,剑上光芒大盛,那女子只觉符光环绕身周,无论怎样也摆脱不了,却无法看清这符从何而来。

  这几名轮萨法师乃是法力高强之人,自负对付一名神风观的无名不在话下。然而随着交手越深,越觉心惊,不知不觉被符光所困,不但无法施展法术,竭尽全力也难以逃脱。

  直到有人留心她剑上留下的血迹,无意之间发现脚下鲜血的流向似乎是被操控的,不由道:“符在我们脚下!这血就是——”

  话音一顿,他的喉头已被一剑贯穿,墨凐在他身后道:“现在是你的血了。”

  半个时辰之后她离开宫门,从正中央的大道向外走去,沿途护卫如潮水般不断后退,竟无人胆敢上前阻拦。

  墨凐握剑在手,道:“你们不是我要杀的人,也不是我的对手,用不着上来送死,白白浪费性命。”

  她穿过重重宫门,来到太子所居的宫殿。太子是喜花之人,宫中多植花木,春时繁花盛放,远望如锦如云。为夜间赏花,附近设有不少宫灯,花影之下,一人站在园中,像在观赏花,又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她身上的红衣已不复从前鲜艳,脚上戴着金环,长发如缎直落而下。那侧影墨凐曾在窗纸上见过许多次,这是第一次在灯下看清她的样貌,这张脸与记忆中一人渐相重合,她皱眉道:“我见过你,你曾与应常怀来到魏国,你是……”

  景澜折了枝桃花在手,闻言回望她道:“她人在何处?”

  墨凐很快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谁,道:“在北冥。”

  景澜微一颔首,捏着那枝花道:“多谢了,但今日我不能放你过去。”

  墨凐道:“你既是密教中人,为何要屈身那座破庙的小楼,当日你又为何要指点我去那书楼里?”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景澜答道,“我想做什么事便做了,也无需向人交代。你现在才问为什么,不觉得有些迟了吗,公主殿下?”

  她从墨凐口中得到了洛元秋的下落,便猜到她十有八九留在了卫曦身旁。一想到这些年二人天各一方全赖面前人所赐,景澜就心情不愉,随口刺了她一句。

  果然墨凐面色冷了下来,道:“让开,我是来杀人的。”

  景澜淡淡道:“密教修行重体不重神,方才阻拦你的都是些废物,这才让你侥幸通过。回去罢,不管你今夜因何而来,只要我在这里,你都将止步于此。”

  “看样子传闻有误,你不是疯子。”墨凐抽出剑冷漠道,“但你是陈人,我是魏人,亡国之恨在前,那就别怪我剑下无情了。”

  景澜忽而一笑,意有所指道:“该走时不走,该留时不留,殿下,你这半生究竟错过了多少却不自知呢?”

  话音方落,寒光已至眼前。景澜不退不避,以手中花枝抵住剑锋,道:“怎么,让我说对了?”

  墨凐神情中夹杂着几分暴戾,寒声道:“给我闭嘴!”

  那花枝如有生命一般,慢慢缠在她的剑上,紧闭的花苞渐次绽放,瞬间眼前飞过漫天桃瓣,盛放的桃花仿佛占尽世间春|色,放眼望去,那花林层层叠叠,如云霞一般灿烂。

  只是瞬息之间,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桃花,墨凐挥开剑上的花瓣,捻下一朵花在手中观察了片刻,道:“幻境。”

  景澜从桃林深处走来,手中的花枝随着步步前行,渐化为一柄金色的长剑。

  墨凐扔开剑鞘道:“莫非你以为凭这些桃花,就能困住我吗?”

  景澜踩过一地落英,漫不经意道:“看来你修炼的还是不够,这不是幻境。”

  她抬手一扫,四周花瓣纷扬飞舞开来,两人脚下赫然是一片水泽,映照出彼此的身影。

  “照心之境,是为映魂,这是神魂境,”景澜道,“随你用什么法术,先让你三招。”

  符光袭来,花如粉雪被剑气荡开,景澜负手在身后,从容闭上眼,道:“第一招。”

  下一刻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让铺天盖地涌来的寒光扑了个空!墨凐剑入水半寸跃起,回身一扫,水应她所召,如密网从八方聚来,朝着桃树后一闪而过的模糊身影奔去——

  细碎桃瓣从半空落下,树后早已无人!

  景澜的声音却从桃林里传来:“第二招。”

  墨凐没有立刻追上去,反而俯下身捡起一朵漂在水面上的桃花。她拈花在手,若有所思看向桃林,突然双手握剑用力朝水中刺去。

  咔嚓!

  碎裂之声接连传来,脚下水泽犹如破碎的镜子,裂缝从她剑尖所刺处迅速向四周延伸来开,桃林与纷飞的落花都化作虚影飞快退去!

  一道人影被迫从桃林深处现出身形,墨凐手起剑落,数道符光轰然袭向那道人影,与此同时她的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很聪明,但有聪明还不够。”

  下一瞬墨凐只觉得脚下一空,下坠之势一停她就立刻睁开眼睛,只见粉瓣飞落,她竟然又回到了那片桃林!

  红衣自她肩头掠过,只剩下一道残影,在她回头的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亲眼看见的,也未必是真。”

  墨凐转身一剑斩下,却有道明亮的光从高处落下,快到她几乎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就已经被一股强劲的力量击退,手中剑在半空打了个旋儿重重插|进土中。

  一时光风盛起,满天桃花狂飞乱舞,墨凐只觉得喉头气血翻涌,反手握住剑柄,强撑着要起来,身形突然僵住了。

  一柄近乎透明的长剑就在眼前,如果不是花瓣掉落在了剑上,恐怕难以发觉。这剑上毫无杀意,却能让人心魂为之震颤,仿佛已受其所慑,难以挣脱。墨凐有一瞬恍惚,忽闻一声清响,回头看去,身后的那柄剑已在强压之下寸寸断裂。

  周遭的景象散去,她握着断剑站在园中。夜色里花影低垂,天中繁星隐现,墨凐低头看着自己心口处不断溢出的鲜红,心中却是一片空茫:“你……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景澜虚挽了个剑势,受回桃枝放在石桌上,欣赏了一番她的失魂落魄,正准备趁着她负伤无法还手时再接再厉刺她几句,突然有喧哗声从宫墙另一头传来。

  “什么人闯宫?!”“又是刺客!尽快护送殿下离去!”“弓箭手在何处!”“快快放箭!别让他过来!”

  但为时已晚,一道青光划破夜色,瞬间就将万千羽箭扫落,在众人惊慌的叫喊声中跃过高墙落进园中,正与景澜撞了个满怀。

  那双熟悉的明亮眼睛带着微微笑意,看着她道:“师妹,手下留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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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时辰之后,马车在寺庙门前停下,景澜刚掀开帘子,便有数名红衣法师立刻快步走来,朝她恭敬行礼,为首之人殷勤道:“掌教离去前曾吩咐我等,若城中有强敌来犯,就来请大人出寺,果然被他言中了!今夜皆仰赖大人出手,方能令太子殿下平安无事……大人乃轮萨之首,不如回城入大昭寺受供奉,这寺中久无人迹,到底过于清寒了。”

  他侧过身去,身后众人皆一同退向一旁。那绿柳垂拂的长桥旁武僧们执炬跪地,把湖边照得如同白昼,火光中一架镶满珠宝的黄金马车熠熠生辉。

  金车相迎,是密教中最隆重的礼节。景澜收回目光,淡淡道:“那几位轮萨呢?”

  那人忙道:“他们受了些伤,暂时不能来迎大人。”

  景澜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他们为何不来吗?他们不敢,因为人人都说我是个疯子。”

  那人神色尴尬,强笑道:“愚民无知,不过是谣言罢了,大人若是介怀,我们这就派人去……”

  “不是谣言。”景澜道:“这寺里很清静,我住在湖边,杀人的念头会少上许多。”

  她似笑非笑,目光从一干法师脸色扫过,道:“怎么,掌教没告诉你们吗?这寺庙里原本也是有人的,为何慢慢不见了呢?”

  众人一窒,齐齐看向斑驳的寺门。最外面的朱漆剥落,露出深色的木头,分不清那到底是血还是别的,却足以让人心生惧意。

  “把人都带回去,以后别来这里。”景澜漠然道,“我若是心烦意乱,那就有人要遭殃了。”

  法师们登时冷汗涔涔,不敢再多言,行礼退去。待人走后,车帘再度被掀开,洛元秋探身朝外看了一眼,见那队火光远去,道:“他们还真被你给吓走了。”

  “不吓一吓他们,改日又上门来扰人清静。”景澜伸手去扶她,道:“如何了?”

  洛元秋道:“伤了神魂,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说完抬头看了看寺门,她惊讶道:“我记得刚来的时候这庙还不是这样的,怎么变得这么破旧了?”

  景澜拢了拢长发,牵起她的手紧紧扣住,道:“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师姐。”

  洛元秋一怔:“你等了我很久,是不是?”

  四下昏黑无光,她看不清景澜的面容,只觉得她的气息忽然靠近,温热的鼻息轻洒在脸颊上,心跳不由加快。

  洛元秋抬起头,师妹二字刚要唤出,便觉唇上骤然一热,背抵上寺门,被吻得喘不过气来。

  “也不算很久。”半晌后唇分,景澜的声音有些低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进去再说。”

  景澜驾着马车绕至后门,很快来到了临湖的那座小楼旁。洛元秋眼睁睁看着她拎起墨凐的衣领把人扔进房里,入门时还撞上了门框,嘴角抽了抽道:“这么大动静,她不会被你弄醒了吧?”

  景澜沉着脸道:“醒了就再打晕。”

  洛元秋合上门,见这小楼上下都挂满了各种样式的镜子,当真是千奇百怪,有些更是残缺不全,只剩下几块碎片。

  或许是年岁已旧,许多镜子未经打磨,在烛火中显得有些模糊。但仔细看去,便会发现这些镜子里都藏着一团轻柔的雾气,不断旋转翻涌着。那雾气莹莹生光,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在彼此呼应,像水波一般轻轻荡漾着,

  洛元秋惊讶道:“你用这些镜子来修炼神魂?”

  地上只放着一张矮桌,景澜把它推得远了些,拉着洛元秋坐下。洛元秋见地上都是纸张,拾起一张看了看,纸上字迹似咒非咒,在心中揣摩一番后,另有一种奇异之感。

  景澜清开纸堆,扫出一片空地,道:“赵郅灵从前修的都是密教法门,极为霸道排外,也只有这个办法能引魂入境,尽快修出神魂剑。”

  洛元秋没见到她之前本准备了一肚子话要说,估摸说上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如今一见到景澜,她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景澜看了她片刻,嘴角微扬,想笑又忍了下去,轻叩了叩桌道:“你背上背的是什么?”

  洛元秋这才想起来意,抬头向里屋看了看,景澜见状道:“我为修炼神魂剑设下了结界,她什么也听不见的。”

  洛元秋闻言把包袱放在地上,解开后取出一只螺笛。景澜一见此物便道:“卫曦呢,她怎么了?”

  “进白塔了。”洛元秋说完,又大致讲述了一番来龙去脉,“她要我把这只螺笛交给墨凐,说自己去了池中寺……你知道池中寺是什么地方吗?”

  景澜轻轻一笑:“原来是这样,我说为何……我当然知道,密教信奉轮回之说,相信人死后会在一地徘徊,之后再进入轮回。池中寺指的便是魂归之处,但无人知道它究竟在何处。”

  洛元秋目光不经意扫过她身后墙上的镜子,忽然想起一事,忙问:“等等,圣女给你的那面镜子呢?”

  “你来晚了,掌教见我多年与此镜相伴无事,已于一年前将它取走。”景澜答道,“之后他一直闭关修行,不知悟到了什么,突然离开了丽阳,我猜他多半是去找池中寺了。”

  洛元秋一愣:“难道池中寺当真存在于世间某个角落?”

  景澜摇了摇头道:“没有池中寺,如果真的有,墨凐为何找不到?你还记得许君菡吗,她为见故友一面去寻池中寺,最后却死在了明宫下的法阵中。”

  洛元秋道:“既然这地方从未存在,卫曦为何要让墨凐去找呢?”

  景澜注视着她的双眼道:“师姐,卫曦应当不会再从白塔出来了。”

  洛元秋立刻道:“怎么会!她那般厉害——”说完话音一顿。

  按照卫曦原本的计划,修复完法阵之后,她便会带着灯盏与神兵入塔。可最后卫钧打碎了一盏灯,并带走了另一盏与神兵,卫曦也没要洛元秋手中的剑,入塔时更是什么也没带……

  想想卫钧身上分明还有卫曦设下的誓约,都能活到后世兴风作浪,岂不是说明卫曦早魂消魄散在白塔里了?

  洛元秋沉默良久,心里有些难过。景澜摸了摸她的头道:“别忘了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我们不过是外来之人,无力改变这一切。想想殷雪怀,还记得他走在过往中的影子吗?一次次重来,也不过是重蹈覆辙罢了,对墨凐来说也是如此。”

  洛元秋道:“是我魔怔了。卫曦,有时我觉得她不像是幻象。”

  景澜道:“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她是墨凐始终不曾放下的执念,你感觉她格外真实也无可厚非。”

  “如果墨凐找到了池中寺,”洛元秋问道,“是不是就能破除执念醒来了?”

  景澜沉思片刻,道:“且不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池中寺,如果有,那里会有卫曦吗?”

  洛元秋不解道:“但卫曦已经进白塔了,如何会出现在别的地方?”

  说完她一怔,涌起不祥的预感:“如果墨凐最后发现卫曦不在那里,岂不是……”

  景澜淡淡道:“一切又会重来,就是不知下一次梦境轮回里,你我又将替代谁。”

  洛元秋一想便觉头皮发麻,道:“那怎么办?直接告诉她卫曦已经不会回来了,让她去白塔找卫曦?”

  景澜道:“按照这梦境的法则,你此时的身份是‘应常怀’,照卫曦临别前的托付,你应当无法告知墨凐实情,不信你大可一试。”

  洛元秋不死心,道:“我不说出来,写在纸上不行吗?”

  景澜扯过一张纸道:“你写。”

  洛元秋抓起笔写下‘卫曦已入白塔’,还没来得及高兴,纸上字迹立刻便消失了。

  “……”

  景澜见她呆呆望着纸的样子颇为可爱,顺手捏了捏她的脸道:“除非你能在对此事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写出这句话,否则心意一动,就会受到法则的约束。”

  洛元秋纠结了半天,想破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得道:“那我就把螺笛交给墨凐,告诉她卫曦去了池中寺?如果她没有问,而是直接回了北冥,这又要怎么办?”

  “那都是她的事,与我们无关。”景澜道,“我们只需做好份内之事,等待这终局的到来。”

  洛元秋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那就等她醒来吧。”

  景澜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道:“我本想去找你,但掌教在时我难以离开丽阳。这些年我被困在这座楼里修行,想来远不如你在外游历所见之奇广,不如说说你都去了什么地方?”

  “但你不在我身边,”洛元秋靠着她的肩道,“不管我走了多远,一想到你不在,便觉得这些都没什么意思。”

  自卫曦入塔后,她在塔下枯守半载,试图再度修复那座法阵,失败了不知多少次后只得放弃,带着螺笛前往魏地寻找墨凐。

  没想到早已物是人非,当年的叛军已经不知去向。

  洛元秋找来找去,墨凐始终音讯全无,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若不是坊间传闻陈帝遇刺罢朝不出,她恐怕都想不起墨凐行刺这件事,现在还在魏地苦苦找寻呢!

  但这些她都不想再提,这数年中经历的一切如石中火,隙中驹,梦中身,唯有身旁这人是真切存在的。

  倦意涌来,洛元秋垂下头去,十分自然地窝在景澜怀中。她如飞过雨云终于归巢的鸟儿一般,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定,沉沉睡去。

  景澜抱着她,也慢慢闭上了眼。

  .

  三日之后。

  墨凐昏昏噩噩艰难起身,望着满室闪烁的镜光,喃喃道:“我这是死了吗?”

  景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如果一心求死,办法还是多的很,烦请不要死得太近,扰了我的清静。”

  墨凐按着心口伤处,顿了一顿,后知后觉道:“……你没有杀我?”

  只见镜子上朦光浮动,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镜中人道:“真奇怪,我为何要杀你?”

  墨凐盯着一块碎镜,面色难看道:“原来你修的竟是神魂之术,无怪我会败在你手里!你明知我是魏人,为何要手下留情,放我一条生路?”

  景澜道:“在我心中并无魏人陈人之分,要说这六国遗民,可怜的又岂止是魏人。”

  墨凐沉默不语,景澜又道:“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两件事,你的大仇得报,皇帝已经死了。”

  “他并非死于我手中,”墨凐冷冷道:“第二件呢?”

  “有一位故人想要见你。”

  “是……谁?”

  镜中影陡然散成雾气,门开了,洛元秋的声音响起:“是我。”

  墨凐见到她手中的螺笛,眼中一震,不可思议道:“是她……她怎么了?!”

  洛元秋来到她面前,将螺笛轻轻放下,道:“我找了你很久,卫曦要我把它交给你。”

  墨凐苦笑一声,神色黯然道:“她是不是不想再见到我了?”

  “没有。”洛元秋本以为这话会说的有些勉强,没想到竟有种诡异的顺畅感,仿佛这话并非出自她的口中。面对墨凐的注视,她自然而然道:“她让我告诉你,你想回北冥随时都可以回去,不过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墨凐神情平静了少许,低声道:“多谢,那她去了何处?”

  洛元秋在心中一叹,道:“池中寺,她去了池中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