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寒山纪【完结】>第223章 执迷

  墨凐到底有没有梦见卫曦洛元秋无从得知,但数月之后,她离开斗渊阁,重新来到山顶。

  卫曦在明宫前抚琴,两人相隔一座石桥,二载未见,墨凐身形高了不少,卫曦却是一如从前,与二人初遇时相差无几。

  墨凐静待她一曲抚毕,方开口道:“看来你已经预料到了,你应知我为何而来。”

  卫曦随手一拨琴弦,淡然道:“国有国运,并非人力所能挽。命数使然,大厦将倾,再如何力挽狂澜也于事无补,你解不了万民倒悬之危,济不了苍生涂炭之灾。”

  墨凐闭了闭眼,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缓缓道:“这些日子里,我仿佛能听见从海上传来的哭声,从未有一日停止。你所说的这些话,我也不止一次在心底对自己说过。但我做不到视而不见,做不到无动于衷。”

  卫曦沉默半晌,抬头看了她一眼,平静道:“明知无用,你还是决意要这么去做?”

  墨凐深吸一口气,眉宇间浮现出暴戾之色,勉强压抑住心中怒意道:“你不是也一样吗?明明可以离开,依然选择留在了这里。为了什么?怀念故国,不舍师门,抑或是为了长生不老……”

  不等卫曦开口,墨凐大步走过石桥来到她面前,半跪在琴旁:“你救了我一命,我把这神兵取出还给你,我们之间便再无亏欠。”

  她面色苍白,言罢展开右手,托着一枚泛着紫光的珠子在手间。却见她掌心伤痕累累,新旧相叠,一看便知不是一日而成。

  墨凐避开卫曦的目光,深吸一口气道:“原物奉还。”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卫曦没有去取那枚珠子,轻轻碰了碰墨凐掌心的伤,她的目光几不可察黯了些许,道:“疼吗?”

  墨凐对上她明澈的眼睛,一时如陷梦中,怔然看了她片刻,才回过神来,猛然起身后退半步,低声道:“别这么看着我!”

  她的神情满是痛苦挣扎,心事重重,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对眼前人一一道明,最后却一语不发。

  卫曦拾起那枚珠子,轻轻握在手心,道:“离开这里以后,就再也不能回来了,你当真想好了吗?”

  墨凐的目光再度静了下来,望向她道:“我早已想好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回来了。你的国人早已死去,你守着的无非是一座孤坟,纵然千年万年不死不灭,也不过是游荡在其中的孤魂野鬼。但我的国人还在,他们的哭声穿过海波到我耳边。我和你不同,哪怕有一线希望我也会去挽回,我绝不会……绝不会像你一样,只知枯守,到事无可挽之际才知道后悔!”

  卫曦垂下眼眸,道:“看来你去意已决,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既然是这样,我也不会阻拦,你顺心而为便是。”

  她顿了顿又道:“只是你再也无法返回此地,而我这次进入白塔后也不会再离开,此番别后,或许此生都难再相见了,你我师徒之谊亦止于今日。”

  “我还有一问,”墨凐抿了抿唇,艰涩道:“你从海中救起我,又收我为徒,倾尽一切传授我法术,仅仅是因为我是岳成式的后人,因为我手中这把神兵?”

  她紧盯着卫曦,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卫曦依旧平静,坦然道:“我授你术法,起初是为了你手中的神兵。没想到变故突起,我不得不择选一位守塔人来接替我。但我所属意的人选远在万里之外,下落不明……两相抉择,你手握神兵,稍作教导一番,勉勉强强也能入眼。”

  卫曦继续道:“等你接任我成为新的守塔人,领悟这北冥六州十八地奥妙无穷无尽之后,你自会明白,人与这浩瀚天地相比是何其渺小;你往日所执着的一切,也不过是泡影浮漂。世如流沙,爱憎别离,生老病死都是常事;百代兴亡,枯荣更迭,本是在所难免。你会长生不死,最后魂归于天道,这样难道不好吗?你觉得此处是牢笼,怎知离开之后,不会受困在另一个牢笼之中?”

  她此时所言字字句句都与卫钧说的相差无几,墨凐虽是失望,仍是道:“你明知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卫曦一静,道:“如你所想,我在你身上施下法术,暂时蛊惑了你,是为了让你能更加信任我。没想到你误以为自己对我生出了恋慕之心,那其实并非你的本意。”

  “够了!”墨凐面上血色尽褪,眼瞳深处如覆冰霜。她的语声轻却坚决,道:“此去无论生死,只愿你我再也不相见。”

  见卫曦眉心紧拧朝自己看来,墨凐心中竟有种刀割般的残忍快意,她向山下走去,即使知道卫曦就在高处看着自己,也始终没有回头。

  她离开之后,卫曦望着手中那枚珠子怔然良久,最后将它收进了怀中。

  “何不索性对她说出实情?”

  一人自暗中现身,一袭灰衣风尘仆仆。那笠帽下眸光凛然,赫然是消失多年的应常怀。

  “她此时的境遇,皆因我而起。”卫曦答道,“起先我为她算了一卦,她此生运际顺风顺水,本该坐享富贵太平一世,当与修行无缘。如果不是我一念之差,将她引入此途,她的命数也不会因此扭转。”

  应常怀道:“她确实与大道无缘……你算到了什么?”

  卫曦将琴放在一旁,双目化为银白,喃喃道:“我看到了她的结局,在白塔倾覆之时,她从塔上一跃而下,最后葬身在海眼之中。或许正是因为我与她之间纠缠太深,这才影响了她的命数。但未来也非是定局,变数累积,因果之力自会扭转。若是永不相见,她也许便不会走上这条死路。”

  应常怀没有说话,手腕蓦然一动,又一人从身后踉跄走出。因双手被绳索所缚,这一扯让他重重扑倒在地。

  他闻言疯了一般大笑起来:“我真是愚蠢,原来你都知道!是你故意让我离开北冥……我能得到那面镜子,也定然是你的安排!这一步步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可笑我竟成了你手中的棋子而不自知!”

  卫曦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当然知道你要做什么,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找不到对我下手的机会,只能另辟蹊径,转而对她种下了镜术,她也未必会想要离开,说不得还要另费我一番工夫。”

  卫钧讥笑道:“好!不愧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我们都在你的股掌之中!可你这般千算万算,是否曾料到这次自己也栽了进去?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此时因情障心境动摇!哈哈哈哈,你竟也会因旁人而动心,生出了情障,真是功亏一篑……”

  卫曦不置可否,道:“像你这种躲藏在阴影中的人,终其一生都在恐惧中逃避死亡,不敢见天日,有许多事,想来也不会明白。”

  她微微一抬手,卫钧便再难开口,转瞬间晕了过去。

  应常怀忽道:“白塔上究竟藏了什么,为何它的力量会变得如此强大,竟然到了驱使海水吞噬土地,向岸上肆虐的地步?”

  卫曦道:“那是一股从海眼诞生出的至恶之力,如今天下大乱,国与国之间连年征战,致使怨气丛生,反过来助长了它的威势。如果放任它再这么下去,四海之水迟早会淹没大地。”

  应常怀道:“你想封印了它?”

  “这一弓一剑原是为此所铸,也是开启白塔的钥匙。”卫曦答道,“没想到那时正值古越倾覆,这弓与剑被人仓促取出,用以抵御外敌,却仍未挽回覆没的结局。”

  二人望向远处那座洁白的高塔,卫曦道:“当年功败垂成,只差最后一步便能登顶将其封印,却也无意中削弱了它的力量。这数百年来倒是安然无恙,若不是战乱四起,它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亲眼看它又强大起来却无能为力,我实是有负师父所托。”

  她低柔的语声中透出不可回转的果决,应常怀想了想道:“这塔很高,要我陪你一起上去吗?”

  卫曦笑道:“那倒不必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何况我早已算到我的归期将近,入塔在所难免,并非是一时意起。”

  应常怀道:“这人方才说你生出了情障,但白塔上幻象重重,你若想登顶,岂非是……”

  卫曦手中握着珠子,微微一笑:“不是情障。”

  “……”

  她眼眸中浮现出温柔之色,悠然道:“你且当作那是一片心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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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初十六年,陈军势如破竹一路南下,轻取魏国七座城池,十万兵马围困魏国国都绛城数日,随后传来了魏王在宫中暴亡的消息。当夜丞相命人开启城门,手捧玉玺披发跣足而出,以示向陈帝臣服。

  陈国大军而后长驱直入,在绛城中抢掠屠戮,满载而归,甚至一把火烧了魏王的聆音台。那火光映亮天幕,足足烧了三日,就此向世人宣告魏国灭亡。

  至此兵戈止息,陈国终于统一六国。

  但亡国之恨不是一朝一夕能淡忘的,太初十八年,被陈国最先纳入版图的真国人因不满密教‘异神皆除’烧毁观宇一事,暗中在华迟聚集,率先发动叛乱,随后和月与宋两地皆有反抗陈军之事传来,虽先后被镇压,但亦有消息传出。及至太初十九年,陈帝命四万劳工向西凿山通海,沿途死伤无数,彻底激起了魏人的反抗之心。

  太初二十年,一魏国贵族以复国为名召集昔日部下组建了一支军队,誓与陈军抗争。之后一连处决了数位驻守于绛城的陈国官员,将其尸首倒吊在城楼之上。此举令陈帝大怒,命将士率大军入魏地平叛,大肆搜捕参与叛乱之人,告发者赏金百两,叛党在闹市斩首示众,以作警示。

  在陈军的猛烈攻势之下,魏地人心溃散,时有畏战私逃者。终于在太初二十二年,陈军将叛军残余势力围困于天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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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间昏昏暗暗,透过叶片缝隙可见阴云沉沉的天空,雨水从高处接连落下,噼里啪啦打在叶子上,那声音时远时近,让人有些琢磨不定,心生烦意。

  大大小小的水洼从脚下延伸向密林深处,枯枝落叶沉在底下,像是海中沉船的残骸。

  洛元秋仰起头,望着那林叶间洒落的微光,感觉林叶上的雨水似在微微泛光。密林中枝桠紧连,那些或深或浅的绿在高处汇聚,相融相叠,如漩涡一般,不留意间看久了便会忘却来时的路,迷失在这片繁茂的树林中。

  “这雨就要停了,”她自言自语道,“他们人应该就在这附近才对。”

  那点雨水从她指缝间浸入,很快雨声消失了,林中又恢复了宁静。大雨后深山幽寂,连鸟叫声都不曾听闻。

  洛元秋从斜坡滑下,倚着树干暂缓下落之势,片刻后她蹙眉向西望去,屏息凝神细听。将背后所负之物转到胸前,数息之后她落到坡底,顺势滚进树丛中躲藏起来。

  就在她身影隐入丛中的瞬间,轻微的脚步声随即传来,数名身着藤甲之人在林中快速穿行。他们腰间都佩着长刀,只有中间一蒙面人身背弓箭。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拨开宽阔的树叶,队尾那人不断用枯叶覆盖住脚印,众人朝着树林密集处走去。

  不过多时他们到达后山溪流旁,领队逐一将人手安排下去,又留出几人在四周警戒巡视,余下之人则在山石与陡坡的缝隙间生火歇息。

  领队来到那背负弓箭之人的身旁,道:“殿下,雨停之后,今夜山间会起一场大雾。陈军不擅在山中作战,我们借此机会正好突出重围,等到了泗邺与萧将军汇合,他们就再也拿我们没办法了。”

  这缝隙靠近山体附近长满了藤蔓,恰如一张密网,正好掩盖住了洛元秋的身影。她放轻脚步朝前走去,寻着一个合适的位置潜伏下,从藤蔓枝叶间朝内窥视。

  只侧坐那人并不答话,手覆在脑后解下面罩,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出现在火光下,是许久未见的墨凐。

  再次见到她,洛元秋不免有些恍惚。折下一片叶子在指间无意捻碎,她才想起来自己此时是‘应常怀’。

  事情还要从六年前说起。

  墨凐离开北冥之后,洛元秋原以为自己和景澜还是会像从前一样跟随在她身边,却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变故,她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再度成为了‘应常怀’,而景澜则去向不明。

  洛元秋随后静下心来想了想,既然自己又变成了应常怀,那景澜或许是去了丽阳,顶替赵郅灵去修神魂剑了。

  她只能安慰自己再等一等就好,便依照应常怀与卫曦的约定,留在北冥帮助她修补白塔下残缺的法阵,并以手中飞光协助卫曦重新开启白塔。

  没想到这一晃便是六年过去了,法阵修复完毕的那日,卫曦随手摇卦一占,意外占出了与墨凐有关的事,算到她如今大难当头,正在生死边缘徘徊。

  如此一来二人不能坐视不理,立即动身,前往魏地找寻墨凐的下落。

  魏国覆灭之后并入陈国版图,为了便于管理,被划分成几块重新命名,又强将数地百姓强迁向临海人烟荒芜之地,若有不肯离去者便纵火烧毁屋,逼迫他们迁离。洛元秋所见尽是惨状,繁华的村镇化为焦土,疮痍满目,风中回荡着哀叹声,一路遍洒迁徙者的血泪。

  面对此情此景,卫曦愈发沉默,洛元秋也觉得十分不忍,忽然明白墨凐为什么一定要回来了。

  入山前洛元秋与卫曦分头去寻找魏军的下落,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洛元秋先一步找到了,她在这山林中潜伏了两天一夜,这才等到了他们。

  洛元秋仔细观察了一番这周围,见这支队伍人困马乏,负伤者近半,便猜测他们到达此地之前一定经历了一场恶战。

  墨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向洛元秋藏身之处看来,幸好洛元秋反应迅速,当即匍匐在地。她又转过头去,沉默片刻,拨了拨火堆道:“还剩下多少人?”

  那人答道:“昨夜渡河时未料到陈军会伏击在两岸,两万人折损近半。秦将军见殿下负伤,便领了六千人向西引开陈军,命余下之人护送殿下入山。这一路上陈军紧追不放,我们只剩下一千八百人了。”他见墨凐不为所动,语声不自觉带了几分催促:“殿下应尽快拿定主意才是,若是留在山中等秦将军回来,万一陈军又追了上来,那岂不是——”

  一道银光刷然架上了那人脖颈,墨凐淡漠道:“这一路上陈军为何能寻迹而来,总也甩不掉,想必其中缘故你心里清楚得很。我之所以与秦历分开,就是怀疑队伍中有内鬼,索性试探一番,没想到你果然等不及上钩了。怎么,做陈人的走狗出卖同袍,你也能夜夜安枕而睡吗?”

  那人面露骇色,忙要辩解,脖颈下的剑锋却向前进了半寸,将他的话都堵了回去。剑尖上挂着一根赤绳,绳上所穿细珠已失了大半,墨凐道:“我从不无的放矢,陈人许诺了你什么?让你以后能进密教,做个法僧?”

  剑身一转,赤绳滑过剑锋,从中断裂,珠子立时落了一地。那人眼中流露出恐惧之色,或许是知道自己必死,又由惧转怒,反倒镇定下来,冷笑道:“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我只是不想白白去送死罢了,又能有什么错!强如真、代两国都不得不臣服于陈,魏国早已亡了,就凭我们这些残军败将,如何能与陈军抗衡?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不过是顺势而为。就算你今天杀了我,到底也难逃一死……”

  话音方落,只听外头传来嘶鸣声,示警的尖哨接连响起,追兵来了!

  那人面露喜色,正要开口,却觉眼前寒光一闪,喉间热意涌动。墨凐已从他身旁走过,鲜血从剑上滴落。

  忽然听得喊杀声震天,洛元秋见状忙起身绕至洞前一探究竟,此时天已入夜,深如泼墨,只见四面八方的火光自远处向此包围而来,趁着雾气尚未聚集,陈军派遣出了前锋队发动攻击!

  洛元秋就地一滚,避开陈军战马的踩踏,同时右脚勾住马镫,腰身在半空利落翻转,一脚踹下了马上那名统领,坐稳马背后收紧缰绳朝战场中心奔去。

  无数陌生的面孔从眼前掠过,但都不是她要找的人。洛元秋手持一道青光,悍然冲进敌阵,所到之处人仰马翻。陈军战旗被她一剑斩断,登时士气大减,原本防守周严的军阵硬生生被撕出了一道口子。魏军见状聚在一起,一鼓作气冲了出去。洛元秋正要向那指挥官所在的地方奔去,身下战马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突然向前倾去,洛元秋险些被甩下马背,朝侧方一跃,紧握高处的树枝在空中翻了个身方才落地。

  她手中剑光霎时划出一道光弧,将什么东西击落在地。黑暗里传来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凡人相争相斗,自由他们去,阁下是修行之人,何必要身陷此局?”

  洛元秋负剑于身后,道:“既是这样,那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她一向是能动手就不动口,下一刻剑光如雨洒向黑暗中,她却疾退数步,肩头一斜,耳畔惊风掠过,反手迅捷无伦向后刺出一剑!

  闷哼声传来,一击得手,洛元秋没有回头,反手收剑,她在黑暗里站了片刻,听见那厮杀声已经弱了下去,心知魏军难以抵抗陈军攻势,正在朝山里撤退。

  只这么一错眼就失去了墨凐的踪迹,洛元秋心中着急,唯恐应验了卫曦所卜之卦。奈何山路难行,她只好爬上树去,踩着枝桠在树林间穿行,想看看魏军究竟向什么方向撤去了。

  正当她犯难的时候,忽有一人从高处落下,衣袂飞扬,仿佛是一片月光落在树梢。她对洛元秋道:“常怀,把灯给我。”

  洛元秋大喜过望,立马解下身上的包袱,提起灯交给她,道:“你找到人了吗?”

  卫曦在灯罩上轻敲三下,那灯盏渐渐亮了起来,光如银纱将两人包裹住,她低头掐指一算,道:“还没有,今夜向着有水的地方走会遇见故人,这山中的河在哪里?”

  洛元秋在树林中找来找去,幸好昨天刚下过大雨,此刻河水湍急,纵使在夜色里也能听见声音。她一路听声辩位,终于来到了水边。

  看着岸边散落的藤甲与折断的刀剑,洛元秋有种不祥的预感。卫曦却说:“走吧。”

  这山中林荫遮天蔽日,终年昏暗,两人顺着河流而下,也不知走了多久,洛元秋抬头一看,也望不见天空,连天有没有亮都无从得知。

  卫曦提着灯走在她身侧,眉眼间有股难言的疲惫,就连她手中的灯盏光芒也比平时黯淡不少。洛元秋隐约有种奇怪的感觉,忍不住向她看了一眼,道:“之前那些追兵呢?”

  卫曦道:“我将他们困在山林中了,只需等到天明时便可出来。”言毕她看着洛元秋说道,“扭转因果会耗费我不少的力量,你不必为我忧心。”

  洛元秋差点脱口接道‘我忧心你做什么’,她总算还没忘了自己正顶着应常怀的壳子,佯装打量四周,道:“因果?难道是你之前算的那一卦,这因果与墨凐有关么?”

  “当然。”卫曦道,“只是此因由我起,果却应在了她身上,这样有些不大公平。如果不是卫钧对她种下了镜术,她也不会执着于此,走上这条绝路。”

  拍翅声划破夜色,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朝二人飞来,最后落在了洛元秋肩上。洛元秋转头辨认它一会儿,看见它脚上的铜牌,惊讶道:“是白统领?谭一行在这附近?”

  白鸟见她认出了自己,展翅飞向远处,时不时停在树梢上,像是在为她们引路。

  不过多时二人来到河流下游,因这低地地势开阔的缘故,水流变得平缓不少。两岸青山环抱,绿树丛生,终于得见天日。那星月辉光落在河水中,如万千簇涌的银鱼,竞相追逐而去。

  洛元秋听到哞哞两声,定睛一看,一只大灰牛卧在河边,正悠然自得地嚼着草,牛角上依旧站着几只色彩各异的鸟儿。

  灰牛身旁一人趴在地上,背后背着斗笠,她的双眸一色赤一色碧,如宝石一般,在月光下微微闪烁。只见她一手拢住耳朵,一动不动盯着水面,似在凝神倾听什么。

  洛元秋走到她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她。谭一行仍维持着这一姿势,道:“上游是在打仗吗,今夜是不是死了许多人?”

  洛元秋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谭一行直起身,好让白鸟落在自己肩膀上,道:“听水里的鱼说的。”

  “鱼?”洛元秋顿了一顿,疑惑道:“鱼是怎么说话的?张嘴吐泡泡吗?”

  谭一行道:“和人差不多。”

  洛元秋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群鱼是怎么像人一样开口说话,见水面浮上几个清亮的泡泡,刚要学着谭一行把头贴向水面,谭一行却看向她身后:“鱼还告诉我,我方才从河上捞上来的人,就是你们此行要找的人。”

  卫曦微微点头,仿佛这一切早已在预料之中,道:“万物皆有灵,草木亦有心,这便多谢了。”

  谭一行道:“她受了伤,我把她放在了树后,你们去找她吧。”

  洛元秋猛然回过神,这才想起来意。向树林看了一眼,她道:“这里有这么多树,你说的是哪一棵?”

  谭一行不答,忽而俯身贴近水面,似乎又听见了什么声音。片刻后她转身骑在灰牛背上,道:“那些就鱼要走了,它们明早要赶到洛河,邀我随它们一道去。”

  洛元秋眼睁睁看着她走远,大声问道:“你还没告诉我那些会说话的鱼到底是什么鱼!”

  谭一行的声音远远传来:“鲤鱼。”

  林中树下青苔遍布,细流潺潺,密荫中不闻旁声,只见月光如雪般疏漏而下,于静谧中悄然融入流水。

  一点朦光照在树旁,隐约可见一人靠着树侧倚着。她的影子落在地上,半晌后肩头猛然一震,气息急促,似乎正在深陷噩梦无法自拔,挣扎着想要醒来。

  感受到温暖的靠近,墨凐缓缓睁开眼,却发现那是一盏灯。

  “你说对了,这一切都无法挽回。”她喃喃道,声音疲倦之极,“或许真有宿命之说,命中注定这是一场败局,无论我怎么做结果都是一样的。”

  卫曦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你后悔了吗?”

  墨凐吃力地按住肩上伤口,眼中光芒涣散,如风中之烛,渐归于一点微星:“不,我不后悔。哪怕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去做。”

  身后再无声息,林间雾气随风聚来散去,墨凐望着远处的水流与月光道:“这是梦吗?”

  说完她想回头看身后人一眼,却被一只手按住了后背。昏暗中卫曦道:“别忘了你曾许下的誓言,破誓于心境有大碍。只要你不看我,就不算破誓。”

  墨凐静了一瞬,终于明白这并非是梦,道:“我当然记得我说的话,离开北冥之后的日日夜夜我都记得……只是我没想到,原来你也没有忘记。”她忽地笑了笑道:“不过现在我就要死了,就算回头看你一眼,应该也算不得违背誓言。”

  卫曦道:“你不会死。”

  “你又为我算了一卦么?”墨凐只觉得心口一阵抽搐,忍着痛说,“这次你算到了什么?我不知道我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让你千里迢迢来此地见我……无论什么,你想要都拿去罢。”

  卫曦轻叹一声,把灯盏放在她身旁,道:“我什么也不要。法阵已修复完毕,再过些日子,我就要进白塔了。”

  墨凐了然:“你是来与我告别的?”

  水流在她脚边恰好积了一方小小的水洼,借着光向水中看去,卫曦身影倒映在水上,脸庞皎洁如月,一如往昔所见。

  卫曦轻声道:“有人曾告诉过我,受了别人心意,应当所有回报。”

  “什么心意?”墨凐身躯颤抖起来,心中浮现起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道:“你……”

  卫曦却不让她把话说完,道:“若此间事了,你无处可归,不如回北冥去吧。”

  洛元秋走近时正好听到这一句,便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向前。方才谭一行走后,她一时兴起在水中捞了半天鱼,没想到连鱼的影子都没看见,这才放下袖子想起卫曦与墨凐来。

  依她所见,这本是她们二人之间的私事,旁人还是少掺和为好。纵使如她这般天生迟钝的人,也能从这对师徒不同寻常的关系中察觉到些许耐人寻味的东西,如此以来,她更是敬而远之。

  但卫曦入林后久久未出,她不得不亲身一探究竟,没想到却听见二人交谈,当真是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如果师妹在就好了,洛元秋不止一次这么想,她的办法总是要比自己多。

  卫曦立刻回头看了她一眼,道:“她受了伤,你身上可有带着伤药?”

  洛元秋发觉气氛不对,很想马上走到一边去,只恨自己不会钻洞,不能瞬间消失在树林里。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她见树后坐着一人,而卫曦的那盏灯就放在她身边,便走过去站到光中。

  墨凐面色因失血过多显得格外苍白,洛元秋半蹲在她面前,打量了她片刻,解开包袱放在地上,取了清水调配药粉。

  她漫不经心道:“还认得我吗?”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墨凐眉目间充满疑惑,随即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你也是古越遗民。”

  洛元秋微微点头,干脆利落地帮她上药,道:“虽然你不曾拜我为师,但还是走上了修行的路,也算是殊途同归了。适才我听你们说话——你也要同我们一道回北冥了吗?”

  墨凐盯着她看一会儿,可惜气势不足,洛元秋不但不为所动,甚至顶着那冰冷的目光还能分出心来,在绑布条的时候打了个漂亮的结。

  洛元秋当着她的面很想问问这个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自己又何时才会与师妹重逢?但卫曦就在一旁,让她突然想起景澜之前说的话,不能惊醒做梦的人,只好隐晦道:“有些事一旦错过就再无转机,你要想好了。”

  墨凐没有说话,洛元秋收拾好包袱起身,忍不住向墨凐身后又看了一眼,卫曦静静站在灯盏光芒照不到的地方,像是一个沉默的倒影。洛元秋有些不太明白,这二人何以会分别,又为何转眼之间形同陌路。但她知道这世上许多事无需深究,于是这念头转瞬即逝,她背对着二人走到水流旁,对着青苔上或深或浅的月光兀自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墨凐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在这静夜中份外清晰:“不,我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要去做。正如你要守护白塔,我亦有我的责任。”

  良久卫曦道:“我明白。”

  其实早在二人寻找墨凐的路上,洛元秋就曾向卫曦提议过,如果真想扭转墨凐的命数,不如干脆把她带回北冥,以免她在复国的道路上越走越偏。而卫曦却说哪怕把一切合盘托出,墨凐也一定不会离开。

  果然又被她言中了,洛元秋强忍着好奇没有回头,心想这斗渊阁的术数难道真的如此灵验,宋天衢只学得残篇断章都能为人看相,且十拿九稳,鲜少出错,无怪卫曦能数次断定墨凐的际遇。想到这里,她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远处山林忽然有火光掠过,忽明忽暗,很快由远及近,向着此处奔来。洛元秋警惕起来,墨凐原本昏然欲睡,见到这光也一阵振奋,道:“是我的部下,他们来找我了。”

  洛元秋本想再问问墨凐愿不愿脱身离开,卫曦却像看出了她的念头,微微一笑,对墨凐道:“时候到了,我们也该走了,这盏灯就留给你吧。”

  墨凐呼吸一顿,面颊因烧热而有了些血色。她迟缓地点了点头,极轻道:“等回到北冥,我们还像从前一样。你放心,我不会违背誓言去见你……只要知道你就在那里,就算再也不相见也无妨。”

  洛元秋以为卫曦不会回答,没想到卫曦离开前却道:“我为你算了一卦,你此番劫难皆因执念而起,如若你能放下执念,看破生死,便能真正冲破这场生关死劫。死过一次的人,往事尽可翻篇。我答应你,只要你能活下来,我会在明宫等你。”

  墨凐黯淡的眼中骤然一亮,她掌心撑地,似乎想要回头,最终也只是再度看向水面。

  夜风拂过林间,层层涟漪轻荡,唯有破碎的月光在水中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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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塔下。

  洛元秋检查完法阵之后,看着阵眼上空荡荡的石台,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原本放着的是什么,疑惑道:“你把那盏灯送给了墨凐,那法阵要怎么办?”

  卫曦神情淡淡,自从见了墨凐回来后她眼中的疲惫更甚于前,道:“不急,那不是还有一盏。缺了一盏暂且不碍事。”

  洛元秋问:“还有什么东西能压在阵眼上的?”

  卫曦道:“斗渊阁里还保留着岳师制灯的手札,仿造一盏新的也还来得及。”

  洛元秋沉默片刻,肃然起敬:“你不是符师吗,没想到你居然还会炼器。”

  卫曦道:“我当然不会,你手中的剑是折断后重铸的,我以为你会。”

  “……”洛元秋道,“可我只会画符,不会炼器。”

  卫曦笑道:“好罢,听说炼器也不算很难,那就一起学罢。”

  洛元秋无言以对,道:“怎么就不难了?若是做个飞镖暗器当然不算难,但你看这灯,它像是寻常人能做得出来的吗?”

  卫曦悠然道:“你不是寻常人,我也不是,不试上一试如何知道能不能行得通呢?”

  洛元秋很快被她说服,两人前往斗渊阁翻阅前人手札,准备仿造一盏新的灯放在法阵中。

  洛元秋起初信心满满,在斗渊阁呆了数月,炸毁了不知第几个器炉后,连卫曦也必须承认,她确实不太适合做除了画符以外的其他事。

  于是她从斗渊阁取出一件法器,让洛元秋去六州十八地采集日月星光、雷火电闪,待其相融相合之后,注入灯盏中以作灯芯。

  洛元秋早听过北冥六州十八地的种种传闻,但都比不上亲身而往所见到的一切来得震撼人心。

  入海七千里,传说中的六州本是漂浮汪洋之上的一片广阔土地,物产丰饶,奇珍众多,由神人所治。在经历了天地分崩离析之变后分为六座岛屿,其中以蓬莱、瀛洲、方丈、流波四岛为世人所知,另两座则漂浮在海上不知所踪。

  据古越人所记载,这两座岛一名岱屿一名员峤。岱屿处于冥海之上,浪谲波诡,后随浪潮流向极北之地,沉入海中。相传岛中生有月树,百年一开一谢,花为月华之精,华光明灿,莹然生辉,落地即失。而员峤则在冥墟,岛上山如利刃,蕴育着雷火风芒,地势险恶难测,去者少有归还。

  饶是洛元秋在这数年间见惯海上波涛,也差点被惊涛骇浪吞噬,葬身鱼腹。若是没有卫曦借给她的巨龟引路,也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找到这两座岛屿。

  至于那十八地,更是在人烟罕至的绝险之处。它们是十八座散落在海中的小岛,随意分布在大海中一片静流里,远望如夜空中的星子。那静流看似寻常,却连最轻的羽毛都无法承载,只有在无月无光的夜晚,水流会短暂降下数丈,露出水中的石墩,让人得已进入此地。

  洛元秋穿梭在这些地方寻觅星光时,无意中抬头向天幕看了一眼,没想到竟看到了极为奇异的景象。只见漫天繁星向东南坠去,新的星辰从漆黑的大海中升起。古越人称之为星落,这往往昭示着人世间将迎来巨变。因星辰皆有定位,轻易不会变动,每当群星更迭的时候,便预示着往昔因果重新清算,世间万象即将开始新的一轮循环。

  洛元秋看不出新升起的星辰有什么变化,但她注意到在天穹东北方有颗极亮的星辰忽然变得黯淡,与它相对的是一颗小星——如果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但此刻它却渐渐亮了起来,向着天空高处升去。

  当时她并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但这一幕却深深印在了脑海中。时过境迁后,她回想起那一夜,才明白其中所隐藏的含义。

  在海上漂流了近一年,洛元秋终于收集完重铸灯盏所需的几种光芒,携带法器重返斗渊阁。

  再见到卫曦,洛元秋发现她似乎又变得虚弱了许多,猜测或许是重新铸造灯盏殊为不易,便不曾去深究细想。

  卫曦将法器中的光芒灌入灯盏中,又刻上符文,使其能运转自如,如此又耗去数月。等到一年中月光最为明亮,能彻底照亮海底的那日,洛元秋取出旧灯盏点亮,与新灯盏一同放入阵眼中,准备开启白塔。

  洛元秋手按在祭坛上,召出青光,那光几经收束,逐渐凝结成一柄古朴的剑形。卫曦也放下那枚珠子,紫光在她掌中幻化成一把长弓的模样。

  卫曦道:“做好准备,剑与你的神魂相连,在开启白塔之时你的神魂亦会随之离体,万不可掉以轻心,只需静守心神于一念,便能回到躯体之中。”

  洛元秋点点头,盘膝坐在祭坛下。卫曦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洛元秋只觉得身体骤然一轻,不受控制地向上飘去,仿若乘风而起。月光下云雾涌来缓缓包围了白塔,海水翻腾,一时只听海浪咆哮声如雷鸣,灯盏柔和的光芒水纹般向外扩散,形成一道银白色的光幕。刹那间祭坛四周出现了无数影子,朝着塔身叩拜祈求。有一人排众而出,双手捧着什么,朝塔下走去。

  那些人的面容都十分模糊,洛元秋道:“这些人是……”

  卫曦道:“尘世间的幻影,沉醉于昔日的荣光中,故而流连于此不肯离去。”

  无数景象纷沓而至,走马灯般在洛元秋眼前飞快闪过。刹那间一片寂静,祭坛上两件神兵仿佛受到感应,青紫光芒化为一道光束,直向白塔奔去!

  清脆的破裂声传来,仿佛寒冰层层碎裂,继而云雾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洛元秋忍不住屏住呼吸,发现那浑如一体的洁白塔身多出了一道缝隙。

  什么也没有发生,那缝隙向两侧扩张,渐渐出现如门洞大小的入口,无论是猜想中的幻象还是鬼影都不存在。洛元秋刚想开口,却听见悠长的钟声从高处响起,一声未绝另一声又接连落下,如海潮般络绎不绝,四方海幕亦为之震荡!

  海眼中风暴聚集,电光雷霆亦随之降下。只见清透的水流从高处落下,却是静无声息。洛元秋曾听景澜说过,世间的海水与天上星河皆汇聚于此,一同落入这无穷无尽的海眼之中。若是有人不慎掉了下去,将会在下坠的过程中渐渐老去,及至身死魂消,也永无到底的一天。

  “时候到了。”卫曦仰望着高处,风雷响震声伴随着洪钟声而至。她眼中映着漫天雷霆,道:“这盏新铸的灯留给你,我会带着旧的进塔。”

  看着她向阵眼走去,洛元秋忽觉异样,那灯盏光芒中竟有一丝赤色,随后光色骤然一变化为血红,血泼般从阵眼向四周蔓延,很快覆盖了整座法阵!

  月光也被彻底遮盖住了,入目仿佛尽被鲜血浸透。那围绕在白塔四周的影子在红光下转为白骨骷髅,发出梦呓般的呢喃声,一双双骨手高举而起,不断向祭坛伸来,像要索取着什么。

  祭坛下传来诡异的笑声,血光凝结出一道人影,他踩过万千骨手,仿佛行走在连绵不绝的海浪之上,面带得色,注视着卫曦道:“我还以为你真的已经修炼得无情无欲什么也不在乎了,没想到你为了强行更改那人的命数倾尽全力。你明明已经心魔缠身,还敢把愈心灯送了出去,真是愚蠢极致!”

  “你口口声声劝旁人要放下执念,到底是谁放不下,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因果循环?”

  卫曦身周血雾涌动,胸口被一道白光所贯穿,她道:“原来你早就挣脱开了禁制,只是为了等待今日。”

  “也是你自顾无暇,否则怎么会如此轻易的被我瞒了过去?”卫钧手持一物扔在地上,是柄断剑,在断裂之处闪烁着如淬毒般的幽蓝丝光。他冷冷道:“此物是我特地为你而准备的,你一定想不到吧,铸造它的所需之物,便是取自你躯壳中的灰烬!”

  卫钧说完狂妄一笑,身形一闪掠至祭坛前,向天张开手臂。登时电光如龙劈向法阵,那盏新铸的灯上蓦然裂开,光点如萤火飞溢而出,向白塔中涌去。

  阵眼中失去了一盏灯,平衡被破坏,力量不断外泄,法阵开始变得摇摇欲坠。卫钧见状笑道:“你不是最擅占算,不如现在也为自己算上一卦。”GgDown8

  洛元秋听他一说,才明白卫曦是为了救墨凐才变得这般虚弱,原来扭转命数并非如她所言的那般轻描淡写。她见卫钧伸手拿起祭坛上的珠子,弓影瞬间消失,立刻上前想要夺回,却忘了此时自己不过是离体的神魂,还未回到躯壳中,霎时抓了个空,整个人穿过了祭坛,什么也触碰不到。

  她不由急切起来,几次扑向双目紧闭的躯壳扑去,却屡试屡败,越是焦急越无法让神魂回到身体中。

  洛元秋心急如焚:“他拿走了弓!怎么办,我回不去了!”

  卫曦几不可察地向她摇了摇头,泰然自若道:“我的命倒用不着去算,早已成定局,而你就不一样了。”

  她似乎并不在意伤势,随手凭空一拈,从那盏旧灯中取了一缕光束在手,道:“都说人死前的卜算最为准确,你想不想知道你的结局又待如何?”

  那光仿若流动的水,在她掌心上分散相融,那一刻洛元秋真切感受到了因果之间那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时间仿佛就此停止,卫曦像托起那团光,不知她看见了什么,竟露出惊讶的神色,继而笑道:“原来如此,早一步晚一步,都是殊途同归。你苦苦挣扎,妄图避死求生,最终也只是在日影下苟延残喘,无法摆脱这无休止的轮回。”

  卫钧神情阴晴不定,握住珠子缓缓道:“别再装神弄鬼了,没了这灯盏,我看你怎么对付白塔里的那些虚妄幻象!你不是一直想结束这一切吗,我毁了你的躯壳,正好送你一程。只要你神魂消亡,我就能立刻摆脱誓约的牵制……”

  他的眼中现出贪婪之色,“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妙,只要我想,权势与财富顷刻间便能牢牢握在手中。我耗费苦心修行可不是为了在这废墟中白白等死的!也罢,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明白长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身后的影子渐渐扭曲成了妖异古怪的形状,如同一个巨大的茧,有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即将冲破束缚。

  “哦?”卫曦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动声色道:“何以见得呢?”

  言罢她挥手一甩,光芒收拢,刹那间如利箭疾射而出。卫钧转身去夺祭坛上的长剑,不料刚一触碰到青光就立刻被剑意所伤,惊怒之余才发现祭坛侧方尚有一人在,凭空抽出一柄血剑朝洛元秋斩去!

  洛元秋感觉青光像在呼唤自己,下意识上前把它握在了手中,瞬时天旋地转,神魂归位,在卫钧剑锋逼至眼前时召回青光剑,剑啸声中青光暴涨,一剑横扫而过将血剑震裂!

  洛元秋怒喝道:“滚出去!”

  这一剑去势未消,紧接着又一剑劈下,硬生生将卫钧击飞,落入白骨堆里。剑势破开了血光,八方风卷如云,疯狂涌入法阵,随着洛元秋剑落时荡清了祭坛下的白骨。

  呢喃声截然而止,只见磷光飞散,往日景象渐渐消失。卫钧从地上艰难爬起,仿佛难以置信:“是你……”他旋即想要学着卫曦召出弓,但珠子里流动的紫光却毫无变化。

  烟尘散尽,洛元秋倒提长剑正要跃下祭坛,余光瞥见卫曦跪坐在地,身形委顿,想也不想朝她奔去。

  见她似乎极为虚弱,洛元秋不敢伸手去搀扶,只得收了剑道:“你怎么样了?”

  卫曦按住胸膛,越过她的肩头朝白塔看去,道:“门就要关了。”

  “什么?”洛元秋一怔,转过身去,塔下的那道门洞果真在缓慢合拢,她不由道:“你都这样了,还想要进塔?”

  忽有扑翅声从身后响起,一只黑鸦双翅裹着血雾向远处飞去,洛元秋心知卫钧要逃,但顾及卫曦没有追去。

  卫曦道:“我已经等了很久,为的就是今日,帮我把灯拿来吧。”

  洛元秋深吸一口气,往阵眼一看,却发现阵眼中只有一盏破碎的灯,另一盏旧灯却不翼而飞了。

  一定是方才卫钧趁她不备偷走了灯盏,洛元秋心中异常懊恼,只能提着那盏破灯来到卫曦身边,道:“只剩这一盏了,另一盏被他带走了。”

  卫曦平静道:“想来命中注定如此,你不必过于自责。”

  她捧着灯盏,却见一点银光从裂缝中飘出,如雪花般落在掌中,绽放出温和明亮的光芒。卫曦笑道:“你看,到底天无绝人之路,还有这一点星芒留下,也足够我到达塔顶了。”

  洛元秋搜肠刮肚,想劝她干脆别进塔了。卫曦像听见了她的心声,微笑道:“你来到他乡已久,这趟旅途艰难重重,也快到了离开的时候。”

  洛元秋心神猛然一震,不知她说的是应常怀还是自己,无端有种被看透的心虚感。

  卫曦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间描画片刻,道:“多谢你陪我走到这里,恩情无以为报,这道命符我潜心绘制了许多年,现在就送给你了。”

  符师各有所擅的符法,却只有一道命符,乃是集其毕生心血而成,向来是由师父临终时传给弟子。洛元秋不明白卫曦为何会把这道命符交给自己,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银光已经没入手中,道:“这是什么符?”

  卫曦道:“漫漫无涯,无止无境,这是一道水符。你在符术上已至大成,还望这道符能助你一臂之力,更进一步。”

  洛元秋沉默片刻,忍不住问:“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所指之事自然是为墨凐扭转命数,卫曦道:“有时候,我在她身上好像看见了过往的自己,但我知道,她与我全然不像,所选择的路也不一样。在这一切已成定局以后,我时常想着,如果那时候我没有跟随师父留在这里,那会不会是另一种结局?”

  “但我已经无法再去抉择了,不过看到旁人拼尽全力,就总会想到当初的自己。”卫曦双目清亮,温声道,“这是原本是我心中放不下的念头,竟不知不觉成了执念。”

  洛元秋道:“我想过了,也许我们把这座法阵修好,还能维持几十年的平衡,你不用现在就进塔。”

  卫曦轻轻松开手,微光流转,朝白塔飞去,她笑道:“只有弓剑同在才能打开白塔,现在弓被卫钧带走,他一定会躲藏起来不让人找到。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错过了今时今日,下一次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你看,我还有这一点星光,这就已经足够。”

  悠长空灵的钟声再度传来,卫曦离开祭坛,向着云雾深处走去。洛元秋情急之下道:“你不等墨凐回来了吗?你和她之间还有约定,如果她回来发现你不见了怎么办?”

  卫曦脚步一顿,转过身解下腰间螺笛放在地上,道:“你说的对,劳烦你再帮我做一件事。她不问则已,倘若问起我的下落,就告诉她,我从白塔离开后,去了池中寺。我猜依她的性子,必会向你追问,你告诉她,如果她想见我,就到池中寺找我吧。”

  这名字颇有些耳熟,洛元秋依稀像是听过,道:“那是什么地方?”

  钟声远去,云雾从四面漫来,白塔下的门洞如初开时,只留下一道一人可过的缝隙。卫曦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微茫茫:“一个永远也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

  洛元秋追了上去,却有越来越多的云雾飘近,有意将她与卫曦分隔开来,很快她就在雾气中迷失了方向,不知该向何处,只能被迫停下前进的脚步。

  等雾气散去,白塔身周再度泛起柔和的光亮,塔身门洞闭合,塔下已不见卫曦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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