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寒山纪【完结】>第202章 所求

  苍白的日光落在她身后,站在房门前,只需一步便可踏入门内,她却迟疑着不敢走进去,好像里面幽深的角落里躲藏着看不见的鬼怪。

  风里有窃窃私语传来,凝神细听却又消失在耳畔。

  是谁在那里?

  她半身探进屋内,到处都乱糟糟的,仿佛很久没人来打扫过了。一条从门前延伸到黑暗中的干涸血迹,向她发来无声的邀请。

  那会是她要找的人吗?

  一股凉意从背后爬了上来,她迈开脚走进房门,这间屋子出奇的大,像是一张空洞的嘴。感觉身后那扇门突然变得很远,她心中虽然有些害怕,却依然不断向前走着。

  只要能找到那个人……

  腿碰到了什么东西,她低下头,面前是一铺草席,草席下滑落出一条手臂,手臂上伤痕累累,许多都已经外翻发黑,显然草席下的人已经死去多时了。

  不,绝不会是她!

  揭开草席,一股浓烈的腥气传来,夹杂着奇怪的芳香,那气味令人十分不适。草席那具尸首背对着她,长发被人用刀削去半截,穿着她熟悉的衣裳。

  霎那间她的心几乎被攥紧了,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抓着外衣将尸首翻了过来,一双灰白色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她。

  一股冰冷的恐惧袭上洛元秋心头,支撑她坚持的念头在此时彻底崩塌,四周一切化作漆黑潮水将她淹没——

  洛元秋瞬间睁开眼,下意识去摸身边的人,谁知手却摸了个空。她刚要翻身坐起来,马上被按了回去。

  景澜手按在她胸口,淡淡道:“做噩梦了?”

  洛元秋闭了闭眼,感觉方才梦中的心悸依然还在,嗓音沙哑道:“……是。”

  “梦见什么了?”景澜手伸进她的衣里,察觉心跳有异,道:“都是汗,什么东西这么吓人,莫非又是你的影子?”

  洛元秋盯着她的双眼沉默了会儿,转过头去道:“梦见了一些……从前的事。”

  她说完身心疲惫,如同失了力气般倒下。景澜并起两指在她额头上一点,又在她脖颈侧按了按,皱眉道:“怎么出来这么多汗?”

  洛元秋没有回答,任由景澜剥去汗湿的单衣,展开被子将两人一同裹住。

  指尖顺着脊柱缓缓上爬,余光瞥见景澜想用被子把两人蒙住,洛元秋忙道:“等等!”

  景澜捏被角的手停在半空,神情似笑非笑道:“时辰还早,不如再一起睡会儿。”

  洛元秋心道你每次都这么说,但从来没哪次是真正去睡觉的,便道:“别盖上了,我想看看你。”

  景澜在她身旁侧着身躺下,一手支着头道:“怎么,你梦见我了?”

  洛元秋笑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景澜凑近了些,五指略分揉进她的发间,洛元秋不得不稍稍扬起头。两人靠的很近,几乎嘴唇相触,景澜注视着她的脸道:“因为这几日醒来时,我发现你都背着我睡,任我怎么叫都叫不醒。”

  洛元秋怔怔地看着她,忽然把被子一卷转过身去。景澜眼疾手快,抓住被角抱住她道:“你梦见我了,是不是?”

  那间屋子成了她心底无法言说的噩梦,多年以来,洛元秋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半晌她轻声道:“我梦见在黎川……”

  景澜收紧手臂,打断了她的话,嘴唇贴在她的颈后低声道:“都已经过去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洛元秋赤身被她紧紧在怀里,却没什么旖旎的念头,只是静静听着彼此的心跳,便已足感安心,她想了想开口:“那时我等了很久不见你回来,就去找那神婆。神婆不在,她屋里只有一个男人,我便威胁他让他带我上山。上山之后,他带我进了在一间屋子,里头摆满了尸首,其中有一具和你身形相仿。她身上穿着你的衣裳,我以为那就是你。”

  景澜沉默地听着,掌心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

  洛元秋往她怀里缩了缩,像躲进了容身的庇护之地,不必再为梦魇所侵扰,喃喃道:“那个带我来的男人,我听见他我身后大笑,我让他带我去找你,他却说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座山,你一定是死了,还被人扒下了衣裳,死也死的不体面,说不定还被人给……”

  她倏然一顿,慢慢转过身:“所以我杀了他。”

  景澜把她按进自己怀里,心中难过,低声道:“你没做错,他害死了那么多人,早就该死了。”

  洛元秋的声音从她怀中传来,仿若梦呓:“那是我第一次杀人。他在我面前倒下时,我想,原来人死了是这副模样。等到了我死的那天,会不会也像这样?”

  “不,你还有我。”景澜轻声说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

  洛元秋道:“我知道,那只是个梦,我都知道。”

  景澜闻言捧起她的脸,洛元秋迷惘地看着她,景澜温柔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拉起她的手向自己衣襟里探去,断断续续吻着她道:“我不是梦,你梦里的我也会像这样吗?”

  掌心触碰到一片光滑温热的肌肤,更有一点柔软的突起在她指缝摩挲,洛元秋顿时面红耳赤:“谁、谁会梦到这个?!”

  景澜乌发流水般从肩头散下,两颊微红,胸前绯意淡染,在雪白肌肤上晕开一片艳色。她拉着洛元秋的手不放,神情慵懒地说:“我啊,我就在梦见过。在梦里你……”

  洛元秋在她的目光中浑身像火烧过一样,简直无地自容,抽回手去捂她的嘴:“胡说什么!”

  景澜却在她指尖轻轻一嘬,一手勾住她的小腿道:“你非让我叫你师姐不可,我便叫了……”

  她的嘴唇紧贴在洛元秋颈侧,渐渐向上,洛元秋的心仿佛被她握在了手里,随着嘴唇的上移慢慢加快。景澜把嘴唇贴在洛元秋耳旁,如喘息一般道:“师姐。”

  ……

  两人十指紧扣,经景澜这么一番打岔,洛元秋脑中空空,觉得像翻山越岭去看了场一盛大的烟火,余韵经久不散。她脖颈下熟红未褪,眼角湿意犹在,望着床帐透进的光出神片刻,心绪却已从那场梦中抽离而出。

  景澜展开手臂抱住她,道:“不许胡思乱想,等这几日忙完手头事情,和沈誉交接完,我们就离开这里。”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拥着怀里人,下颌蹭了蹭她的发顶,目光中多了几分着迷之色,轻声道:“别去想那些事了。我陪你去北冥,往后的日子,无非是生死相随。”

  那四个字让洛元秋心中骤然一酸,她本想说什么,但见两人交握的手腕上都戴着自己编的红绳,便张口在景澜手背上咬了一下,握紧她的手低声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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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续数日大雪后终于迎来了晴天,城中银装素裹,寒雾涌动,目之所及处处粉妆玉砌,一片祥和宁静,全然看不出数日前的肃杀凝重。风过时拂动房檐下的冰凌,发出悦耳的清音。

  “这么说,你是打算回寒山了?”玉映问。

  洛元秋本想说先去北冥后回寒山,稍一沉默,最后想想还是没有告诉玉映,道:“有我师父的信吗,他现在人在何处?”

  玉映摇头,端起茶盏道:“我师父前些日子来信,说在冲州见到了他,不知道他们二人是否还在一起。”

  “我师父是去找火腿,”洛元秋疑惑道:“宋师不是懒得动弹,怎么这次却舍得出远门了?”

  玉映道:“或许是一时心血来潮吧,就是不知道他去冲州做什么。”

  洛元秋道:“唔。”

  他低头看了两眼账本,忍耐再三,终是开口问道:“那位景大人……她真的要和你一起回寒山?”

  洛元秋道:“不然呢?她是我道侣,我们当然要一起走了。”

  玉映狐疑盯着她道:“你和你师妹做了道侣,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洛元秋惊诧道:“她是师妹,又不是我亲妹妹,到底哪里奇怪了!”

  玉映不置可否,只道:“那你为何从方才进门起就一直看着我?事情不是都已经结束了吗,怎么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洛元秋被噩梦困扰多日,头一次涌起了找僧道卜卦占运的念头。她决意不再憋在心里,正打算付诸于行动时,怎料到如今城中传出谣言,说前些日子的宫变正与巫人异士之流有关,是以庙宇紧闭,人人自危,唯恐惹祸上身。她走遍全城,居然没有哪座道观寺庙肯开门迎客的,这才想起了玉映。

  她眉头微拧,自言自语道:“我能对你说吗?”

  玉映在她眼前挥了挥手,道:“什么事这般神神秘秘的,别告诉我你快要成仙了。”

  洛元秋瞥了他一眼,按理来说天衢既然会相人,说不定也还会些别的。玉映身为他的徒弟,承袭道统所学,理应也顺带学了一些。想到这里,她正襟危坐,小声问:“你会解梦吗?”

  玉映张了张嘴,疑惑道:“解梦?”

  日光洒在窗格旁,窗外簌簌飘下不少粉雪。洛元秋怀中落了一束暖光,刹那间衣襟生辉,将她的侧脸映照得如同冰玉。

  洛元秋指尖沾了点雪,眨眼的功夫便化作水滴凝在手中,她随手捻去,道:“我近日来时常梦见杀人,这是作何解释?”

  玉映道:“这不是常事吗,往日追猎的时候,你不是也杀了不少的……”

  “是人,”洛元秋一字字道:“不是傀。”

  玉映改口道:“照周公解梦上所说,梦中持刀杀人,应该应是主得财利。”

  洛元秋向外看了眼天空,玉映同她一并看去,见冬阳疑惑道:“外头有什么?”

  洛元秋道:“不是说得财吗,我看看天上会不会下金雨。”

  玉映简直拿她没有办法,起身收拾账本道:“你不会是闲的没事,特地跑来消遣我的罢?”

  洛元秋大呼冤枉,抓住他的衣袍不让他走,道:“怎么会,我是诚心诚意来找你解梦的!就算你不会这个,那算卦占运你总应该会一样吧?天衢相师的名声在外多年,你可是他的弟子,别告诉我你什么都没学。”

  玉映道:“我拜师是为了学符术,符术以外,师父愿教便教。但我入门时他早就有言在先,他为人相面的法术是家传,弟子就算学了也没用。”

  “至于你说的算卦,”玉映没好气道:“你何时见过符师在路边开摊算卦的?大伙要能有这本事,咱们符师还会被咒师踩在脚底下,穷的叮当响么?”

  洛元秋想想也是,自己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如果不是进了司天台做掣令有了月俸,说不定老早就去喝西北风了。

  她只好放开玉映,老老实实坐了回去,给自己倒了杯茶,道:“罢了,也是一时起意,算不算都无所谓,反正……”

  反正她已经隐约有所预感,这绝不会是什么好事。梦中的一切都化作漆黑影子,自她脚下不断向前延伸;潮水在黑暗中无声而至,推着她朝前走去。

  这一幕让她不由想到过往,也是在这样一场似梦非梦的旅途中,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潮水推着向远方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了生与死的边界。

  而这次,阔别已久出现在梦中的黑色潮水,又在暗示着什么?她是否会再一次推开那扇门前,这场梦又将通往何处?

  便听玉映说道:“听闻太史令涂山大人会些术数,尤其精通卜筮,你不如去向他请教一番,或许能解答心中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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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是眼下这等时局,太史局大门紧闭,门外竟也聚集了不少等着入录的人,乌压压一片,几乎快站到街面上来了。

  这些人里有几名打扮得格外稀奇古怪,洛元秋忍不住看了几眼,觉得有几个瞧着眼熟,回想起自己初到时的无知与艳羡,心中又生出一番感慨。

  这时有个老人想强行插进队伍里,引来了众人不满。那老人身上背着个大葫芦,被人推搡来推搡去,怒道:“敢再推道爷一下,道爷这就把你们送上天去,可别怪我事先不曾明言!”

  一人笑嘻嘻道:“你老人家要是有这种本事,还用得着和咱们这些人在这大门外候着吗?”

  老人气得脸红脖子粗,解下葫芦道:“这就让你们这群小兔崽子见识见识道爷的本事!”说着拔开葫芦头,抽出一根绳索。

  洛元秋看了一会,心说这不是那天自称能送人上天的老道士吗?后来经过陈文莺的一番解释,洛元秋已经大致明白,这都属于杂耍一类,只需事先找好人躲在人群里等待接应即可,委实算不上是法术。

  但今日路旁行人稀疏,来看热闹的人都没几个。接应老道的人又能躲在何处,岂不是一眼就露馅了?

  老人低头左顾右盼,也像是在找人。这时巡逻的衙差经过,见官署门外竟聚着这么多人,当即驱马上前,连声呵斥。

  众人忙一哄而散,洛元秋眼尖,看见那老道也趁机背起葫芦,从一旁偷偷溜走了。

  洛元秋心道可惜,知道看不成热闹了。眼看这群乌合之众散得无影无踪,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元秋!”

  她回头一看,一对男女正从街口向此处走来,正是许久未见的陈文莺与白玢。

  白玢脸上还带着伤,见了她拱手行礼,道:“洛姑娘。”

  陈文莺倒一如从前,见了洛元秋便欢呼一声。她把手上东西都扔到白玢怀里,对洛元秋狠狠畅诉完别离之情,最后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手臂道:“这些日子你都在哪儿?上回我准备偷偷跑出来找你,路上却被我嫂子逮回去了,这一关差点再也出不来了!听白玢说你还顺手救了他,怎么没来找我呢?”

  洛元秋还没来得及开口,白玢便道:“别听她混说,什么地方能关得了她一辈子啊?她后来硬要跟着我出门,差点又惹出事来……”

  陈文莺道:“看你有伤在身不和你计较!你说清楚,什么叫惹出事?分明是因为有我在,才捉到了太史局里的奸细!”

  洛元秋稍稍有些兴趣,道:“什么奸细?”

  陈文莺飞快将那日所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得意洋洋道:“多亏了这道旧伤,让我感应到夏官正有问题!后经涂山大人一番试探,那内奸果然就是他!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当初咱们巡夜时他还过来解围,怎么就会是奸细呢……”

  白玢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道:“时辰快到了,先进去吧,别耽误了事。”

  陈文莺瞬间收音,待到三人一同进了太史局,洛元秋好奇道:“你们来做什么?”

  白玢沉默片刻,答道:“实不相瞒,我是来向冬官正大人交辞呈的,等过完正月就要回去了。”

  陈文莺支支吾吾道:“前几日娘传信给我,要我跟着白玢一同回去。元秋,我也快要走了。”

  三人相处时间虽短,却也同经患难,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只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终须一别。洛元秋从景澜口中听过白家的一些事,大致明白他为何要回去。

  至于陈文莺,她的辞呈是洛元秋上回亲手交的,想来是海瑶不放心才做此安排。如今城中乱象初定,时局不明,还不如呆在家乡更放心。

  洛元秋点点头,道:“方才我站在太史局门外,突然想起我们三人初见时的情形。”

  陈文莺也想起来了,说道:“我们上京以后等了不少日子才进的太史局,没想到你刚到就进来了。这么一算,这掣令也没做多长时间,我还舍不得和你分开。”

  洛元秋洒脱一笑,道:“不必因此伤怀,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白玢似有所觉察,道:“莫非……你也要走了?”

  洛元秋道:“是。”

  陈文莺忙问:“你不是为了玉清宝诰而来的吗,怎么这就要回门派了?”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果然白玢在一旁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再提。

  两人都知道,以如今朝廷对修士约束而言,想得到玉清宝诰比登天还难,若是洛元秋真以此为目的,只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

  白玢思量着要如何出言宽慰几句,却听洛元秋道:“玉清宝诰吗,陛下已经给我了。”

  陈文莺与白玢闻言如遭雷击,一时间呆怔在原地,脸上都是一副‘你被骗了’的表情。

  洛元秋见状道:“是真的,不过他说此事不能宣之于众,让我偷偷带回去就行。”

  白玢反应极快,一想到上回和洛元秋一同登门拜访的景澜,顿觉头皮发麻,想来无人胆敢当着这位台阁大人的面行骗才是。

  至于皇帝为何会突然将玉清宝诰赐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宗门,白玢思来想去,忽记不久以前城中叛乱一事,心下一片了然。

  必定是洛元秋在此战中立有功劳,说不定以命相搏,才换得了这玉清宝诰。想到这里,白玢不禁有些唏嘘,有意转移话头,问道:“那玉清宝诰上都写了些什么?”

  洛元秋道:“一个字也没有,大印已经盖好了,陛下说事急从权,让我自己随便写几句话就行。”

  陈文莺对她说的话向来深信不疑,喜悦道:“这是件好事呀,你总算是得偿所愿了!你准备带着它回去振兴师门吗,需不需要帮忙?”

  “振兴师门?”洛元秋闻言深感莫名,道:“什么振兴师门?我带它回去给山下的村长看,好告诉他们,这座山早已有主,决不能种果树。就算要种,也不能全都种上梨树。”

  白玢一手按着太阳穴,深深叹了口气。陈文莺疑惑道:“为什么不能种梨树,难道是有什么忌讳?”

  洛元秋语重心长道:“因为梨不好吃,种它做什么?种点桃子杏子李子不好吗,橘子柚子也成,味道都不错。”

  白玢:“……”

  陈文莺头如捣蒜:“说的对,我也不喜欢梨,还是多种点其他果树,不要全部种成一种,种些其他的不行吗?话说我家乡有一种海棠果,酸甜脆爽,味道也不错,哪天你来河州我带你去吃!噢,对了,义宁离河州不远,还有白玢家的羊……”

  白玢适时接话:“义宁人做羊实乃一绝,烹烤蒸炸,总有一款是你喜欢的。洛姑娘若不嫌弃,可到义宁来看看,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经这番岔话闲扯,倒是冲淡了不少别离时的感伤。洛元秋微笑着点头,心头一片明朗。别离有时,相逢亦有时,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皆如此类。她虽觉前路迷茫,但怀着这份友人间的小小约定,便如一只轻铃在心中回响,纵是迎风飘雨,亦有韵律悠长。

  陈文莺附在她耳边悄声道:“我那儿还藏着好几本你没看过的话本,听说闻道书斋近日又出了几本新的,我正想约你一同去看看……”

  话本!

  洛元秋登时一个激灵,想起那本洛女侠与太守千金的话本,身形微僵,只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就此从这世上消失。

  陈文莺道:“咦,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脸这么红?”

  洛元秋满心想着要如何才能不让她看到那本话本,咳了几声道:“我没事,可能是有些、有些热。”

  说完一阵寒风吹来,白玢紧了紧袍子,看着树梢上的雪困惑道:“哪里……热?”

  洛元秋困窘难言,正当她进退维谷之际,忽有人道:“你们都聚在此处做什么?”

  来人一袭蓝色官袍,两袖雪花纷落,正是冬官正。三人刚要行礼,冬官正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时候来太史局,想必是为了请辞才来的罢?”

  白玢与陈文莺面有惭色,欲向他告罪,冬官正却不以为然,哈哈笑道:“无妨无妨!回去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说不定还会再回来呢!”

  “你们二人跟我来,我与你们的师长有旧,还需请你们代为传话。”他指了指陈文莺与白玢,又对洛元秋道:“你是来找太史令的吧,他人现在就在夏官正所在的院子里,你进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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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官正所在的院子在一片水泽上,四周碧叶连天,粉花映日,蝉鸣声不绝于耳。撑一只竹筏从水道而过,微风拂面,水中金鳞闪烁,不一会儿便到达对岸。

  洛元秋撑着竹竿在岸边一点,借力跃上岸,忽觉手腕紫光一闪,她抬头望去,只见树荫下站了一个人,脱口道:“师弟!”

  王宣脸色发白,显然是伤还没好,但神情却不如从前那般紧绷,仿佛因了却了心事而轻松不少。

  洛元秋关切道:“你不是还在养伤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王宣伸手拉了她一把,答道:“来找太史令,有些事要问问他。”

  洛元秋在他身旁站定,想起藏光来,忙道:“对了,你的弓还在我手上。我用完了,还给你吧。”

  “不用了,”王宣笑道:“送出去的东西岂有收回的道理,何况它本来就应该是你的。留着吧,师姐,就当是我的一份心意。听说你要回寒山了,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洛元秋心想怎么连你也知道,大概是她疑惑的神情太过明显,王宣补充道:“沈誉猜的。”

  “大概下个月罢?”洛元秋也有些不确定,毕竟这几日景澜每天都在司天台,比年后那会还忙碌许多,有时不得不夜宿在官署中,连人影也见不着。

  王宣眼中浮现出怀念的神色,笑道:“说起寒山,不知道那片竹林可还在。”

  洛元秋道:“在的,没人挖笋,竹林都已经快长到山腰去了。”

  面前水光粼粼,夏风熏人,实在是难让人相信一墙之外仍被冰雪覆盖。对岸绿树成荫,隐约能听见清脆的啼鸣声。那风拂翠叶,树影婆娑,晴日正好,一切仿佛像是场悠远的梦境,将人轻易带进过往的回忆中。

  王宣仰头看了看身旁的树,手按着树干说道:“我还记得师姐你嫌讲经堂夏天太热,总爱爬到屋外的那棵老树上去呆着。说是乘凉,其实是去睡大觉,等日头过来再下来……而今想来,竟是不知不觉过了十年。”

  洛元秋想了想道:“你们离山后过了几年,那棵树有天在大雨中被雷击中烧了起来,师父说,那是因为它的命数到了。”

  “命数吗?”王宣一怔,随即道:“那时候在山上时觉得世间一切不过如此,后来下山以后……”

  他神色复杂,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摇了摇头。洛元秋没等到下一句,好奇地戳了戳他,道:“下山以后呢?”

  王宣看着她天真困惑的脸,突然领悟到柳缘歌捏她脸时的心情。但身旁有棵大树,他不想像沈誉一样被吊上去。负手在身后,捏了捏手指道:“下山以后,有许多事,也不过如此。”

  他眉目间的萧索让洛元秋难得起了恻隐之心,问:“你想回来吗?”

  王宣道:“回寒山?我是想回去看看……”

  洛元秋猜测,必定是因为司天台事务繁多,令人心生厌烦,看景澜天天在外奔波便能知一二,想来王宣也是如此。洛元秋自认为摸透了他心中所想,言辞恳切道:“师弟,你如果觉得太累,不如回来喂□□?竹林里的鸡还在,师父说它们和人不一样,能活个一两百年呢。你不在的这些年里,因为没人去喂它们,它们只好跑到山后面去找吃食,时不时还要和猴子打架……你若是不想应付人了,那就回山来喂喂鸡好了。”

  王宣:“……”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气氛一时僵持,王宣勉强扯出一个笑,艰难道:“师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暂时还不太想回去……去喂鸡。”

  忽有人道:“喂鸡,哪里有鸡,什么鸡能在水里游?”

  王宣目光一敛,转过身冷冷道:“你听错了,没有鸡。”

  涂山月两手揣袖,笑眯眯凑近道:“真的吗,可是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分明说的是鸡,不信问问小师妹?”

  洛元秋:“嗯,这个……”

  王宣作势要踹涂山越:“鸡是不会在水里游,但想必涂山大人在水里游个几圈不成问题。”

  涂山越见机躲到洛元秋身后,王宣投鼠忌器,果然奈何不得他,涂山越愈发得意洋,道:“啊哈,我师妹是你师姐,那你是不是应该叫我一声师兄?”

  王宣嗤道:“你还是下水洗洗脑子吧!”说着警惕了几分,对洛元秋道:“此人向来没什么正经样子,倒是欠了一屁股的风流债,师姐你还是离他远一些,莫要听他胡言乱语!”

  涂山越哈哈一笑:“人不风流枉少年嘛,王大人连这道理都不懂,真是白生了一副好样貌。”

  王宣匪夷所思看他一眼:“再倒退二十年,你也未必能称得上是少年。”

  涂山越向来识趣,见好就收,拱手虚作一礼,敷衍道:“敢问王大人大驾光临鄙司,是为何事而来啊?”不等王宣回答,对洛元秋殷勤道:“小师妹不是正在家中休养,怎么也来了,不多歇几日吗?”

  “那位下狱的夏官正曾参与宫中法阵修缮一事,沈誉打算过几日将他提到司天台亲自审问他,此事需你首肯……”王宣也仿佛想起了什么,道:“师姐,莫非你有什么要事?”

  洛元秋看看他又看看涂山越,神差鬼使把来求卦一事咽了回去,改口道:“我来是想——要月俸。”

  涂山越:“啊?什么月俸?”

  王宣疑惑道:“月俸?”旋即眼神微妙地一瞥涂山越,“涂山大人,你不会连手下掣令的俸禄都要克扣吧?”

  涂山越连忙撇清,道:“怎么会?俸禄的事一向是单离在管,谁能猜到他就是内奸?这发俸的事一来二去就耽搁了,绝不是有意……你看什么看,啊?我像那种会克扣俸禄的上司吗!”

  王宣讥诮一笑,摆明了不信,道:“我早就想问了,你不是一向自诩两袖清风,清贫乐道吗?那你私下开酒馆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谁不知道做掣令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光凭你们太史局发的那点俸禄能够干什么?”

  洛元秋答道:“够吃饭。”

  涂山越:“……”

  王宣话音一转:“也就勉强够填饱肚子,其余的事连想都别想。”

  涂山越被气了个倒仰:“你你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司天台干的都是刀口捡命活计,浪迹江湖不提,一年中又有几日能着家?一群亡命之徒,天天在京中横行霸道!想当年太史局统领众道,司天台不过是一介附属——”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也敢提?”王宣说道,“现在司天台的俸禄是太史局几倍,这事怎么不说?”

  “那都是买命钱,谁稀罕!你们人手向来不足,都是一人顶三人用,连过年都没个停歇的时候,那是人呆的地方吗?怎么,我说的哪里不对?还请赐王大人不吝赐教!”

  涂山越自觉扳回一局,却听王宣道:“怎么没停歇的时候,你问师姐——”

  洛元秋被夹在两人之间,头时而向这时而向那儿,便如一棵墙头草随风摇摆,本以为只需保持沉默即可,未料到突然被点名,茫然地抬头:“啊?”

  王宣道:“景澜身为台阁,眼下不是正在家中休假,这还不够证明?”

  洛元秋神情微滞:“她不是在和沈誉交接事务……”

  王宣面有疑惑,仍是答道:“早早就交接完了,她连台阁的印章卷册都已交还,自行上疏请辞,只差一纸公便能卸职而去。师姐,你怎么了?”

  一股冷意从心底上升,洛元秋并指迅速起符,只见半空一束青光旋绕而起,将聚未聚,始终难以成形。

  “咦,这是寻踪符?”涂山越眯着眼道:“你要找谁?”

  青光最后如烟雾般消散于空中,洛元秋神情蓦然变了,那道她曾亲手画在景澜手心的寻踪符竟然失效了!

  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不安混杂着恐惧席卷而来,她转头问王宣:“她不在司天台?”

  王宣注视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不在。”

  涂山越道:“等等,你们在说谁,景大人吗?前几日她还来向我借了一面法镜,你帮我问问她准备什么时候还?……哎,你要去哪儿?!”

  洛元秋跃上竹筏,不顾涂山越在身后追问,撑竿在水面一点飞快离去。她心中唯有一事,那就是尽快找到景澜。

  但寻踪符已无用,要如何才能找到她呢?

  洛元秋下衣被水浸湿,在岸边随手拧了几下,突然什么东西从袖子里掉了出来,她捡起来一看,原来是景澜的发带。

  她灵机一动,便匆匆忙忙朝冬官正所在之地奔去,只盼陈文莺还没走,说不定还来得及!

  离开夏园后便是一股寒风迎面吹来,洛元秋衣袖两侧湿不少,却也无暇去在意。疾奔的路途中,她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黎川,师妹数日未归,她去寻她时的种种再度浮现在眼前,与近日来困扰她已久的梦魇重叠在了一起。

  一时间她竟有些分不出自己身处何地,是梦还是真实。

  洛元秋心中焦躁难安,想克制住不去想那些事,但恐惧如潮水层层袭来,越是克制越是忍不住回想。

  景澜究竟要做什么?她为何会向涂山越借法镜?洛元秋想不明白,索性不去再想,只等着当面问她就是。走到冬园外,她缓了口气,但一股无名之火却在心底燃烧起来。

  景澜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洛元秋蜷曲手指,用力按进雪里,想借此让自己冷静下来。

  时隔数年之后物是人非,她们再度重逢,洛元秋心里不止一次庆幸过。可明明不同于往昔,为何师妹依然有事要瞒着自己?

  她说不清那股烦躁与失落因何而起,只能沉默地踏进院里。只听交谈声霎时一静,从树后传来白玢的声音:“洛姑娘?”

  洛元秋道:“是我。”

  她几步绕过树来到另一边,只见不远处站着冬官正与陈文莺,陈文莺低头耸肩,仿佛正在挨训。冬官正见到她来,点了点头,对陈文莺道:“记住我说的话,修行不是一日之功,需时时勤勉,不可荒废时日,放纵己欲。”

  话毕朝洛元秋道:“代我问候令师玄清子前辈。”

  洛元秋稍一怔愣:“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冬官正一哂,道:“凡事到了咱们太史令大人的嘴里,就不再是个秘密了。若非如此,我还不知道,你的师父原来就是司徒前辈。数十年前我随家师在外游历,曾与他有缘相见,得其指点,受益颇多。只因他是咒师,我没想到你会是他的徒弟,真是有意思。”

  待他走后,陈文莺两眼放光,朝洛元秋身上一扑:“多亏你来了,不然我就要被大人念叨死了!”

  白玢道:“你还是多反思反思罢,还连累我也被大人训话。”

  陈文莺怒道:“难道不是因为你也有错在先,所以才训你的吗?!”

  洛元秋来不及安慰她,直截了当道:“文莺,能不能帮我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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