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寒山纪【完结】>第190章 相负

  回府之后,便有管事匆忙来报,道有位姓玉的公子曾上门拜访,并留下一张请帖。

  洛元秋闻言道:“是玉映吗?他来做什么。”

  “只说请你过府一聚,我猜不会是什么好事。”景澜接过那请帖扫了眼后递给还管事,道:“贴子还回去,这几日我都在府中,让他有事过来说。”

  翌日景澜照旧到书房处置公务,洛元秋就坐在离她不远处的另一张桌旁画符。

  两人虽同在一处,仍如从前一般互不干扰,各做各的,也不觉得气闷。偶然间目光对上,也能分辨对方是有话要说,还是只是简单看上一眼。

  没过两日景澜便开始早出晚归,整日在司天台忙碌,留洛元秋一人呆在家中。洛元秋倒不觉得多么无趣,因为她又找到了新乐子。

  景澜明明是个咒师,也不知为什么,竟收集了整整一书架与符术有关的古籍,甚至还有许多拓本。这些都是几代之前的古物,更有不少名家亲手所绘的符箓,如今早已成了千金难求的孤本,不知道她是从何处得来的。

  洛元秋一看字多的书便会昏昏欲睡,唯独看符倒是从不觉厌烦,哪怕画的再凌乱再潦草,如鸡扒土狗踩泥一般,她也能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这一架书竟意外地符合她的喜好,于是洛元秋从早到晚埋头苦读,一心沉醉其中,恨不得连觉也不睡。往往等到夜深景澜回来,发现屋中无人,只好去书房寻她。提着灯在洛元秋身边催了又催,她才不情不愿地去歇息。

  这天她翻开一本书,突然掉下一张符,拾起一看有几分眼熟,那居然是她从前在山上所画的一道符。像这样的临摹之物不知有几多,她画完随意扔到屋子角落,等堆到不能再堆的时候,再一张火符烧了就是。

  那景澜是什么时候藏起来,她怎么从来也没发现过?

  洛元秋夹着这道符看了又看,突然觉得十分有趣。她在书架上翻了半天,又在一本书抖出来几张发黄的纸符。将符收好,她决定晚上找景澜好好问问,当面羞一羞她。

  可万万没想到是,还没等她拿出这几张符,景澜先将一本书扔到她面前,戏谑道:“女侠和太守千金?”

  洛元秋:“……”

  景澜眸光在她脸上轻轻一扫,慢条斯理翻开一页:“师姐怕是不知道,这是闻道书斋近日卖得最多的新话本,讲的是一位女侠行侠仗义途中所见的异闻奇事。师姐不如猜猜看,这位女侠到底姓什么?”

  怎会如此!

  没想到这现世报来的这般快,洛元秋心中咯噔一声,连忙从她手中抢过话本翻看,强作镇定道:“都是巧合,一定都是巧合!姓洛怎么了?这天底下姓洛的人多了去了。”

  景澜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晃了晃手中书道:“这女侠姓洛也就罢了,那太守千金偏偏也姓景,这你怎么解释?”

  洛元秋辩无可辩,木着脸看着她。

  景澜闲闲道:“太守千金是闺阁女子,身娇体柔,一遇事便先哭为敬。因八字属阴,常逢妖异虚妄之事,以至途中屡次遇险,全靠洛女侠出手相救。洛女侠拖着这么大一个累赘,历经艰难险阻不提,一路斩妖邪、行侠义,最后归隐山林。孰料无意中又遇一奇遇,在深山中得高人点化,入道修行。从此以后,两人携手浪迹天涯,终成——”

  她极慢地吐出两个字:“——道侣。”

  洛元秋无语望天,半晌幽幽道:“我明明叮嘱过他的,不要把姓加上去的……”

  景澜微笑道:“错,你以为我是翻阅了内容,看到这二人姓氏才猜到的吗?”

  她合上书,洛元秋瞧得清清楚楚,那话本封面上端端正正写了三个大字:

  寒、山、纪!

  洛元秋只觉得眼前星子乱撞,时黑时白,差点被气晕过去。

  听景澜慢悠悠说:“传授仙法的高人自言出于寒山一脉,传元一之法与二人。于是二人便将归隐的山命名为‘寒山’,于是此书也由此得名。”

  洛元秋全身僵硬,木头人似的转过脸,颤声问:“你说这书它……它已经卖了多少本了?”

  “闻道书斋所出向来卖的又多又快,在其他地方也设有分店。”景澜稍稍思索,道:“卖个千来本应当不成问题。”

  短暂的死寂之后,洛元秋喃喃道:“那岂不是人人都知道了……”

  任她怎么想也想不到,不过短短几日,那书生竟能将那几个鸡零狗碎的故事串在一起写成一本书。洛元秋望着那封面,心中茫然一片,悲从中来,恨不得把书撕了吞进肚子里。

  景澜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推了推她:“嗯?洛女侠?”

  洛女侠捧着书战战兢兢道:“你说,如果师父看到这本书,不会把我给打死吧?”

  景澜笑容渐冷,轻声说:“你是怕他知道我们成了道侣?”

  洛元秋悲愤道:“我们成了道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说的是这本书上的寒山二字!寒山派避世多年,弟子大多隐名行事,像我师伯那么有本事的人都不肯直扬其名,怎么到了我这就人尽皆知了!”

  景澜笑意重回眉目间,道:“你想多了,话本而已,谁会把它当真了?也不是这一本书上提及寒山派,我记得还有几本旧话本也隐约提过,在看客眼中只是旧酒装新瓶罢了。”

  洛元秋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陈文莺,当即打了个哆嗦:“怎么会没有,有的人就信的死心塌地,觉得书里写的都是真人真事,万一心血来潮去找寒山,就和你以前和我说的那种菊花的桃什么的故事一般……”

  景澜无言半晌,方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是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

  “对,就是桃花源。”洛元秋心有余悸道:“说不定那本就是几位前辈高人隐居清修之处,被他无意中闯入,他们编了些话诓骗那姓陶的,本意是想让他赶快离开。没想到他回去还把此事写了下来,弄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引得后人争相去寻那地方。若是寒山外也有这么一群人天天围着……”

  景澜点点头:“不错,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一想到那景象,洛元秋便觉得头皮发麻:“我们以后要怎么回去?”

  景澜问:“你还记得咱们那座山叫什么名字来着?”

  洛元秋道:“猪嘴山吧,怎么了。”

  景澜抚掌道:“这就对了,我们住的是猪嘴山,他们要找的是话本里写的寒山,这两者之间可谓是毫无关联,你就放下心让他们去找。”

  洛元秋张了张嘴,难以置信道:“这也行?”

  景澜解了外袍随手放到一旁:“车到山前必有路,明日事明日再说,想这么多做什么?快睡吧。”

  洛元秋起身脱衣,突然想起那几张符,可惜今日出师不利,先被景澜将了一军,便思索着留到往后再说。她刚想把符藏好,景澜却拉着她衣袖问:“做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一张陈旧的纸符轻飘飘在两人间落下,洛元秋扑过去想捡,景澜却弯腰拿了起来,看了眼后笑道:“想不到这都被你找出来了。”

  洛元秋被她笑得满脸绯红,这才想起自己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当即决定先发制人,拽着她道:“快说,为什么偷我的东西?”

  “偷?”景澜诧异道,“当初你一画完符便丢得满屋都是,全都是我来收拾的,还用得着偷吗?我看这纸不错,用来做书签正好,挑了几张去也不行?”

  洛元秋搜肠刮肚想了会儿,总算是找了个理由:“不问自取是为贼,你有问过我?”

  景澜轻笑道:“要说起不问自取,那书里一半的故事都是从前你睡前我讲给你听的,这就忘了?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告诉了旁人,也没来问过我啊。”

  洛元秋愣了片刻,迟疑道:“哦,还有这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景澜屈指敲了敲她的头,微微一笑:“你不会真以为那都是你自己看来的吧?书上字一多你就嚷着头晕眼花看不进去,哪次不是我看完后再说一遍给你听的?”

  洛元秋想了想,仿佛真有这么一回事,便倒下拉过被子蒙住头,从缝隙间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景澜道:“好吧,那你现在再讲个来听听。”

  景澜:“……”

  .

  是夜寒风急雪,天幕沉如深铁。

  山下树林叶子早已落尽,枝桠向天,远望便如干枯的鬼爪。一点幽光在荒草丛中时隐时现,两道人影紧随其后,忽然在雪中停下脚步。

  林宛月疑惑地看了看四周,道:“先等等。”

  柳缘歌道:“这不是乱葬岗吗,咱们不会是走错了吧?”

  “东西是景澜给的,错倒不会,只不过为何会到此地来?”林宛月思索片刻,道:“你在这等我,我去看看就回来。”

  柳缘歌温柔一笑,斩钉截铁道:“少来,不带上我你哪儿也别想去。”

  林宛月欲言又止:“那你的脚伤……”

  柳缘歌道:“无妨,我是伤了脚,又不是人废了,难道连路也不能走了?”

  林宛月只得捏起一枚铃铛晃了晃,那铃铛并无铃舌,却发出种空灵的声音。铃音之中,幽光无声向前飘去,两人跟在它后头,一路走过孤坟荒丘,见幽光飘过残碑乱石,最后停在了一片荒地前,便再也不动了。

  柳缘歌道:“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地方方才我们还来过。这又走了一遍,难道是碰上鬼打墙了?”

  林宛月目光从那几块歪斜的坟碑前一一掠过,最后停在其中一块上道:“没有鬼,只有人。”

  她几步走到那坟碑前,俯身看了看碑上几个字,确定之后,她缓缓抽出长刀,刚要动手,却听见腕上铃铛一阵急响。

  突然有人从坟包后蹿了出来:“慢着——”

  林宛月差点没收住刀,疑惑道:“沈誉?你怎么在这里?”

  沈誉面无表情道:“景澜把我杀了埋在此处,我如今已是个鬼了,你们回去记得告诉师姐,让她主持公道,为我报仇。”

  柳缘歌道:“咦,她居然这么迟才动手?不过也算是件为民除害的好事。”

  沈誉反唇相讥:“你多走几回夜路,以后五城兵马司也不必再加派人手巡夜了。”

  林宛月忍无可忍,挡在两人之间道:“都别吵了,先说正事。”

  沈誉绕过坟包来到那石碑前,两指在其上飞快地点了记下,石碑旁荒草微微扭曲,那坟包消失,现出了一座青石垒成的入口,直通向地下,沈誉取下墙边火把道:“跟我来。”

  柳缘歌左看右看,道:“你还布置了法阵,这坟堆里难道藏了什么宝贝?”

  沈誉脸色不大好,淡淡道:“是有许多宝贝。”

  林宛月道:“你此时不是应该在六皇子身边?为何要召我来此地?”

  “想请你看一些东西。”

  这石道曲折深长,竟不知通向何处,眼前再度出现岔路,沈誉忽道:“向右走,低头看地,不要说话。”

  言罢他一人踏入左边的通道,林宛月与柳缘歌则依他所说从右边走,不过多时三人在一间石室聚首,沈誉站在墙边道:“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只见一副漆黑的重甲挂在墙上,手腕护膝面罩一应俱全,林宛月看了眼道:“精铁所铸,这铠甲造价不菲。”

  沈誉道:“再看。”

  林宛月上手一摸,神情顿时变了:“这上面怎么会有咒?”

  柳缘歌踱了几步,若有所思道:“这东西看起来不像是给活人穿的,你说的宝贝,怕不是这墓穴里的死人吧?”

  沈誉道:“近日有西山国使团来访,向六殿下奉上了还魂之术,称能令人死而复生。”

  柳缘歌道:“死而复生?真是荒谬,这地下也有不少死人,先把他们复生了再说吧。”

  沈誉嘲讽一笑,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们没活过来呢?”

  火光将三人影子拉得老长,仅是这么一瞥,柳缘歌突然发现地上居然有四道影子!她猛然回过身,只见一人站在不远处,声息全无,竟不知是何时到来的。

  沈誉手持火把靠近,道:“看好了,这就是你要的宝贝。”

  那人的面孔被光照亮,他两眼灰蒙蒙一片,面色青紫,朱砂所绘的咒凌厉飞扬,从他眉心延伸到下颌,仿佛几道正在滑落下的鲜血。

  柳缘歌面无惧色,走到他身旁道:“你别告诉我,这位就是向六皇子献上还魂术的西山国来客。”

  沈誉道:“此墙之后,住了许多这样的客人,你想看现在就可以去。”

  柳缘歌微笑道:“不必了,还是你来招待他们吧,我和他们不熟。”

  林宛月闻言微微色变:“这人我认得,他曾是太史局的掣令。”她回头看了眼那墙上的重甲,瞬间明白过来,“他们这么大胆,竟敢把修士抓去做成傀?难怪涂山大人要突然更换掣令令牌,是为防有人暗中对同僚下毒手吗?”

  “未必是被抓走的,”沈誉冷笑道:“说不定这些人还是自愿的呢。”

  柳缘歌打量着那傀道:“看来那位六殿下作足了孽,显然是有备而来。这些傀肉身坚硬,刀剑难侵,再配一套重甲,用来做马前卒正好。”

  林宛月低声道:“他们生前毕竟是修行之人,化尸之后也与普通的傀不一样。寻常人的躯体无法承载灵力运转,但修士就不同了。我猜那些刻在重甲上的咒,应该也是为了便于操控它们。”

  沈誉道:“有备无患,重甲与咒术也是为了多一重保障。对付普通将士,只需不死便足矣,但对付修士却远远不够。他们一定另有布置,可惜时间太短,我未能取信于六殿下,他对我始终存有戒心,如今我只知这些。”

  他抽出一张纸道:“这是我从盔甲上拓下的咒术,这是那尸体面上的咒术,你把它们交给景澜。”

  林宛月飞快地将纸收好道:“他们打算如何把傀运进城?”

  忽然传来锁链拖地的晃动声,沈誉压低声音道:“六部中都有六殿下的人手,他们借修缮宫殿的名义招募劳工,先送一部分人进去,皇陵外还藏了一批,其他几处尚不清楚。让涂山越尽快找出太史局中的内鬼……我已经把阵枢交出去了。”

  那声音越来越近,仿佛正向此处追赶而来。沈誉手指微动,在墙面虚点几下,那墙上砖石竟无声移开,露出一条幽深狭窄的甬道。他以眼神示意二人跟上,三人踏入甬道内后砖石自动封合,立时恢复原状。

  黑暗中一道火光亮起,林宛月道:“这不是师姐画的符?”

  那火光格外明亮,柳缘歌甩了甩符,牵着她的手道:“去年从你那儿拿的,还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了,没想到现在却派上用场了。”

  沈誉忽道:“待此事结束后,景澜会与师姐离开此处,回到寒山上去。”

  柳缘歌朝他一瞥,随意道:“怎么,你也想跟着回去喂猪?”话音一转,又道:“看来是由你接替台阁之位了,恭喜恭喜,沈大人这就要升官了。”

  沈誉当即闭上了嘴,专心领路,不去理会她。

  出了甬道,三人又来到一间石室。火光中无数道影子映在四周墙壁上,阴森冰冷的血气扑面而来,仿佛身处炼狱之中。

  林宛月顿时警惕起来,握刀的手轻轻一动。

  沈誉漠然道:“这就那些西山国的来客。”

  柳缘歌夹着符晃了晃,道:“真有闲情逸致。六殿下为人我虽不知,但按照眼下情形来看,等他上位,众同道恐怕就要来此团聚了,他还是老老实实滚到死牢里去为好。”

  那些人面色灰败,双目紧闭,脖颈处一道极深的伤痕手脚俱锁着铁链,站着一动不动。三人从死尸中走过,林宛月皱眉道:“这些都是傀?”

  沈誉道:“还未开印,不过也快了。等你们离开这里后,那些法师差不多就该来了。”

  等彻底走出石室,那阴冷似乎仍在心中挥之不去。回想起方才见到的一张张死人面孔,竟让人觉得不寒而栗。柳缘歌面色有些不大好看,低声道:“他是疯子吗,怎么杀了这么多人?!”

  沈誉也是一脸厌恶:“在他眼中人死了就死了,反正都能复生。至于复生之后是什么样子,他也不会在意。”

  林宛月凝重道:“此事极为重大,我要回去告知太史令,让司务处查阅近年来失踪掣令名录。”

  沈誉点头:“那就分头行事,我要继续留在此处绘制法阵,暂时还不能离开。你若是得空,顺带替我知会王宣一声,将此物交于他,我手下的人尽可供他调遣。”

  他将二人送到出口,只见冬夜雪云压城,荒丘上一派凄凉景象,被挖开的土坑边堆了许多残破的石碑,柳缘歌看了看道:“这位殿下可真会选地方,这时节,野狗都不会光顾此地,更别说人了。”

  沈誉道:“向西走,离开之后差不多天就快亮了,你们马上入城,不要耽搁时间,先把消息送到再说。”

  柳缘歌微微迟疑了会儿,道:“给你。”

  沈誉低下头:“这是什么?”

  “师姐的符,给你一道。”柳缘歌说道,“你回去不是还要从那些死尸中经过?拿去照路防身吧,免得一时不察,撞进了哪位怀里,收你做了西山国的驸马,那改日闻道书斋的话本可要出新的了。”

  林宛月闻言忍俊不已,沈誉沉着脸接过了:“多谢师妹了。”

  柳缘歌哂笑道:“都是同门,师兄又何必客气呢。”

  待沈誉走后,那墓穴般的通道再度闭合,柳缘歌道:“我看沈誉的脸色也和地下那群差不了多少,要是世上真有西山国,他都能混个国君当当也说不定。;”

  林宛月问:“他又怎么得罪你了?”

  柳缘歌道:“看他不顺眼罢了,谁让他没事提起师姐呢。他真以为往事已过,旧账便能一笔勾销了?那是因为师姐根本不在乎这些事,若是换了他,我就不信他能这般大方,不弄个不死不休他就不姓沈了!”

  林宛月道:“他心中有愧,那么说大约是想让咱们问一问师姐,看看有什么能帮到忙的地方?”

  柳缘歌语不屑一顾道:“有胆做为什么没胆认?有本事他去当面问师姐啊!他不就想回山上去,将旧事全部揭过,像从前那般继续往来,你觉得师姐会让他再回去吗?就算师姐不在意,可他心里有鬼,师姐若是不说,他也不敢提,只能这般旁敲侧击了。”

  林宛月颇为费解,摇了摇头道:“他怎么想那是他的事,一切还是要看师姐的意思。”

  柳缘歌被风吹得手指僵硬,便把手放在林宛月的刀上,道:“总而言之,我是不会为他传半个字的。不过话说回来,是谁和师姐说咱们离山后是回去嫁人种地的?”

  林宛月道:“十有八九是师父。”

  柳缘歌赞同点头:“有道理,他一贯不着调。”

  两人顶着寒风向西而行,到城门前果然天刚刚亮起。林宛月有腰牌在身,入城自然不必严查,即刻便放行。只是太史令府邸与王宣家相隔甚远,她一时有些犯难,不知该先去找哪个。

  柳缘歌嗅了嗅衣袖,哭笑不得道:“这味道……罢了,死人堆里混了一宿,先和我回去换身衣服再说。”

  林宛月只得随她回去换衣洗漱,两人顺道一并用了早饭。正要出门时,柳缘歌却叫住了林宛月:“你去找谁,涂山越还是王宣,不是还有道咒要带给景澜?这么多人你来得及吗?”

  林宛月道:“你说怎么办?”

  柳缘歌笑了笑:“我知道涂山越在哪儿,我去找他,你去司天台找那两位,这不就好了。”

  这确实是个办法,眼下事态严峻,委实容不得半点犹豫。林宛月要解令牌,柳缘歌按住她的手说:“不用这东西,涂山越敢不见我,我就打上太史局去,拆了门,看他是不是还要继续做缩头乌龟。”

  林宛月思量再三,正欲说点什么,两人目光一触即分,她脸上一热,抽出手道:“一扇门而已,拆了就拆了,太史局也不缺这修门的银子,大不了我去赔就是……你记得万事小心,莫要强出头。”

  柳缘歌当即笑道:“不容易,小师妹还会心疼人了……咦,我话还没说完,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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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将树梢上的冰凌吹的叮铃摇晃,院中草木覆雪,唯有一小池不知何故尚未冰封,水面静静浮着碎冰。

  池边一块青石被扫净了雪,洛元秋就坐在上头,一手虎口微张,做射箭状,另一只手不断屈指下勾,仿佛在挽弓弦,朝着池中不断射去。

  玉映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捧着盒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疑惑道:“这是在做什么?”

  洛元秋在那两指间绑了条细丝,又找来许多草芥,以此为弦为箭,片刻不歇地向池面射去。那丝线力微,草芥往往飞到一半就从半空落了下来,如此反复之后,洛元秋衣摆上都是细碎草芥,她也不甚在意,随手拈起一根射了出去。

  “我在练习射箭。”她说着放开手指,道:“看不出来?”

  玉映仔细观察了一番:“看不出来,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洛元秋道:“书上看的,古时有神箭手用牛毛把虱子绑在窗下,以蚕丝为弦,蓬草为箭,射中虱心而牛毛不断。我想试试看这到底能不能成,虱子是没有的,能射到对岸就够了。”

  玉映点点头:“你再练个一百年,约莫也能成为神箭手。”

  洛元秋笑道:“那肯定也成不了。”

  玉映在她身旁坐下,将木盒放在腿上道:“你不是在画符吗,怎么突然练起射箭来了。”

  一提此事洛元秋就头痛不已,将那老者三个影子的事说了一遍,玉映仿佛难以置信:“还有这种奇事?如果要杀他,岂不是要先对付他那三个影子?”

  洛元秋心不在焉地射出一根草芥:“要一击必中,是有些不容易。”

  玉映想起来意,道:“阴山送来的东西,祭司大人让我代为转交。”

  洛元秋打开木盒看了一眼,那白衣上以金黑二线在右肩绣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凶兽,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纹饰:“她怎么把这件礼衣也送来了。”

  玉映道:“她要我亲自送到你手上,看着你打开。这木盒上施有一道禁咒,如果有人在途中想打开盒子,必定会中咒而死。”

  听了这话洛元秋掀开衣裳,向盒子深处摸索了片刻,果不其然,礼衣下另有一夹层。她取出那东西,发现是个石盒,盒如冰般,隐约能看见里头放了什么东西。

  见她捧着石盒突然沉默下来,玉映道:“怎么不打开看看,这盒子是玉做的?里头装了什么?”

  “这是阴山腹地的石头,”洛元秋道:“我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但不能给你看。”

  玉映道:“难道她送了你一件法器?”

  洛元秋笑道:“你很好奇?真想看?”

  “到底能不能看?”玉映果断问:“阴山所制的法器流于世间少之又少,有钱也买不到,能看就让我看一眼,不能就算了。”

  洛元秋打开石盒,盒中用黑布裹着一物,她道:“先闭眼,别偷看,我说可以的时候才能睁开。”

  玉映闭上眼,不一会儿听她说:“可以了。”

  他睁开眼,洛元秋手持一面圆镜,镜中缺有一块,看起来像个圆环。那镜柄纹饰古朴,不似今物。镜托竟是一双如孩童般稚嫩的小手,似乎久在寒风中,被冻得微微发红,指甲纹理都纤毫毕现,一如真手,但细看便能发现这其实是用石头雕刻出的。

  这双手向两侧分开做捧状,恰好将圆镜托在掌心之中。

  那圆镜有手掌那么大,玉映看了看道:“这是镜子?为何表面是黑的,怎么中间还有个洞,这还能照人吗?”

  洛元秋将镜子握在手中转了几下,凑到缺处向外看了看,道:“这镜子一直有缺,但用还是能用的。上面应该是涂了什么东西,防止它误照到人。”

  “被照到的人会怎么样,会死么?”玉映问。

  洛元秋看着镜子认真道:“与这其中折磨比起来,死也不过是一件小事,你想试试吗?”

  玉映嘴角抽了抽,决定再也不好奇了:“不了,你留着吧。”

  洛元秋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骗你的,其实这外面一圈一直都是黑的,照不出人的。”她一指中间缺处,道:“这才是那面镜子。”

  玉映疑惑道:“镜子在哪儿?”

  “唯静者方能见镜,”洛元秋揶揄道:“看来你心中不静啊。”

  玉映夺过镜子,手指从那缺处穿进穿出,道:“胡说,明明什么也没有。”

  洛元秋道:“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有道是形散魂存,就是这个意思。”

  玉映将信将疑把镜子还给她:“说的这般玄乎,祭司大人别是被人骗了吧?”

  洛元秋将镜子放回石盒,问:“你不单是来送东西的吧,还有什么事?一起说吧。”

  玉映从池上捞起一块碎冰握在手中,沉思片刻道:“揍几个人,轻伤重伤都无所谓,关键在于杀鸡儆猴,拿出你刺金师的名号震慑一番,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洛元秋双手交握,道:“和追猎比起来如何?”

  玉映嗤道:“就他们?一群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和傀比那是高看他们了。”

  洛元秋疑惑道:“那你随便叫个人去不就行了,为何要特地来找我?”

  她如今从衣着到发饰都份外得体,显然是被精心修饰妆扮的缘故,和从前的一身灰棉袍简直判若两人。玉映看她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已经猜到大约是怎么一回事了,心情复杂道:“你……你就这么在景大人府上住着,以后就被她养着了?”

  洛元秋心想被师妹养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便说:“是,她养我,怎么了。现在她养我,来日我养她。我是她道侣,被养一养又如何了?”

  玉映大有一种怒其不奋、恨其不争之感:“你是符师,怎能让一个咒师养着?!”

  洛元秋语重心长道:“还不是因为画符不如画咒见效快,世人争先追捧咒术,咒师来钱就是比符师容易许多啊!我师父说了,如果天衢不是收了你做徒弟,他如今还不知在哪座山下做樵夫呢!他还会相面,都落到这种穷困潦倒的地步,更别说我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修道之人合该一清如水,囊空如洗,如此方能摒弃俗欲,不为外物所扰。但是你且想一想,要不是没钱,谁愿意两袖清风度日?难道整天餐风饮露很舒服吗?”

  玉映对这番说辞不置可否,语气老成道:“寄身于他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欢情薄,终难长久,你该为自己多做打算。追猎也有不少赏金,你如果不想去……”

  经他这么一提醒,洛元秋突然想起一事,摊开手说:“说的对,我存在你那里的赏金呢?快交出来给我。”

  玉映以为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当即欣然从怀里掏出一物,道:“为时不晚,你能想明白就好,我始终觉得你与景大人是天差地别的两种人,本不应有太多牵扯。但事已至此,唯有……”

  洛元秋两指一勾,手上的丝线终于崩断了,她只好抖了抖衣上草芥道:“等她辞官后,就要换我开始养着她了。”

  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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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笃笃笃笃——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墙上积雪震得滑落而下,柳缘歌道:“快开门!涂山越你别躲着了,有要事找你!”

  院中静无人声,正当她要踹门之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名老仆在门缝里看了眼,颤颤巍巍道:“是柳姑娘啊,我们大人昨日并未归家,你看……”

  柳缘歌凉凉道:“连家也不知道回,别是又宿在哪个红颜知己那儿了吧?他那本风流债算也算不清,回头要是让霜娘知道了,可别怪我没帮他说过话。”

  老仆赶忙道:“大人近来公务缠身,应是留在官署了。”

  “我这就去太史局找他,”柳缘歌缓缓露出一个笑容,道:“倘若我见不到他,就等着我拆了太史局的门吧。”

  她匆忙赶赴太史局时,那厢林宛月已到了司天台。

  因鲜少涉足此地,林宛月对司天台与太史局这二者之间的矛盾知之甚少,便拿着太史局的令牌进了门,由此引来了无数瞩目。连那引路的属官都不断以余光瞥她,弄得她好生不自在。在内院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后,却被告知台阁大人现今不在,请择日再来。

  幸好王宣还在,林宛月登时松了口气,把沈誉所托之物交于他后,王宣淡淡道:“我知道,他在坟堆里招魂。”

  既然他已经知晓内情,林宛月便不再多做赘述,当下就要告辞离去。王宣突然道:“你先别走,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林宛月纳罕不已:“要我帮什么忙?”

  王宣看着她,平静道:“你是炼师,我想你应该有办法,能把我身上的一样东西取下来。”

  仿佛猜到他要做什么,林宛月心头一凛:“你不会是想……”

  “正是。”王宣道:“我想了许多日,先祖以秘法将藏光强留下,代代相传至今,其实它仍不属于我们,留也留不住,不如索性彻底放手。”

  林宛月静了静,其实在烛照阁时,她就隐约察觉王宣的意图了,只是当时不便多言罢了:“你要把它送给师姐?”

  他忽然一笑:“实不相瞒,那天看到师姐将它握在手中,我竟觉得如释重负,从未这般轻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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