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还不到六点钟,原平就已经睁开了眼睛。
这一晚上他都没怎么睡好,轮番做梦, 然后惊醒。梦里的故事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有那种挥散不去的灰色情绪, 一直盘旋在原平的心头。
估摸着沈知意还没有醒,原平不放心昨天晚上放进去的外套,便悄悄走到洗衣房,准备检查一下衣服有没有洗干净。
原平看一眼机器,从里面拿出了自己昨晚放进去的外套, 才发现外套上还留着昨天的那一片血渍, 没有被洗过的迹象。
他立刻屏住了呼吸,几乎以为沈知意已经发现自己的不对劲了……冷静片刻,才想起来昨晚把衣服扔进洗衣机之后,洗衣机正在运行的过程被打断了,所以就停了下来, 必须要重新启动才能继续洗衣服。
他镇定了一会儿, 把外套又一次扔进洗衣机,按下了控制面板上的洗衣按钮。
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原平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洗衣房——房间的置物架上摆着他不久前采购的洗涤剂,还有一些用于手洗的趁手的清洁工具。衣物篮是沈知意从老宅带过来的,沈念又一次手工课的作品, 一做好就拿了一个过来给他堂哥。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个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房间, 清清楚楚地提醒着原平, 他和沈知意曾经多么恩爱,又曾经度过了一段多么甜蜜的婚姻生活……
原平转身离开了这间小房间, 房门关闭,把他曾经美好的生活回忆都留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面。
他已经,没有什么别的奢求了……
原平现在只希望母亲能够好好的。然后,他的沈知意,或者说离开了他的沈知意——就像这被扔进洗衣机的衣物,洗干净了他这一片污渍。
只希望之后的阿沈……又能恢复到全新的、干干净净的状态吧。
原平离开家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透着即将变暗的淡蓝色。星子被雾气遮蔽住,大大降低了天空的观赏性。
天还没亮,早起贪黑的出租车司机已经奔驰在街道上了。原平没等多久就打到了一辆车,报上医院的地址,靠着车窗闭目养神起来。
司机看了后视镜一眼。他本身话就多,看原平天不亮就要去医院,顺口就关心道:“小伙子,起这么早去医院照顾人啊?”
原平睁开了眼睛,回答道:“嗯,去看我妈妈。”
“诶唷喂,那你可真孝顺!” 司机打着方向盘,“照顾病人,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啊!”
原平问道:“是吗?”
“对啊!” 司机点点头,“前阵子俺娘也病了,俺这跑出租又停不了,都是俺媳妇儿在照顾,俺不上班的时候去守着……说实话,看老人家浑身插满管子,天天这个治疗那个治疗,比俺自己生病还受罪。可是咱也没啥别的办法啊……”
原平没说话,似乎默认了司机的说法。
男人看一眼后视镜,又开始跟原平聊道:“诶小伙子,俺看你年纪也不大,找对象了没?”
原平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诶,那你一个人照顾你妈,很辛苦啊。”
“两个人……就没那么辛苦了吗?” 原平反问。
司机被他的问题弄得愣了一瞬,才道:“也不是这么个事儿吧,不过两口子在一块儿,起码撑不下去的时候有个伴儿,不至于感觉那么难熬。”
坐在后座上的青年似乎有点失神,喃喃道:“真的吗?”
司机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幸好俺娘没住多久就出院了。这段时间她病着,俺媳妇儿都瘦了好大一圈。说起来还真的有点对不起她……跟俺结婚这么多年,她好像也没享到什么福。”
两个人这样聊着天,不一会儿就到了医院。司机把空车的牌子重新打上去,摇下车窗冲原平招了招手:“小伙子,祝你妈妈早日康复啊!”
原平看着他,点了点头:“谢谢您。”
从医院一楼坐电梯到达重症监护室的外面,原平一眼就看见了靳忘——男孩儿坐在等候区的座椅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正靠着墙壁打瞌睡。
原平走过去,轻轻碰了碰他:“你没回去?不是说守上半夜?”
靳忘一下子惊醒了,差点从座位上滑下去,被原平眼疾手快地扶住。
他揉了揉眼睛,愣了有好几分钟,才看清眼前的人:“陈叔昨天晚上又被送急救,所有厂里的兄弟都来了……哥,二叔本来想给你打电话的,结果被陈叔拦住了。你现在要不要过去看看他啊?”
原平摇头,在靳忘身边坐下:“我就不去了吧。”
靳忘只知道原平和陈嘉志闹矛盾的事情,却没想到男人会做得这么绝情,当即有点着急:“可是医生昨天说,陈叔的身体可能撑不了多久了!哥,别因为一时置气,留下永远的遗憾啊!”
靳忘是想告诉原平事情的严重性,却不料对方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话:“我如果去看了他,那才是真正的留下永远的遗憾。”
——他会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以前的原平不了解事情的真相,没有听于秀的劝告继续和陈嘉志往来……现在的他,不想再一次让母亲失望了。
靳忘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嘴巴张得老大,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哥……你是在开玩笑吧?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对不对?”
原平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
“看来我看错你了!”
靳忘没想到自己一直佩服的哥哥竟然是个这样忘恩负义的人,因为一点点小事,就要和关照了他那么多年的陈嘉志断绝往来。
男孩儿瞪了原平一眼,大步离开了重症监护室的等候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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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意今天工作很多,回家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
他到了家门口,门却大开着,屋里站了好几个穿灰橙色工作服的工人,正在往外面搬运大包小包已经整理好的行李。
他还在发愣的时候,就看见原平从他们的卧室里走了出来:“……你回来了?”
沈知意点点头,对眼前的情况还有点懵:“这是……?”
他不敢相信原平想要远离他的心情竟然这样强烈,明明提出离婚才几天,男人就迫不及待地要搬离他们一起住了五年的地方。
他……都没有一丝丝留恋的吗?
原平指挥着工人们往外搬行李,沈知意赶紧走到他身边,着急道:“怎么就要搬走了……妈妈,我是说你妈妈,不是还在住院吗?这段时间你应该好好照顾她!房子的事情不着急的吧?再说了,我,我也可以帮你找的啊……”
他不敢提帮原平去医院照顾于秀的事情——女人对他的不喜从初次见面就溢于言表,沈知意不敢在这个时候再凑上去,平白给母子俩找不痛快。
原平看他一眼:“没事,反正早晚也是要搬走的,正好找个离医院近一点的。”
“已经找好了吗?” 沈知意立刻接道,“我有朋友做房地产,医院那边有楼盘的,如果你想的话……”
原平打断他道:“谢谢,已经找好了。还有,让一下,你挡到路了。”
沈知意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爱人。他本来性格就骄傲,这样被原平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是人都有脾气,不由得也有点赌气起来。
沈知意见对方脸上没有别的表情,仿佛真的是嫌他碍事一样,咬了咬嘴唇,给原平让开了过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什么,不情不愿地挪动到原平身边。
“喂。”
原平没有看他,继续指挥着工人搬运行李,嘱咐他们小心一点,不要受伤了。
沈知意咬了咬嘴唇,声音又大了一点:“你昨天洗的衣服,还没有烘干呢!”
原平心想反正那件外套也洗干净了,留不留下都一样,便道:“那就不要了,留在这儿吧。”
“那……那我扔了啊!” 沈知意外强中干地威胁道。他知道原平性格节约,心想对方一定会让他不要扔掉的。
谁知道原平看了他一眼,说:“你想扔就扔了吧。”
——谁想要扔掉你的东西啊!!!
沈知意气结,嘴硬道:“行,我明天就去把它扔掉!”
——你别穿了,扔进垃圾桶里也不还给你了!!!
原平又看了他一眼,仿佛沈知意只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儿,而他纠结的东西对于原平来说,无足轻重而已。
“我走了。”
工人们已经全部离开,在下面的卡车上等着原平。原平看了沈知意最后一眼,语气尽量维持着平静。
沈知意望着他,纠结了片刻,最后道:“我……我下去送送你吧。”
——即使原平要离开他,他也希望爱人能够至少留给他一个……可以回忆的背影。
原平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衣服,拦住他:“你别下去了。”
已经到了十月末,晚上外面不知道有多冷。沈知意就这样下去,回来肯定要感冒,说不定还要发烧。
没有自己在……这个讨厌苦味的人肯定不会乖乖喝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平只希望他能身体健康,平平安安的。
沈知意却以为对方是连他最后一面都不想看到了,语气里都是失望:“那好吧……你,你要注意安全啊,晚上开车,让司机小心点……”
原平点点头:“嗯,你……照顾好自己。”
他说完这一句话,防盗门被带上,男人宽阔的背影消失在了沈知意的视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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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平新租的房子就在医院旁边,虽然也可以被称之为“新家”,但事实上,原平呆在房子里的时间并不多。
他经常很早就起床,然后在于秀的病房外一坐就是一天,晚上也经常很晚才回到出租屋。
原平想,横竖也只有他一个人,好好生活是一天,随随便便过去也是一天。
新家从搬进去之后,厨房开火的次数屈指可数——这间屋子仿佛只是一个可以晚上睡觉的地方,房子的主人随时都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
母亲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事实上,原平能够做的事情很有限,然而他却不肯放弃。
即使护士也跟他说过很多次,重症监护室不允许探视,原平这样枯坐一天,除了让自己受累之外,丝毫没有别的作用……他也每天雷打不动地坐在和母亲一墙之隔的地方,不肯挪动一步。
——然而,这样的诚心没有打动老天。
于秀住进重症监护室第三天的上午,医生带着口罩,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一看见坐在外面长椅上的原平,便面带沉重地走了过去。
他叹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这个迅速憔悴的小伙子:“哦,你正好在这儿……”
原平的喉结动了动——他预料到了医生将要说什么,却又不敢置信,只能紧握住自己的拳头,没来得及修剪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
医生看他发抖的双手,就明白原平是知道了。他拍拍眼前青年的肩膀,发觉自己也无话可说,只能憋出一句:“我们尽力了……”
“病人的求生意志不够强烈,器官衰竭的速度超过我们的预期……这几天我们全力抢救,还是没能把她留下。”
医生低下了头,给原平鞠了一躬:“对不起。”
原平沉默了片刻,道:“没事,不怪你们的。”
——他明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在医生说出于秀的求生欲望不强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了……这样倾尽所有地把母亲留在这个世上,是对这个女人最自私的残忍。
又或许于秀早在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她的爱人牵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跟她坦白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死去了。留在这个世上的,只是被责任和对儿子放不下的爱填充的空壳,日以继夜艰难地,以一种行尸走肉的活法继续下去。
医生又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去看看她吧,最后一面。”
原平几乎是机械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如何走路,只能跟着医生的脚步进了抢救室。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味,这一次却仿佛带着温度,呼进鼻腔里,连鼻孔里的毛细血管都是冷的。
医生止步在门口,把接下来的时间完全留给了这一对母子。
原平慢慢走近躺在病床上的女人,他好像忘记了如何行走,笨拙地拖动着步伐,仿佛回到了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婴孩时期。
而那个给他生命,给他煮小米糊糊,晚上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扶着他的身体一步一步教他走路的人……已经不在了。
于秀身上插满的管子已经被撤走,女人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安静地闭着眼睛,表情恬静,仿佛只是睡了一个不会醒来的美梦。
原平握着母亲冰凉的手,轻轻给她梳了梳睡凌乱的头发。
他轻轻地叫于秀:“妈妈。”
女人没有回应,依旧沉睡着。
原平又凑上去,把自己的头轻轻枕在她的胸口。这个姿势,自从他们母子关系恶化之后,原平就再也没有做过……如今数来,竟然有将近十年之久。
原平自嘲地笑了笑——就连自己,对于这样亲昵的和母亲的姿态,都已经陌生了。
他靠着于秀,轻轻地道:“妈,你睡了。”
“做个好梦吧。” 原平闭上眼睛,两行液体从眼角无声地流了下来。房间里很安静,让他沉默的哽咽声更加清晰。
——做个好梦吧,妈妈。希望你的梦里,没有原远,没有他那个同性爱人,没有这纠结的一切,也没有……我。
至此,我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变成了……
孑然一身。